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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蝉 尾声 画押

    玄蝶至白瑜周身飞舞,振翅间簌簌落下玄色鳞粉。

    庄兰生肘倚凭几,瞧那玄蝶阴魂不散,只手便要捉来,那玄蝶生有灵智,似是察觉庄兰生诸般不善,只肯围着白瑜乱转,如何肯为庄兰生制服,见状庄兰生只得罢手,道:“花押灵物生于神明识海,识海不尽相同,花押各有差异,纵使血脉传承者,花押形似,神态相去万里,一个赝品,你瞧来何用?”

    白瑜心生叹惋也只道:“你对葉成见甚深。”

    金善哧道:“他惯会耍些不入流的手段愚弄他人。”

    白瑜却道:“葉虽以花押引你我入局,言行倒也磊落。”

    白瑜犹记得初次见葉,他正深陷囹圄,识海之中一片枫林,眼前一团火红,日光穿过枫叶斑驳落下,白瑜站立岸边,周身沐浴日光之中,尚且不知身在何处,远处镜面湖泊,一叶扁舟将近,舟上一人,红衣胜枫,面容俊朗,周身游移一只玄蝶,少年敬邀白瑜上舟,入座,少年有礼参拜道:“葉拜见主神。”

    白瑜只是问道:“可是叶公?”

    葉道:“主神敏锐,正是小神。”

    白瑜道:“神君敬谦,吾已堕落,非是主神,恐负主神之名。”

    葉却是笑道:“主神果真不记得小神,小神却犹记得昔日主神风采。”

    闻言,白瑜仔细观来,葉依旧是面含微笑,双目生亮,片刻之后白瑜终从葉的样貌中寻出了昔日的一丝记忆,道:“是你?”

    葉不作答,白瑜犹记得,初次见葉,彼时湫泽未曾陷落汇入幽冥,他还是盘古主神,葉与那人类少女一同跪在下首,依旧是如今这幅面孔面含微笑,双目生亮,教人瞧着欢喜,那时白瑜心想,世人皆慕美好之物,韶华娇艳的女子,儒雅隽秀的男子,纵使是神,尚且不得例外,难怪他们二人可选为人祭,为人族敬献神殿,意图赂神,以求祥瑞。

    白瑜叹道:“原是旧人。”此前白瑜印象不深,只因葉身量容貌生了些许变化,那时葉不常于他的神殿侍奉,故而白瑜所识不深。

    葉也只道:“尚在神殿之时,葉常侍奉于樊笼大人身侧,故而上神所识不深。”

    白瑜颔首道:“难怪神君花押与她形似,原是传承者。”

    葉也道:“正如上神所观,小神承袭那位大人,主事祸津。”

    祸津现世,必生战乱,此为天道因果。葉又道:“此番唐突引上神入局,只为布施祸津,顺天道。上神已然见过此间人间帝王,须知业果已生,因果传承。”

    白瑜知悉只道:“累世倾祸。”

    葉道:“正是。如今小神唐突与上神识海相会,除却兑现此前与北襄王承诺,为上神解惑,还因一场旧愿。朱阿宫生变,人间秩序生乱,神明不得插手人间交替,小神虽为祸津,亦不得随心干预,唯有身在外界六道者,方能以变克变,还请上神见谅。”

    葉一番话倒也真诚。此前白瑜心间生疑,阿满虽生于天道机缘,毕竟年岁尚浅,纵使以生祭献,也断然无从预知未来,故而猜疑或有神明从中干预。若是祸津手笔,倒也解释的通。既是如此,那妙华镜现世也不算唐突。后白瑜于葉询问,果真,那妙华镜机缘巧合落在葉的手中,葉将妙华镜赠予满,满为保朱蝉的性命,又将妙华镜托付于赵郅嬴之手,此后赵郅嬴将妙华镜赠予白瑜,囫囵百年。

    雀食占卜在先,白瑜夜会北襄王期间,便惊觉圣人与北襄王已生争端,正是祸津之像,料想此行恐生兵戟之变。果真三人朝圣期间朱几道伺机造反,朱几道身负帝王之气,必为天下之主,圣人因此崩逝白瑜不觉意外。如今天下两分,正如预言所示双泰势冲,纵使起塔荷官,也只保一时之势。后梁新建,正值修养之际,不愿起兵兴战,尚在合理,可却他日难保,亦是祸津之像。

    葉再道:“小神知悉上神规矩,请上神入局,实为向上神请愿,此行原意向上神支付代价。还有一事,小神无从行事,请上君代为牵线。”说着便将一只漆黑的雕花锦盒递予白瑜,白瑜接下,便算是应和。后识海消散,白瑜梦醒,眼前正是月华宫数十帷帐。

    正此时虞叟端酒入后堂,白瑜同庄兰生止了话题,具是同虞叟道谢。前堂哄闹之声此起彼伏间传来,正是金善杀猪般嚎叫,后堂众人只管饮酒,同前堂一比倒是一派和乐。

    这厢谈话方得片刻消停,那厢金善一番吵闹之后便衣衫不整地冲进来,随后便躲在白瑜身后,嚷道:“掌柜救我。”到此前,白瑜也不能视而不见,只管叫身后追随而来的女子住手。那女子冶艳面容,如瀑青丝温婉垂落,身着绛紫开襟大袖衫,衫上绣满夕颜花,那女子行步匆匆,衣袖随之飘动,连同衣衫上的夕颜花亦随风而动,最惹眼的还是那右手间九寸烟斗,青烟坠坠,称得那女子风光霁月,掩映生姿。

    白瑜只道:“还请须臾上君暂止。”

    此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善,世间只惧两人,一是瞧一眼便叫人魂飞魄散的小先生庄兰生,另一个便是这个只管撸戮金善以至惨无人道的八味斋掌柜须臾。须臾见白瑜出手干预,不好拂面,只得咬牙忍痛作罢,寻思得空便将金善再行抓来。思及此处须臾便整了衣着寻了一处舒适的靠垫半卧着的坐下,一派悠闲得抽了一口烟斗,霎时烟气屡屡,端是斜抱云和,只道:“实在是金善儿太过惹人怜爱,过分手痒了些。”

    此事便要从金善躯壳为戚季芳刺破说起。金善本是一缕残魂,得庄兰生陶罐封魂得存一命,此前将就躯壳只是一个寻常的陶器,以至金善五觉失了半数没有味觉嗅觉。奈何陶器一朝为戚季芳刺破,虽未伤及性命,陶器破损,短时倒也无碍,然时间长了,有损魂魄根基,因而庄兰生将金善送至八味斋,请虞叟为金善寻一个新的容器。哪只虞叟千挑万选,寻了一只灵猫作为金善的新躯壳,待金善苏醒惊觉自己成了一只猫,正是惊骇,哪知更为惊骇的还在后面,八味斋掌柜须臾,嗜猫如命,尤其是通体雪白的猫,恨不得日日揣在怀间把玩。

    金善恨然,却也无可奈何!寄生猫身非他之愿!如今打是打不过的,跑也跑不过,躲又躲不掉,不得不来这八味斋,只因有求于人。

    这猫身虽生来灵智,却未经修行,因而金善寄生此间无从化形,常以猫身示人,唯有服食丹药,才可化作人形。只是这丹药出自虞叟之手。要讨丹药便要前来八味斋。若来八味斋,面见须臾便是如何都躲不掉的。为人撸戮更是难免。今时便是三人特意前往八味斋为金善讨要丹药。且灵智躯体,一旦附身,非死必能脱身。须臾更有意以丹药逗弄金善,金善为得丹药不得不冒险,两人追逐,由此便生了今时这般闹剧。

    小先生原本不欲前来,经白瑜多方劝说,才勉强同行,经此闹剧,庄兰生更是面上嫌弃神色毫不遮掩,恨不得将金善直接抵给八味斋!

    罪魁祸首此时正卧于座上,前方更有虞叟奉酒,只管惬意。须臾除却好猫,更是好酒好烟,在座众人皆知,须臾一向烟斗不离手,酒壶不离口,常因饮酒误事,幸得虞叟管制,倒也是一物降一物。此番难得虞叟首肯,须臾见酒恨不得立时饮尽,如此不间断,只管催促虞叟添酒,片刻间,竟是一壶温酒下肚。

    虞叟倒尽壶中最后一滴酒,须臾堪堪饮尽,双目凄楚的再望向虞叟,虞叟也只是一笑道:”主人还是少饮一些吧。“说罢,便端着已然空了的酒壶离去,只留须臾泫然欲泣之色。

    众人常见须臾因一口酒向虞叟诸般痴缠讨求之色,具是见怪不怪。纵然此时得须臾满脸恨色,三人具是不作理会,仍旧兴致不减,只管畅饮,唯独须臾面含痴色,可怜见一般。却无人敢心生怜悯。

    他们具知今日怜悯了须臾,他日便会为虞叟冷待,因而众人皆是没那个胆子的。金善便是例子。金善初来怜悯须臾,纵容她多饮了一壶,致使须臾醉酒误事,为他人诓骗,险生灾祸,得虞叟今日挟私报复,由此可见!

    众人饮酒正是酣畅,金善亦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借兴多饮几杯,面色红润微醺,因而胆子亦比平常大了一下,向白瑜问道:“掌柜这数月间究竟生在何处?为何不写封信回来道声平安?你可知我很是担心?”说着竟抱在白瑜腰间,形态似猫一般,只是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平白叫人笑话。

    白瑜无奈,瞧金善的样子,只道:“不过是被当今圣人请入月华宫喝了数月的茶,话事一番罢。”

    金善闻言只作点头如捣蒜状,嘟囔道:“还好没有受到苛待,掌柜平安归来,无事便好。”

    庄兰生闻言却是冷哧一声,说是喝茶,实际何意众人皆知,唯独金善一人糊里糊涂间点头道好。

    白瑜不置可否,虽说身在囹圄,却是白瑜自愿为之。白瑜自知朱几道心有郁结为解心结顺从其意,这才有了月华宫数月饮茶、下棋谈论为君之道罢。

    言及此处,金善不知想到什么,随即面色一变,再次哧道:“葉那个两面三刀之辈!你若再见了他只管离得远些!”

    白瑜不赞同庄兰生独断的诸般论述,葉虽行事工于心计,却也给人选择的余地,行各取所需之道。并不似金善所述那般。然作无谓争论意义全无,白瑜心道个人心中自有分辨故而不曾应话。

    说来,此番顺利出月华宫亦是仰仗葉的相助。当日二人识海相会,临别之际,葉曾道愿为白瑜讨个人情,助白瑜挣脱囹圄,数日后,朱几道突然至月华宫与白瑜话事,这番话事,白瑜终知朱几道执意起兵因由。竟是因为一只蝉蜕。

    皇十一子相里尚且年幼,一日于院中玩耍拾得一枚蝉蜕,正巧服侍他的嬷嬷与他讲过蝉的一件小事,相里从中悟出一番道理。适逢圣人检查课业,相里便将所悟讲于圣人恭听。相里一番见地,竟使得圣人生了立储之念。是夜圣人传唤北襄王进宫,竟是要北襄王扶持储君。储君便是年仅十一岁的皇十一子相里。朱几道闻言面色不变,实则内心惊涛骇浪,归府便生了反心。此时朱几道一心寻觅可为圣人疗治疴疾的能人异士,适逢葉同朱几道举荐白瑜,因而白瑜便做了圣人的催命符。

    金善闻言,好奇皇九子究竟说了何种道理,白瑜复述道:“蝉于地底蛰伏十七载始出,附于树上,蜕皮交配后死去,蝉如浮游,生而弱小,蛰伏十七载,只为延续生机,苟活于世,方得始终。人生在世,非己所愿,权且生而艰难,非苟延残喘而已,所思所为,尽皆不由己,然拼命苟活,却是为了念想,图个由头罢了。笼與固囚,一光如束。

    可正因如此,方显得生命可贵,大爱难言,正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君者,若能以此种心境,父母大爱,福荫万民,仁善治世,以道德教化人心,如何不能传承万世?”

    金善闻言惊异,竟与公子靖所悟不谋而合。成祖朱蝉名讳传承,便是此意。

    可至满消逝,成祖记忆全消,又如何能感同肺腑?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金善惊愕尚且不及,白瑜接下来一番话,却叫金善心间不是滋味。

    皇十一子番见解,朱几道不作己见,他只道:“先帝子嗣众多,可唯有孤同先帝性情最为相似,最得先帝喜爱,能继承先帝大统者,唯有孤,也只有孤才能承袭先帝的帝王之道,延续盛世。”

    此后朱几道再道:“孤初来只是想要这个位子,可正真坐上这把龙椅才知,守望江山实属不易。自夏启帝以来,天下非贤能胜任,而是一家一姓中传承,此间无非世俗功立,为人父母便要为子嗣谋求福荫,世人如此,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可帝王之道重在驭心。常情不负,世人贪渎,仁善之心最是无用,仁善为人欺侮,只会致使权柄疏散,为人掣肘寸步难行,唯有强权在握,方可治世,孤以兵戟兴道,成就帝王之路,孤要告诉先帝,世俗之情,无从治世,先帝为人蒙蔽,初心不负,是先帝错了。”

    可白瑜知悉,祸津现世,百年之间必是战乱纷争,避无可避。他只道:“累世倾祸,非为恐吓,却是世俗之理,正是祸及子孙,业果难消。”

    朱几道也道:“先生如何知悉孤不能避免此道?”

    如此白瑜只道:“圣人心有道义。”不再多言。

    昔时成祖数十万人尸骸铺就帝王之道,阴蛰强权建立盛世,今时后人效仿,帝王再兴兵戟。子看父,孙看子,后公子孙必上行下效兹生叛逆,以至生灵涂炭。

    此后二人谈话难继,朱几道离去,再后便是杨玉成送白瑜出皇城。白瑜数月囹圄得终,得以归家。

    正此时,已于上座酣睡的须臾,猛然惊醒,立时喝问道:“何人?”众人正为这声喝问惊异,却见先前落于白瑜身上的玄蝶翩然飞起,直直飞落在须臾的烟斗之上,顷刻之间玄蝶自燃,升起袅袅青烟。

    须臾端看片刻,烟嘴没入红唇,一口烟气入喉,须臾叹息间,便起身离了后堂。金善尚且不明所以,白瑜心间明了。这便是葉所说的相助之意。难怪至皇城归来,那花押玄蝶依旧盘踞在白瑜周身不肯离去,原是请君入瓮之意。

    庄兰生又是一番嗤笑道:“至此你可明白,我为何叫你离那人远些?”

    白瑜不曾答话,只是问道:“你与葉具是同脉传承,却是相看两厌。”

    庄兰生醉眼迷蒙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说罢便俯下身子躺在白瑜膝上,又道:“我有些困了,你的腿借我枕枕。”言语间竟还不忘将金善从白瑜身上推攘下去,金善此时也是酩酊大醉,为人推倒也不知悉,只管翻身抱着酒壶似猫团作一堆呼呼大睡。至此庄兰生才闭上眼睛安心入睡。

    白瑜无奈,背倚软垫,扶额仰卧,今日他亦饮酒甚多,有些疲乏,只想着歇一歇。

    此时庄兰生道:“白瑜,祸津现世,照金恐生战乱,我们搬离此地罢。”

    闻言,白瑜抬首再看只见众人早已伏地,睡作一团,只道:“恩,好。”原本只是想要歇歇的,照金之事,白瑜等人亦是怕朱几道言悔无常追逐而来,这才又回了汉城,避上一避,届时便要离开此处,正巧近日金善的丹药见了底,众人便前来八味斋讨要丹药,只是瞧如今这情景,便知归家不得,也只能安心躺下,明日再议,倒是有些劳烦虞叟了。

    片刻后白瑜思及兰生搬迁提议,这才问道:“你想去哪里?”

    良久不闻庄兰生回答,白瑜只当他睡着了,正要将庄兰生扶至另一处以便起身同虞叟道明今夜安置之事,却听闻庄兰生答道:“哪里都好。”

    最终白瑜起身前去堂前寻找虞叟,只剩庄兰生一人躺在软垫上,因而白瑜不曾听到庄兰生还道:“只要你在,哪里都好。”

    他不能告诉白瑜,欲搬离此地,不止照金恐生战乱,不止葉已寻得此地。还因葉的一番布局。葉曾问他道:“你莫不是忘了你为何而生?”

    庄兰生一时也不曾忘记,他只是愤恨道:“她早就死了,归身混沌,难道我在你面前不是证明?”

    葉瞧着他的样子,却安然道:“八味入药,不过是欺骗上苍,强留性命,你以为参悟天道便能阻碍天道前行?纵然朱蝉借你著述识破天道,改了命定,可天道还是会回归正途,你也还是要行至归墟,归去你所来之处,天道如此。你的命只是她一时仁善所生灵智所化。我承袭祸津也只是一时顺应天道。白瑜不灭,他们便会共生,她终会归来,你还是要死,天下之大,皆归天道。你又能如何悖逆?”

    是啊!庄兰生知道,他阻止不了。他强求性命,也还是弄成了今日这幅样子,前梁尚有四尺三寸,今时已剩四尺,等到他彻底退至婴孩,便是一切覆灭之时。

    可他不想抛弃这片刻安宁,他心怀贪渎,他不想死,他曾窥视天道法则,终有一日,天道会消减,神明会尽数覆灭,新的神道应势而生,届时白瑜便能脱离神的囹圄,而他尚且能求一丝生机。

    只要撑到那时便好,再有几千年,总是可以的。

    庄兰生闭上眼睛,他如此想,只要暂时离开此地便好。

    只要他们都在,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