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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嫁卷 13 丧葬

    金善虽不知白瑜为何突然生了搬离尧山的心思,但他随即便想到或是因全照清之故。只是金善念及搬至尧山虽只有一载,却得四邻诸般照拂,如今要搬离此地,却不曾招呼,有失礼数。金善一番陈情,白瑜闻言也只道:“那你便下山去吧。”

    金善前脚刚走,后脚庄兰生便问:“你就不怕全照清寻上门去?”

    白瑜浅道:“那便是天意。”

    金善在尧山停留数日,日后再返,行至城镇大路,不出半个时辰,已是见了两拨殡仪行仗,城中更是有数户人家白凌云集,唢呐哀鸣响彻四方,颇有一番天下缟素之态。

    金善不知内情,还是回了雁门书肆,整理了一番东西,置办了一些吃食,行向四邻正待说明,刚出门却见袁家的清荷姑娘正是身着孝服,泣涕涟涟,扶着两幅灵柩远去,身边有一不识面容的男子,对着清荷一番柔情抚慰,甚是细致妥帖。金善记得三月之前,清荷早已嫁入邻镇张家,如今怎的突然返回娘家,更是一身缟素。

    金善正是疑惑,只听四邻道来,原来前几日不知为何镇中有多户人家家中多有人无故故殁,其中便有袁家那泼皮及老母。清荷的嫂嫂因故返回娘家,因而无虞。只是待返回家中却见丈夫婆婆早已没了生息,经由一番查验身上并无伤患,一时不知因由,立时便请清荷回家,清荷哀伤不及,不知为何如此,只得报官。

    进了官府才知,四处皆是报官之人,具是言明家中有亲眷无故辞世,只等官府裁断。一经禀明,竟是有百余人,可经仵作查验,丧命之人具是身无伤患,亦非中毒,竟是数桩无头公案,官府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安排先行安葬,如此便有了金善所见的一幕。一时之间,城中纸铺人来云集,棺材匠人更是击锤使役,忙的脚不沾地,金善也只得叹息。

    待诸事毕,金善便匆匆返回磨跖院中,将城镇情形向着白瑜一五一十道来,只管向白瑜请教为何会有百余人无故故殁,只听庄兰生嗤声道:“果真如此。”

    金善立时问道:“小先生可知,缘何如此?”

    庄兰生只问道:“你可知其他城镇是否如此?”

    金善一时不解,不知庄兰生缘何有此一问,正此时,朝英携许则然前来拜访,道明一番因由,竟是为尧山周边数城人口无故故殁而来。

    听许则然详述,金善这才知悉,除却抱春俯,周边数城皆有百余人员不知因由一夜故殁,因周边各镇具有驿报传来,悉数堆积于州府,甚至有县镇因此大兴牢狱,枉顾人命,已有诉状上递州府,许则然多番查验毫无头绪,便应朝英谏言,前来向白瑜请教。

    白瑜请了朝英夫妇二人单独话事,也只是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朝英夫妇便向白瑜辞谢,此后,许则然更是言明辞官便就此离去。

    金善不知许则然为何要辞官,世人皆慕功名,妄图历立功业,这许则然十载寒窗考取功名,今日只与掌柜一番话事便要辞官,金善不解,且许则然与他为同一件事不解,故而待朝英夫妇离去,金善便来向掌柜请教。

    白瑜只言此间事,正是借寿之事的诸般后续。金善不知此事为何与借寿又生了干系,心中疑惑,更是详细询问。庄兰生被金善落筛般询问扰的不厌其烦,不满道:“你以为借寿机缘,说来便来?”

    正此时白瑜亦道:“正如兰生所言,借寿需得机缘,可这机缘并非初来便有,不过是人心贪渎以偏门术法向天讨来的。”

    金善不解只问道:“偏门术法?何种术法?”

    白瑜并不曾直面应答只道:“自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存世,皆遵循天道,天道首律欲成其事,必承其重,所求之人必要付出与所求之事等同代价,若是世求存续,非寿数不可罔止。”

    金善顷刻之间便明白白瑜言语之意,只是难以置信,再问道:“先生是说,有人愿以命续命?”

    白瑜颔首,以示正解,金善惊骇竟真是有人以寿讨寿,再问道:“即是借寿,光尧山附近,便讨去了千数人性命,若是细观大瑨国境,该要抵折多少人命?即是一人求寿,又何须万人抵命?何人如此猖逆?”

    白瑜闻言便知,金善并不曾理解,只道:“国祚亦是人世一寿。”

    金善闻言惊骇,此前金善因心间疑虑,曾好奇何人借寿,为谁而借,诛杀全照清为何成了这借寿的机缘?只是白瑜不愿谈及此间诸事,金善不好过问,如今机缘巧合得白瑜一番提点,金善霎时间思路顺畅,一如醍醐灌顶,深觉自己窥视了天机,心中惊骇。

    掌柜曾言世间但凡生此机缘,必为祸国倾巢之事,如今看来只怕大瑨国祚难延,那全照清早已等同黄巢先祖,如此看来,这何人借寿,为何借寿,倒是不言而喻。

    此前金善还曾担忧,若是抛下全照清可是戕害于他,如今才知借寿代价何其顶项,两次不成,恐当今圣人,已是有心无力了罢。

    金善心生感叹,世人常道臣为君纲,妻为夫纲,子为父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民皆为臣与子,君要臣死,父要子死,臣如何不死,子又如何悖逆。

    可帝王之道背离本心,枉顾万数百姓性命,只为国祚延绵,如何是明君行径?何况万民为国之根本,民若不在,国将何存?如此想来,许则然辞官之举,倒是祸福未知。

    庄兰生闻言却是哧讽道:“你是第一日为人吗?”

    庄兰生此话一出,金善霎时恹恹无语,世人秉性金善如何不知,也只是一时感叹罢。只是金善另有担忧,他们三人无意闯入借寿夯局,数次搭救全照清,也不知是福是祸。

    金善曾无意窥得白瑜与那全清照所赠印章生了缘结,原本便是语焉不详,这几日金善虽借收拢雁门物件,典阅古籍,得知世间缘结,千杂百绪,所谓相逢便是缘,缘情日笃便会生出缘线,金善与白瑜、庄兰生身处一室,便是缘分使然,然世存缘结,缘分善恶,善缘为赤,恶缘同墨,白色缘结,便是缘分难断,善恶不分,也不知如何是好。

    金善心知那全照清为人性情,好广结,贪喜功词措,日后定会循着当日诸般记忆,前来探寻,甚至会将那日诸事广而喧之。且那全照清身系国祚,善恶未知,须知尧山百兽无辜,若为他人知悉,引得他人探寻,不若自尧山离去,另觅他处良寝,倒是目前最佳的处置之道。难怪掌柜要将那画卷赠予狐君。

    可金善犹自忧虑,掌柜虽做了万全打算,可金善犹见白瑜尾指缘结尚存,今时虽与那全照清断了缘分,可却难保日后,且那全照清先以言明会将恩情述于子孙,以求子孙牢记,又焉知是福是祸?

    可金善毕竟生于凡人,虽得了机缘,得了长生之道,可也难以参破天机,也只得作罢。

    既已至此,金善询问白瑜准备前往何处,白瑜只答待尧山诸事了确,便行向北方,且行且看。

    金善心有疑惑,尧山诸事时值今时已是了确的七七八八,那画卷已托付于狐君,狐君自会妥善处理,也无甚大事,也不知掌柜究竟在等什么。可金善毕竟跟随了白瑜数百年,早已知悉白瑜脾性,但凡行事必有因由,因而便默不作声。

    众人在尧山又是呆了数月,直至开年新春一日晨间,一声悲恸啼哭惊醒院中众人,金善急忙前去查看,只见汝応泣不成声,榻上磨跖已是气息全无,逝去多时。而白瑜一直站在磨跖屋中,未曾言语。

    雁门众人协助汝応操持了磨跖丧事,应磨跖遗嘱,为磨跖行了水葬,磨跖只道,生前一生囹圄,身后愿随万千凡尘水踏遍山川大海,看尽世间百态。待水葬后白瑜便与汝応单独话事一番,金善不知白瑜说了何事,猜测约莫是一番宽慰话术。

    而后汝応闭门一段时日,省悟自身,待出门便来拜见白瑜,只道:“初来,我便知道祖母不同我等凡尘之人,家中人具言祖母身怀神术,对祖母颇多敬畏,那时我亦是如此,直至我少年失孤,幸得祖母宽慰,那时我才觉得祖母只是我祖母,同凡人一般,如同世间所有女子一般,期盼那心心相应之人,期盼和睦天伦。可祖母因那神术,一生不敢交付真心,甚至不敢走出这院门一步。我怜悯祖母孤寂,这才意愿一生陪伴祖母,也因此与妻子离心。可我并不后悔,唯独对不起我那妻儿,只是妻子具已离世,此番不言也罢。我与祖母相伴几十载,知悉祖母悲悯良善,可祖母毕竟身怀神术,寿数漫长,只恐我先祖母离去,祖母孤苦无依,如今祖母先我而去,也是全我心愿,倒是劳烦上君记挂。”

    闻此,金善泪落不止。随后汝応离去,丧葬诸事具尽,三人便同汝応辞行行向西方,此时,金善才知,原来白瑜等候一番只为今时。

    待三人上路,金善才敢向白瑜询问,而后金善才知磨跖先祖正是混沌之时盘古众神司春上神句芒后裔,句芒身负赋生之力,掌日出东方之地,掌万物之始,事春耕,更可使枯木逢春,受万民朝拜。后随盘古主神堕落,落入凡尘与凡人婚配,历经数代后人血脉稀薄逐渐平庸,因而难以再现上神昔日风采,然世有例外,诸神后裔者尚存返祖者,可承袭先祖神力,若得机缘,便可再次跻身神界。

    此间因由,金善知悉,便如同骈阗司秋之神一般,桀便是司秋之神蓐收后裔。

    白瑜颔首,只是磨跖并未得天地造化,且磨跖亦非唯一返祖者,磨跖祖父鹤守才是司春之神后裔中返祖第一人。三代后裔,有两代承袭先祖神力,外人眼中或可为无上荣耀,可于当事人而言,却是泼天之祸,金善详知此间内情,两神存世,必有相争,便如同桀与山鬼一般。且磨跖岁逾数百,结果可想而知。

    白瑜听罢,不曾作表,庄兰生却是道明始末,祖孙二人并未生出争斗,只因鹤守为保子孙,一心赴死,且为保孙女性命煞费苦心。

    磨跖身负赋生之力强于其先祖,所到之处具是树木葱郁,枯木逢春,百花常开皆不凋敝,此种行径有悖常理,人世非是磨跖的安寝之地,家中众人更因磨跖异常将其视作神异,未曾给予关怀,只是畏惧之致。鹤守畏惧身故,孙女无从安身立命,便上雁门求助,将尚未成年的孙女磨跖托付给白瑜,白瑜便在尧山寻了一处灵地,建了一处院落,将磨跖安置其中,可遏制磨跖赋生之力,只为保其一生无虞。

    只是磨跖这一生不得脱离其间。可磨跖亲眷具是对磨跖畏惧有余,至磨跖迁居尧山小院,便搬离此地前去照金,唯有其孙汝応感念祖母孤寂,自愿留下侍奉,即使成亲立室,亦对祖母关怀备至,因此与妻子日渐离心,妻子离弃,汝応如此便与祖母相互扶持一生。只是去岁初秋,磨跖自觉寿命将近,对其孙挂怀,唯恐身故之后汝応难以承受,便请白瑜宽慰汝応,这便是白瑜于磨跖小院停留数月之因。

    磨跖出葬那日,金善瞧见白瑜面色悲戚,并未宽慰,他深知掌柜不在意这些凡情,掌柜年岁何数,金善不知,但他深知掌柜历经生死绝比他走过的路还要多。可当真听闻掌柜吐露实情,金善还是犹自一惊。

    倘若未经骈阗事,白瑜亦是不知内情。难怪磨跖过世的那夜金善曾瞧见白瑜出门,金善未曾跟着一起去,他只当白瑜睡不着外出散心。原是白瑜早知磨跖过世,他是去见句芒的。

    当年骈阗之事,是金善心中隐晦,金善不知白瑜与桀还有这般内情,因而,今逢磨跖,掌柜面色不显,然内心愧疚悲怆之情,只怕不比汝応少一分。所以掌柜殚精竭虑,事事周到,皆是情深太过。

    果然这世间为情之一字最是令人感佩,也最是无解。说罢,众人便默不作声,行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