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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蝉 11 圣人

    金善不知白瑜这九月间究竟身置何处,为何迟迟不归?纵使不归,又为何不肯写封信来报平安?他心中虽有担忧怨怪,但思及那封印着画押的信笺,不知何人出于何意送来那封信笺,亦不知究竟何人布局引掌柜入皇城为先帝医治疴疾,更不知掌柜同那人又是何种关系,此间因由尚未弄清,也是借着那信笺,金善才知他竟然一丝也不了解掌柜,不知掌柜过往,心中何思,不免心下担忧,竟有些束手束脚。直至过了几日,金善观察,掌柜一如往昔,心怀坦荡,并非金善担忧那般心怀往事,踯躅不前,这才舍了初来担忧畏惧,如今二人围着火炉同坐,屠苏酒正座于炉火之上温水之中,散出一室清香,金善借着酒意壮胆,才敢将心中疑窦,一股脑尽数抛出。

    白瑜不曾言语,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妙华镜,一方水镜,镜面波鳞,一尾红鲤,镜面嬉戏,白瑜以袖挥过镜面,道:“阿离,相来。”镜中红鲤于镜面跃出,在空中一个翻滚,化为烟雾,雾散,一面水镜显现于空中,镜中有像,正是当日月华宫主殿帷帐之中,先帝在上,白瑜同衍悔分座两侧。三人话事。

    镜中先帝,满头华发,身着玄纁寻常圆领锦袍,身形消瘦,背负佝偻,状似休闲般侧卧在肩舆一侧的扶手之上。金善瞧得最仔细的却是先帝的面容,先帝满面红斑,正是面生燎泡,以针刺破留下的疮疾,虽是如此,一双眼眸却是亮复神采,不似怪疾久磨之人亦不是轰然殡天之象。倒是寻常。

    先帝请二人入账,率先话道:“清原曾向寡人数次称赞先生博古通今,也曾上奏先生几番论断,其中见识,他人无出其右,如今得观白先生一路行径,论之有道,故而遣高守印相邀先生月华宫一叙,是寡人唐突了。”

    圣人言辞称赞,然面覆寡情,身形未动,复解释道:“清原为几道表字,恐先生不知。特言相告。”

    白瑜颔首,以示清明,复听先帝道:“先生论断有理,寡人亦表赞许,然先生有疑,不若向寡人请教,寡人身在其中,自有分明。”

    白瑜闻言,再次颔首,惊出一问,圣人身形震颤,白瑜正是问道:“《左传》载: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固有妖。”言至此处,白瑜话语略作一顿,再道:“神女之难,当为此戒,借世人之笔窥视圣心,本就不做事故,圣人既知,又何须罔顾万人性命?”

    果真,圣人不识神女之貌,欲借世人之笔,复得神女之貌,却因此戕害万人,金善早知,然反常即为妖,圣人何故如此?

    圣人却是清浅一笑道:“先生即知此间,须知事出反常即为妖。妖者何错,人之罪业,世人贪渎,方为厉害。”

    白瑜又道:“圣人即知妖者何错,便知神女无辜,世人贪渎,不过是妄加罪业,欲夺人命,人恒夺之。圣人身居泰顶,夺一人命是夺,夺百人命是夺,帝王兴业无从相较。唯累世倾覆之祸可比矣。望圣人自鉴。”

    圣人一笑置之道:“寡人自有论断。”

    白瑜亦是肃然道:“神女薨逝,原是因果,以一己之身,成就帝王盛业,世间法则,人之所求必承所求之事等同代价,无人例外。”

    圣人闻言竟是苦笑道:“原是如此。寡人明白了。”

    短短几番论述,金善自觉圣人不似民间传述那般威严蛮劲,言词平常不见犀利,甚至论得上有礼。金善心有疑窦。

    此时一直沉默无言的衍悔突然发问道:“先生如何得知,神女因果?老身尚未谈及。”

    白瑜道:“只是从只言片语间寻得事因。居士谈及与神女曾有两面之缘,第二次正是宝瓶谷托付,思及金善疑问种种,答案便是呼之欲出。”

    金善也是隐隐有所猜测,此前身在局中,难以窥视全貌,可等金善离了皇城,金善再次忆及衍悔言语,十数年,神女溯源不减豆蔻,便知不属凡尘,答案便也呼之欲出。无非妖兽精怪之流。

    圣人一改温和之色,神色谦恭道:“先生畅言。正如先生论证,寡人确实不记得她的名字,也不知她的样貌。”圣人只能称她为她。因为他不知她的名讳。他只能借助“她”这个代称。就连神女也不能作为她的称谓。

    他人或许不能理解,可是圣人自己却是清楚的,神女不曾临世之时他确实不曾察觉记忆有失,可是当他身在泷州西山的湖心之上,他瞧向眼前面容模糊的女子,一股熟稔之感油然而生,她的样貌,她的名字,好似他生来就该知道,他本该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可是他怎么都记不起来,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并不觉得自己忘记过某个人某件事,可唯独眼前这个他觉得万般熟悉的人,自己竟全然没有印象。

    没有见到她之前,他心含泼天之怒,他是圣人!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他的面前耍弄装神弄鬼的手段!那个女子,她竟敢在他的面前戏弄他的的臣工,竟然连苏阁老都被她蛊惑,当真是可笑至极!他隐而不发,将那奇怪的女子带回照金,他妄图从那女子身上获得只言片语,他每日都会去寻那女子,他会和那女子呆上一些时日,他要看看这个他亲自册封的神女何时露出马脚。可是半载相处,她依旧如同身在西山湖心一般,她不同他说话,视他如无物一般每日做着自己的事,在他的面前走来走来,或坐或卧形态不一。唯独不曾理会过他。

    他是一朝天子,他何曾被人如此无视?他暗自计较,可是他心里知道,他拿她毫无办法,他自觉这一切不应是这样的,她应该一直看着自己才对。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何时回头,他都会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他知道。这种意识在圣人的心里根深蒂固,直到圣人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他何曾为一个女子的目光如此疯魔?他为何这样深信不疑?他何曾因一个女子无视他而这般恼羞成怒?他是天子,整个世间都该匍匐在他的脚下。而在他意识到自己虚妄的那一刻,当今圣人极度惊骇,他,落荒而逃。

    他开始追溯自己的记忆!他自觉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个女子身有魔力,她引导着圣人去追溯自己的过往,他悄无声息的翻阅自己的起居注,从大统年间开始,他每一日几乎都是完整的。他追溯明道年间的十五年岁月,他的近侍,他的谋士,他的下属,他的妻妾,子女,无人可以证实他丢失了什么。那么唯独有可能的就是朱阿宫的十七载岁月,只有那里,有他最不愿追忆的时光,朱氏三代的恩怨,都该随着他攻陷照金而前尘尽去。他的仇怨都该随着赵乙颉的死烟消雨散。可是那个女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他还没有查出眉目,曹蔚竟在此时进献了神女图!神女图!连他自己都看不清那个女子的容貌,曹蔚竟自作聪明进献了神女图!他倒要看看那女子生着何种容貌,竟可以蛊惑曹蔚这样贪渎的人!可当他看到那副神女图,那样貌美的女子,仙子一般的女子,他怒不可遏!不对!这一切都不对!她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能是这样貌美的女子!这一切都怎么了?之后等着他的就是惊惶。他为什么这般笃定她不是这样的容貌?难道他是知道她的吗?她究竟是谁?然后他终于明白,他丢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他完全记不起来的人。他开始执着于为她画像。可是嘲讽的是,每个人的,她都是貌美的女子,千人千面!却没有一张图像应该是她。直到他看到了那张平庸的画像,鼻尖的一粒黑痣,仿佛勾起他的回忆,他好似要记起她的的样子了!他浑身震颤,快步跑去月华宫,可她却不动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死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怎么能死?她不能!他还没有想起她的样子!她怎么可以弃他而去,丢下他一个人?她决不能!她生来就该为了他而生,她也该为了他而死!她怎么能弃他不顾?

    已然不惑之年圣人陷入腥风血雨,他杀尽万千画师,为她陪葬。之后就是那奇怪的病又来了……他终于知道,这病是他的业报……

    圣人未曾在回忆之中滞留太久,他想要寻找真相,从白瑜献图,进宫朝圣开始,他就一直看着他,他想若是白瑜这样的人物,他或许可以找回他的记忆,所以他道:“清原曾言,先生心怀大意,但凡所求可为者,皆是不负。我唯此一愿,但请畅言。”

    金善惊讶,圣人竟改了称谓,却听圣人谦恭又道:“若成所愿,愿以城池奉上。”

    白瑜闻言一笑,竟与北襄王偿愿相去无多。

    白瑜道:“《四方述异记·妖说篇》载:妖者,气之所凝,机缘成型,得世间万千造化,与之结缘,可成人愿。”言及此处,白瑜望向圣人,复望向衍悔又问道:“圣人可是同妖者许愿,为脱困局?”

    衍悔摇头,她并不知此间内情,虽得旧人托孤。圣人却是不答。

    白瑜兀自言说,述尽己断道:“听金善言语,圣人昔时为人囚困于宝瓶谷,本是困局,却获机缘,圣人火烧宝瓶谷,扭转局势,得以反败为胜,以至成就帝业。期间可有妖者祭生偿愿?”

    妖者祭生偿愿,便是以妖者性命为祭,成人一愿,可类比妙华镜。

    圣人不解,他毫无映像,却依旧道:“宝瓶谷地势原便暗藏机缘。先生可知卧龙先生方谷之战?”

    白瑜颔首。圣人又道:“卧龙先生只叹‘谋事之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寡人少年闻及此战之时,亦生感慨,可偶然间得阅一书,正是先生所言《述异记》,著书者详细批注方谷之地,若以大火,必生破局机缘。一代智者卧龙先生尚且不知,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庄生竟参悟世间法则,正是卧龙先生那一把火给了司马懿生路。可寡人不同,寡人得天助,宝瓶谷类比方谷之地,方能困吾?不过自取其辱。”

    白瑜却道:“上方谷地势狭隘,不比宝瓶谷,腹腔甚袤,得以蓄洪呛杀三十万兵士,虽是火烧宝瓶谷四壁,致使四壁壑裂,千沟万壑,更甚者宝瓶谷数几十年生机难复?凡火何致?非心火难行!”

    白瑜道心火是妖者命脉,是偿愿的献祭。是代价。

    圣人闻言不答,似是沉思,衍悔却似想到什么一般,听闻白瑜言语,她的面容渐生阴霾,最后竟厉声大笑道:“竟是如此!原来那时你便知悉,若得天下,必得宝瓶口,若要攻克宝瓶口,必须那样东西!你真的诓骗了她!你亦骗了我与兄长!你娶我不过是为了一个出朱阿宫的心愿!我原以为,太祖德行有亏,天地难容,兄长因先祖自责,不忍将你赶尽杀绝,我亦以为你心有怨恨,处处迁就,丈夫兄长悖逆,我于夹缝之中艰辛,竟不知你初来便为赵氏江山而来!”

    圣人依旧不言,衍悔痛苦,厉声喝问圣人名讳,字字诛心道:“朱蝉!你可还记得她临行之前,同你说了什么!知你者,果真唯她耳!你还记不记得,临行之际,她也曾问你,她问你知不知当初为何为你取名为蝉?可你不曾回答,也不曾看过她!若是你曾回头看她一眼,你就该知悉她眼中哀思与诸般担忧,你就能明白,如她所言,你生来所承受的情义,你的诸位先祖以及她传承于你的皆是祈愿与爱意,你怎忍心辜负!”

    衍悔声声呛问,朱蝉一言不发!

    衍悔再道:“可你辜负了!你辜负了世间最爱你之人!她曾要我好好看着你,她总怕你会误入歧途,抱憾终身!果真,妖,善寿而不善智者,人者,善智而不善寿也。你一心图谋。她一心只为偿还恩情,为你谋划,如何不入你的陷阱?”

    言及此处,衍悔终是支撑不住,痛苦坠地,一派凄凉道:“朱蝉,你可曾睁开眼,看过我,看过我兄长,看过几道,相里?看过她?看过这人世间?”

    高守印及时上前扶住衍悔,搀扶至座椅上,衍悔才生了力气继续言语道:“你可还记得兄长自尽之时他同你说过什么?他说江山可以还与你,这江山原本便是你们朱氏的,可是他要你答应他,善待崇化殿诸位臣工,他告知你,他们一心要将你屠诛,只是意欲为赵氏守住江山社稷,为家族兴旺,为祖父辈辛苦功业迫不得已如此,若江山易主,他们也会为朱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当年崇化殿诸位臣工如今得剩几人?他也要你善待天下百姓,一国得存,生计在民,民不为民,国将不复!可你却因一张图像,戕杀万人,以至民心惶惶!他要你善待我,你我荣辱与共,是发妻,当予以爱护!可他若看到你我如今离心至此,他待如何?他那般悲悯良善!他甚至为了成全你我,成全天下,写下一纸禅位书,饮鸩自尽!你可还记得他的诸般苦心!”

    “你可曾看过几道?你可知他如今是何面貌!你不知!你将几道培育成了第二个你!他为了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手足相残,十一位皇子,除却相里,如今只剩几道一人。你甚至有意纵容他们手足相残,只为拔得最是冷心冷清之人,才能坐稳那个位置。这便是你的为君之道!”

    “你!朱蝉!为臣不忠!为父不善!为子不肖!为夫不信!为君不仁!你是冷情冷心之人!发妻,兄长,先祖皆可背弃,子嗣尚且论作棋子,是我私心论断了,一个尚且懵懂的小妖于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言落,衍悔已是麻木僵直之态,满目泪痕,嗓音谙哑,虚弱无力,只待挣扎离去,正此时,一支利箭堪堪穿透帷帐,钉在圣人身后墙上。身负甲胄的北襄王至帐外踏入,手执利剑,戚季芳紧随其入,高守印大惊,只待惊呼一声“护驾”,便为利剑锁喉,不敢再生动作。

    正是金善所历经的兵戟政变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