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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蝉 16 因果

    前梁隆庆四十八年,孝懿贤皇后诞双子,太祖兴,改年号为正乾,次年纪元年。同年太祖最宠爱的夫人滕媳突害疯病,时而口出狂言,忤逆太祖,太祖下令,将其禁足月华宫。这些变故,朱阿宫无人知晓,一派祥和宁静。

    阿满自称公子蝉祖母,如同教化皓月一般,教化蝉。她生于隆庆十七年,按照人世的规矩,她今年三十一岁,三十一岁做祖母在人世是一件颇为平常的事情。

    想当年阿满出生,懵懂无知,闹了不少笑话,如今过去了三十年,历经两代人,有些事情,模糊间便懂了。她待蝉若亲子,蝉自小恭顺温和,行事颇为有礼,深得他父亲精髓,姜莘也是这般的女子,这是叫阿满最为欣喜的事。

    不知是受祖母这个称谓的影响,还是亲眼瞧着蝉渐渐长大,阿满觉得自己行事颇为老态,这并非阿满一人的错觉,金善也这样觉得。阿满时长缅怀旧事,同蝉讲述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祖父活泼,喜爱热闹,纯真良善。他的父亲温文雅致,心怀大义。

    蝉认真的听着,唤着祖母,然后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引经论据颇为调理,不像她。蝉是个聪慧的孩子。

    朱氏两代人,他们在最美好的年华的离世,起初留给阿满的唯有心酸同眼泪,可渐渐地,看着蝉,他那聪慧的样子,叫阿满欣喜,慢慢的她终于接受了朱阿宫的残酷。明知结局,可是她不能撇下蝉,她倾注了一切,投诸于蝉的身上。

    直到正乾十五年,太祖断了朱阿宫补给,铁水浇灌了朱门上的链锁,撤走了朱阿宫的柴人,这宫里,只剩了蝉与阿满。

    不似预料之内,却是殊途同归。

    蝉与阿满极尽节俭,撑到了明道元年。蝉少年身姿,阿满豆蔻年华,三代人的罪孽与救赎,终于要划下帷幕了。

    蝉说他想同祖母做游戏。做了这场游戏,他便不能再做祖母身后的孩子。他长大了。他要为了祖母挣扎着活下去。纵然艰辛,蝉恪尽礼仪,面对阿满更为恭顺有礼,即使蝉已经知道阿满不是他的祖母,甚至不属凡尘。

    那覆眼的红绫是阿满亲自系上的。寻到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那个少女打开了朱阿宫的大门,给予了蝉无尽的未来。

    外面的世界变了样子。正乾十五年太祖驾崩,皇太孙赵乙颉继位,改年号明道,纪元年。

    然后便是明道二年,还是在思行殿,蝉即将离去,外面是更为广阔的天地。

    朱蝉面色冷然,阿满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回首瞧着阿满,神色并无波澜,阿满却是满脸笑意,道:“我虽不甚聪明,亦不甚美,鄙薄如此,可我看着你长大!你所思所愿,我瞧了这么些年又如何不知?我总说要实现你一个心望,报答你先祖的救命之恩,却屡次失言。如今你既索要,离别在即,我自该全你心愿。”说着便将一个瓷瓶交由蝉,透过那薄瓷,金善瞧出瓶中是一粒火种。

    那是阿满的心火,是她的命数,是人妖结契的奉祭,是她给予蝉的祈愿,是因果,更是将宝瓶谷焚烧殆尽的机缘。

    那粒心火,成就了蝉的帝王大道。成为了为先祖、为他自己报尽仇怨的依凭。他费尽心机,多年陪着那小妖作尽亲子慈爱的游戏后该得的报酬。

    阿满还问他道:“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为蝉?”

    他不知。他也不想知道。所以他没有瞧阿满最后一眼,便离去了。

    他错过了最后一眼。阿满给予他的最后的爱意,朱氏三代所能给予她的结果。

    观至此处,此后诸事,金善具知,这一日一夜,看尽了阿满的一生,金善还是寻出几处同今时溯源深远之处。

    公子皓月少年之时无意得知阿满并非他的生母,因而一怒之下,曾以长尖嘴壶戳刺宫灯表面,甚至将鼻梁之上一处凿下一块,此后,金善再观,便见满的鼻梁之处生出了一粒黑痣。阿满曾将此时当作笑话讲给蝉听,因而朱蝉是知晓的。金善心想难怪那胡姓堪舆师得免一难,不止源自画工不精,以至神女形貌平常,更因那惊惧间一滴乱墨,正中圣人心间。

    另有一处,灯中小妖自觉受公子靖救命恩情,时刻谨记偿还,朱蝉其间不厌其烦,只得以取天上一颗星相拒。满不知其间真意,且奈何本领有限,只得抓了一只鸟雀供朱蝉逗弄饲养排遣寂寞,可第二日那鸟便死了。阿满心怀愧疚,却不知,那鸟是朱蝉亲手扼死的。阿满自觉伤害了幼小的朱蝉,时长养育活物赠与朱蝉,可那些漂亮可爱的飞禽走兽总是悄无声息的便死了。阿满不知因由,只当自己不善饲育,直到瞧见朱蝉行径,和那不同于平日的扭曲的面容。

    朱蝉的心思,由此可见。满并非一无所知。

    此后,公子蝉出朱阿宫,得惠帝重用。明道三年迎娶卫国公主赵郅嬴,明道五年被授王爵封雍王,明道八年被迫之藩,明道十年遇刺伤重几死。

    此时金善不解妙华镜所显具是火蝉的记忆,便是小妖阿满的记忆,阿满丧生于明道二年,为何还会出现之后的诸般事情。白瑜解释道:“满虽取了心火,可并未丧生,她的生命续存在心火之上,心火不灭,生命不息。”

    明道十四年朱蝉于封地起兵,直至明道十五年,被围宝瓶口,守关大将为绝朱蝉众人,火烧宝瓶谷群山。那一战最是凶险,朱蝉腹背受敌,竟不做排兵谋略,只是一面命人伐树堵住宝瓶谷两侧出口,更以沙袋加固,另一面命兵士于四处山壁顶处凿洞。待一切事毕,朱蝉火烧宝瓶谷,因守关大将先前放火之故,朱蝉的这把火谷外人无人在意,此后便是绵延十日不绝的大火。

    正如白瑜所言,阿满未死,尚且可以借朱蝉的目光最后再看这世间一眼。此间阿满依旧是一身红衣,站在蝉的身侧,不言不语,一瞬不息的瞧着那漫天山火,而朱蝉视旁若无,金善想来,应是朱蝉瞧不见阿满罢。直至夜间阿满飞身至衍悔身侧,简要阐明其间恩怨,更将妙华镜相赠以待来日,一番托付,便不见踪影。

    宝瓶谷原也不是什么树林丰貌之地,一场山火不息,烧了十天十夜,宝瓶谷如白瑜所言,四壁壑裂,千沟万壑,更甚者宝瓶谷数几十年生机难复。几日后天上云气聚拢,少卿黑云密布,一时间飞沙走石,霎时间大雨倾盆而至,像是老天爷火气难散,大雨下了一日一夜,山火将熄,大雨终去,整个宝瓶谷腹腔为雨水淹没,那一刻阿满再现,她站在朱蝉身前,朱蝉仍旧看不到她。

    可阿满却是满脸笑意道:“其实这十数年我还是很幸福的,靖与皓月总是要我离开朱阿宫去看尽世间盛景,可我生来为朱阿宫拘束,如何能得自由,所思所念不过徒劳。如今一心赴死,交付心火,却得以借你的目光看尽世间。人间当真是个好地方,韶华女子,儒雅男子,长河落日,炊烟火光,执手之意,舐犊之情,较之朱阿宫的冷清,凡世的一切具是让人羡慕不已。你原本便该在这样的好地方。

    世人皆慕妖者长寿,却不知妖慕世人昌福。人虽寿短,但正因生命短暂,才会不断追寻欢愉,忘却痛苦,予人宽恕。不似妖者,寿长智短,执着太过,一旦认定就会一生追随,可人妖寿数相去甚远,如何携手一生。纵使命数传承,人非当时人,情非当时情,倒是叫人囫囵不清,难以割舍。

    与妖结缘者,妖死缘尽,心火将灭,此后你便会忘了我。如此甚好。忘了我,朱阿宫的一切便会随着我烟消云散。如此,你的余生才能幸福。”

    话落,朱蝉仍旧看向远处即将熄灭的山火,未见动容,满却是诸身化作飞灰,随风消散。

    此时此刻,朱蝉终生动容,却也只是一瞬迷离。少倾,面复清光,却是朱蝉命人开伐於堵谷口的树木。大梁守关将士具以为雍王等人应为山火焚尽,若有幸存也该为洪水呛杀,坐等渔翁之利。众人具是以为天助,懒散怠惰,哪只此时正是阎王索命。

    此后,山洪倾泻,守关三十万兵士具为漫天洪水呛杀,水淹宝瓶镇。幸存者尚且心存畏惧,此刻雍王众人由宝瓶谷尽出,却是安然无虞,更有大军横跨山岭,只管杀大梁兵士措手不及。此战历经一夜,此后宝瓶谷冤鬼横生,夜间更是鬼哭狼嚎,瘟疫横行,宝瓶口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此后几十年,宝瓶谷四壁千沟万壑,野蛮荒凉,寸草难生,人烟不至,生机难复。

    雍王不废一兵一卒以数千人战三十万兵士,其间惊异,外人皆传雍王得天助,天下人心所向皆随此战反转,雍王更是借此役声名大噪,率兵直逼照金,逼惠帝禅位。

    至此庄兰生讥笑道:“你敢相信这一步步精巧的安排,当真是雍王临时起意所致?”金善不敢相信,庄兰生又道:“朱蝉早有图谋罢。那小妖具知,不过是自寻死路罢。”

    金善虽觉得小先生言语过分,却也无从反驳。

    此后阿离化为原形再度跃入镜中,消失不见。

    这便是朱阿宫小妖阿满的一生,公子靖教会了她悲痛为何,公子皓月教会了她泪水为何,公子蝉教会了她大爱为何,直至身死宝瓶谷,她的一生较其他妖者太过短暂,可她却将朱阿宫传承悉数领悟,他们具是心有所求,所求贵于生命而毅然赴死。他们将爱给予了朱蝉,可朱蝉为仇恨蒙蔽,为权势利欲熏心,他们终究还是一腔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