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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表白(一)

    最近几天,金真儿在金家的日子不是很好过。

    陈旭日得皇家赐婚的消息慢慢传开。科学未兴的年代,迷信占了主流,他杜撰的那一套很有威慑力,自来在民间名气就不小,这等婚姻大事一向为人关注。百姓们原就好奇,到底是哪家闺女能有恁大福气嫁得这等如意郎君,是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在城中传开。

    金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人多眼杂的,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很快通过负责采买米粮的仆人之口在府里传了个遍。

    人都道金家二小姐才貌双全,且沾着董鄂皇贵妃这层亲戚关系,眼下里因为太子的册立,身份愈显尊贵。这层亲戚关系不需宣扬,自是瞒不过有心人,早先过府向金真儿求亲的牵线搭桥的媒人络绎不绝。后来由金之俊做主,把二小姐许配给了陈家的大少爷。

    府里边原都说是桩好姻缘,没口子的夸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夸赞自家老爷慧眼识人,不然当初怎么在孙子辈里,单挑了二小姐出来亲自抚育?竟像能掐会算似的,一早就知道二小姐有这般造化,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却不料平地起风波,突然拐了个大弯。陈家那头得了皇家的指婚,问题是,他们家二小姐怎么办哪?

    下人的窍窍私语金真儿可以无视,这些人顶多背地里议论,眼不见心不烦,不去想就是了,嫡母和姐姐的冷嘲热讽才真个伤人。

    话说的难听,而且锥子一样直插人心。话里话外讥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多少家好儿郎不去选,生生挑花了眼,这下便好了,一门心思要挑个最打眼的,那最打眼的是那么好寻思的?看吧,到底跌了个大跟头,经过这一遭,往后好人家的好儿郎哪个肯登门哟?不定就得连累到姐姐妹妹的嫁娶……并且又拿她去世多年的生母说话。嫡母对那个甫过门就夺了丈夫全部心思的妾室憋了一肚子气,本来人死如灯灭,揪着不放也没多大意思,偏生妾生的女儿又被挑了由当家的公公亲自教养,却放着正经的嫡生孙女儿不管。嫡母心气儿难平,这回可算逮着机会,好一通唠叨,暗讽她重蹈母亲旧辙,母女俩同一个命运,可见命运这东西也可以遗传,云云。

    金真儿骄傲的以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示人。

    她一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儿,在嫁人这种事情上,本就没有多少置啄余地。能做的她已经做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表现的黯然神伤,她既不想要别人的同情,更不想凭白使得一干兴灾乐祸的人瞧热闹。

    只在嫡母说到生母头上,才动了心火,以恭敬的口气回道:母亲相信命运可以遗传?真儿命苦,受些委屈无妨,只是听母亲这般说,真儿有些担心姐姐,如果姐姐嫁人后也如母亲一般遭遇,该如何是好……

    嫡母恚怒,自不待言。

    金之俊为人通达,向来多计,为官多年,人脉关系都有一些,却不足以同皇家相提并论。

    遇到这等让人憋气的事,虽心疼无辜受累的孙女儿,一时间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这事也不能老僵在那儿,放着不管。

    约摸着日子,到了陈旭日出宫休沐的那天,先把金真儿叫到跟前。

    “旭日那孩子下晌出宫,我想把他叫到家里边谈谈。真儿啊,你怎么打算的?先跟爷爷透个风儿。这婚事……唉,爷爷误了你,误了你……”

    金之俊初见陈旭日,就很喜欢他,小伙子有胆有识,人聪明,小小年纪在后宫、在满人为尊那样的环境里,为人行事样样做的让人挑不出岔子,懂得蛰伏、韬光养晦,实属难得。他向来自信于自己看人的眼光,笃定这孩子胸有千壑,将来一准是个能做大事的料子,不由得就动了招他为孙女婿的念想。

    也想过凭着陈旭日的特殊地位,怕是动这个念头的不止是自己,原本合计着两下里定下名份,怎么都好说话……这时瞅见孙女儿愈见清减的面庞,心里边百味杂陈,说不上悔是不悔。

    “我怎么想的,这重要吗?陈旭日——”

    金真儿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曾经让她欢喜让她羞涩的名字,这时候念来,只觉得嘴里发苦。她使劲咽了咽仿佛哽在嗓子眼的憋闷,轻轻吁出口气道:“爷爷问问他的想法吧,关于我们之间的这场婚约,我——想知道他的打算。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结果,至少……”

    她咬了咬唇,眼里有些发潮,勉强笑了笑,昂道道:“我想当面听听他的说法。爷爷,请你让我……和他见一面。”

    “见面?”金之俊皱眉,这不好吧?于理不合。

    金真儿郑重行礼:“请爷爷成全,我想和他谈谈。”

    金之俊有些犹豫,低下头权衡再三,终于点头道:“好吧,我来安排。真儿,不管怎么说,别……怨他。皇上私下里跟爷爷说了,陈旭日不但在皇上跟前,在皇太后跟前也为你们的婚事尽了最大的努力争取。只可惜,他劝服了皇上,却劝不服皇太后……”

    “爷爷,您以为,他是为了我么?”

    “真儿?”

    “现在,就算和他订亲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他还是会这么做。”金真儿想起那个从容谈笑的少年,大多数时候,他表现的很平静,眼睛里甚少有同龄人常见的起伏动荡。

    她想那不是一个肯让别人对他的人生随意指手划脚的人。

    金真儿很笃定这一点。看着温和,其实休戚相关的事多半由他自己拿主意,袁珍珠用半是骄傲半是埋怨的口气与她叨念了好几回。

    “不过,和他订亲的不是别人,是我,所以,我承他这份情。不因强权而折腰,弃我于不顾。爷爷,我领他这份情!”

    人皆传他因为指婚,为了维持与金家的前约,竟敢当面顶撞皇太后,“他做这件事,看似鲁莽,实则不然。”

    金真儿冷静的分析道:宫里边只传出他冲撞皇太后的流言,从中可见一斑。皇帝那边,他必是先想了法子稳住了。皇太后和皇帝不一样,皇帝行事,性子上来,往往不顾大局以个人一时喜好发落群臣。皇太后不一样,她做任何事,都习惯于隐忍,三思而后行。陈旭日此举,看似得罪了皇太后,其实与他无伤。

    皇太后不会因此降罪于他,训斥免不了,也仅此而已了。他既不是官身,就不领朝廷俸禄,削官夺俸轮不到他,贬他么?是,不尊旨的罪名是现成的。问题是怎么贬?贬他出宫,不准他为官,还是流放千里?他是太子爷的守护神,慢说太子爷离不开他,单是他得天神器重这一点,早已经张扬的天下皆知,皇太后怎肯因小失大,赐婚的本意,原就是想进一步加强他同皇家同朝廷的关系。

    “他本来就是皇帝和太子一系的近臣,同皇太后不是一路,不得罪也已经得罪了,不差加上这一桩事了。真儿以为,加上这一遭,说不定还是件好事,看着像是他这人不好掌握,连皇太后的命令也敢违逆,实则表示他生性梗直,至少这会儿还不像一些人背地里私自议论的那样,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惯会隐藏自己。不然他也不会做出这等鲁莽事来。这种表现,或者会安了皇太后的心,也安了朝中一些人的心。爷爷,我以为,朝中很多人都在关注,想知道他会怎么做,他这种反应,至少没让一些人失望。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应下皇命,只怕过后反而会让皇太后多心。”

    金之俊愣了一会儿,半晌叹道:“真儿,你……你真是个有心人!”

    ……

    陈旭日在金府管家的亲自引领下,进了西跨院。

    阮金山站在院门口,冲他点个头,跟管家道:“我领陈公子进去。”

    阮金山在金府类似于客卿的身份,为人不喜言笑,下人们有的敬有的畏,管家知道他最得金之俊信任,把人交到他手上,便告退离开。

    陈旭日今日登门,心里甚是忐忑。

    金之俊待他一向宽厚,眼下自己和金真儿婚事有了变故,偏偏这种事对女方伤害最大,当初父母遣人往金府求亲,他是经过慎重考虑后点了头的,演变至此,他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阮伯伯……”在这位很是疼惜金真儿的长辈面前,呐呐不成言。

    待会儿见了金之俊还不知如何启口呢。尚善那边派了人来家,示意两家应该就儿女婚事有所接触,开始磋商。传话的是一位在府里甚得体面的管事,态度客套中,隐隐透着贝子府的高傲。

    跟儿子说道这事,袁珍珠的失望溢于言表。陈旭日感觉到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阮金山默不作声,穿过两道月亮门,绕过假山,指着前面一丛翠竹道:“去吧,真儿在那边等你。”

    不待他回话,转头往来时路去了,很快不见了身影。

    陈旭日往前走不数步,就看到那抹站在翠竹下的曼妙背影。

    金真儿一袭汉装,颜色是那种极浅极嫩的草绿,像是早春初生的小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种颜色,衬的她整个人如水边一枝垂柳。素面朝天,秀美面孔比之前些日子看得出清减了,倒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浑不见丝毫自怨自艾的颓然,浅浅一笑时,眼里的灵气不曾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