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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司马星陨(二)

    十二月,皇帝曹芳见司马懿坚决不受丞相之职,又诏命为司马懿加九锡之礼,朝会可以不拜,司马懿还是上表坚决辞去了加九锡的礼遇。

    嘉平三年,元月,吴国的皇帝孙权病重。他担心自己死后,魏军会长驱直入,便下令出动十万兵马封锁了涂水。身在寿春的王凌得知后,大喜过望,认为终于等到机会了。他忙向朝廷上表,请朝廷能够赐下虎符,以便调动扬州的大军来教训吴国。

    司马懿看了看王凌上的表,捻须笑道:“令狐愚已然死了,王太尉还是不死心吗?你也快八十岁了,即便这权利到了你的手中,你又真的能为天下造福吗?”

    身旁的司马师道:“父亲,这虎符肯定是不能给他的,您看是否需要黄华再去给他加把火呢?”

    司马懿微笑着道:“黄华要是主动找他,你还指望这个老匹夫会自己跳出来吗?放心吧,看他这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会主动找黄华的,那时证据才算凿实了。”

    司马懿以朝廷的名义,给王凌回复说:孙权只是封锁了涂水,并没有侵犯魏国的领土,魏国此刻还是应当搞好军屯,继续休养生息,不可随便发动战争。又义正言辞地数落了王凌一顿,当然也拒绝了他提请虎符的要求。

    王凌看后,将诏令一丢,大骂了曹芳与司马懿一通。他让人去找自己的心腹将领杨弘前来议事。

    杨弘奉命来到了王凌的太尉府,向王凌施礼,道:“不知太尉大人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王凌道:“杨将军,老夫平日待你如何?”

    杨弘忙道:“太尉大人视末将有如心腹,但凡有命,末将誓死相报。”

    王凌大喜,道:“老夫再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如何?”

    杨弘道:“承蒙太尉大人信任,有什么用得着末将的地方,您吩咐下来便是,末将只求可以留在太尉大人的身边效命,哪里在乎什么富贵啊。”

    王凌道:“当今皇帝暗弱无能,朝中大权都被司马氏一族把持着。老夫想拥立楚王曹彪为帝,建都许昌,再调集天下兵马前来勤王。除掉司马老贼之后,你杨将军就是楚王的开国功臣,这太尉一职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吗?”

    杨弘心下大惊,脸上却不得不陪着笑,道:“太尉大人居然有此鸿鹄之志,末将必当为您效死命,不知太尉大人有何具体的吩咐呢?”

    王凌恨恨地道:“老夫之前给朝廷上表,要朝廷赐下虎符,老夫好借此调兵先去教训那孙权,随后顺道将东吴灭了。可那昏君却以朝廷目前需要休养生息为由,不肯赐下虎符,放任吴国就那么轻松地封锁了涂水。此等无能之主,老夫保他何用?”

    杨弘忙道:“太尉大人说得极是,不过没有这虎符,仅凭咱们手中的这点兵力,可不够拿下许昌的啊。”

    王凌道:“所以老夫要你去联络兖州刺史黄华,我的外甥令狐愚曾是他的上任,在兖州经营了多年,可惜不幸患病离世了。但他留在兖州的亲信仍在,而且各个官居要职。你去试探那黄华是否愿意跟着老夫?如他识相,事成之后便封他一个司徒;如他不识相,你就先宰了他,再联络我外甥的亲信,直接夺了兖州。然后我二人合兵一处,接上楚王,打下许昌,大事可成矣。”

    杨弘此时听得已是脊背发麻,冷汗直冒了,又不得不点头称是。他向王凌道:“太尉大人,如果那黄华不识相,末将到了兖州应当联络哪些人呢?”

    王凌道:“你带上二十个忠心绝无问题的精壮兵士,随身暗藏短刃。”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截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地书写着一些名字和他们的官职,王凌接着道:“如果那黄华不肯追随老夫,你就让手下兵士突然发难,务必宰了他。然后就按绢上的名单,联络他们起事即可。”

    杨弘接过薄绢,珍而重之地揣入了怀中,向王凌一拱手,道:“太尉大人,您看末将何时启程为好?”

    王凌道:“你回去之后,连夜挑选精壮兵士,明日一早就启程。事成之后速速报与老夫知晓,不得延误。”

    杨弘行了一礼,道:“太尉大人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王凌还礼,道:“成败在此一举,将军万事小心,去吧。”

    杨弘出了太尉府,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将头盔取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一路小跑地回家去了。

    杨弘到了家中,忙把妻子找来,吩咐道:“我要去兖州公干。我走之后,你和孩子们带上金银细软,乔装成乡下人的模样,速速离城回老家去。”

    杨夫人问道:“这是为何啊?”

    杨弘道:“不要问啦!记住:只带些金银细软,其他的一律不要带,跟任何人也不能透露,包括贴身的婢仆。我会为你们准备好马车,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带着孩子们去上香,出城前在马车内换好衣衫,记住了吗?”

    杨夫人连忙称是。

    杨弘又道:“我若得以活命,必派人去老家接你们母子。好了,不要多说了,快去准备吧。”

    杨弘连夜挑选了二十人,次日便向着兖州出发了。

    杨弘一行人,来到了兖州刺史府。在府门外,他让兵士们统统地摘盔卸甲,包括他自己。他将卸去的盔甲堆在一旁,从腰间摸出了令牌。

    杨弘来到刺史府门前,将令牌递与府兵,告诉他自己乃是太尉府派来兖州公干的。

    那府兵早就看见他领着一众兵士在府门口卸甲,又看他这身打扮原来是太尉府上的将军,莫名其妙地向刺史大人禀报去了。

    不一会儿,兖州刺史黄华亲自出迎,看到眼前这一幕,忙问道:“杨将军这是何意啊?”

    杨弘上前拉住黄华的手臂,道:“此事十万火急,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刺史大人可否容我一人单独向您禀报?”

    黄华忙领着杨弘来到了内堂,屏退左右后,杨弘双膝跪地,将王凌想要谋反之事向黄华和盘托出。

    黄华听后大惊失色,心道:“司马师兄弟二人曾告诉过我,如果王凌有何越轨的举动只当装作不知道。可这告密者都已经登上府门了,我如何还能装作不知道呢。”

    他向杨弘问道:“杨将军乃是太尉大人的心腹,这样诋毁上官恐怕不大好吧?”

    杨弘以头触地,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才抬起头,道:“刺史大人,末将生是大魏之臣,死为大魏之鬼,对陛下与太傅大人忠心不二。以末将这点能耐,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编造上官的不是啊?”

    黄华道:“杨将军说太尉大人想要谋反,还想让你诛杀本官,可有凭据?”

    杨弘想了想,道:“有!有!末将有凭据。”

    黄华道:“拿来我看!”

    杨弘忙从怀中取出了那截薄绢交给了黄华。

    黄华仔细瞧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上面全是我辖下的将官,各个身居要职,又都是兖州的老人,看来此绢不假。”

    他对杨弘道:“杨将军能够悬崖勒马、大义灭亲,本官很是敬佩。杨将军可愿意与本官联名向朝廷与太傅大人上表?”

    杨弘道:“末将愿意联名!”

    于是,他二人就联名给司马懿上了表。

    司马懿拿着他二人的举报文书一看,笑道着:“子元,你去点齐五万水军,我们去淮南会会这位太尉大人。”

    司马师道:“这还用劳烦父亲大人亲自统兵吗?只要儿子去一趟,便可将那王凌老匹夫擒回洛阳。”

    司马懿道:“太尉大人为我司马氏折腾了这么长的时间,老夫不去捧捧场怎么行?此次出征并无什么凶险,手到擒来的事,你把桃符也带上吧。”

    司马师大喜,忙跪地施礼,道:“多谢父亲关照。”接着起身点兵去了。

    王凌在府中等了半个多月,毫无杨弘的半点音讯,他派人到杨弘的家中寻找。过了良久,派出去的兵士来报,说杨弘走后不久,他的夫人与孩子就上了一辆马车,说是去上香,可至今也没有回来。

    王凌心道:“不好,莫非那杨弘要出卖于我?否则何以遣散了妻子?”

    他正在苦苦思索杨弘的事,忽然外面有兵士来报:“禀报太尉大人:司马太傅亲率五万大军南下,现今已经到百尺堰了,并有一份诏令呈报太尉大人。”

    王凌一惊道:“什么?快拿来我看!”

    王凌看后脸若死灰,忙用薄绢给司马懿写了一封回信。他在信中向太傅请罪,又遣人把掾属王彧叫了进来。

    王凌取出了太尉的印绶,对王彧道:“老夫愧对司马太傅的信任,此刻将太尉的印绶与节钺交于你,先呈给太傅大人,老夫稍后自己绑缚了到丘头去向太傅大人请罪。”

    王彧去后,王凌就率领着本部的人马来到了丘头。他下马之后,命人将自己绑结实了,跪在丘头岸边等候司马懿的发落。

    过了一会儿,王彧又带着印绶、节钺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司马师。

    司马师上前解开了王凌的绑绳,道:“太尉大人这是干什么啊?父亲已将您的印绶、节钺送还给您了。”说着向王彧那一指。

    王凌揉了揉眼睛,见果然如司马师说的一样。他向司马师抱拳行礼,道:“子元呐,老夫已经知道错了,能否允许老夫向太傅大人当面请罪呢?”

    司马师抱拳还礼,道:“我这就去向父亲禀告,听到号炮声响,您就驾艘小船来主舰上同父亲说话吧。”

    王凌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子元了。”

    司马师登上小船,向司马懿复命去了。不一会儿,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一声号炮响,王凌便独自驾了一条小船向主舰驶去。

    他驾小舟行到离主舰还有十余丈远,就被驶来的几艘舰船,将他前后都给围住了。一名将官对他喊道:“太尉大人,不可再上前一步,违令者斩!”

    王凌道:“是太傅大人叫老夫上去说话的,尔等竟敢阻拦?”

    那名将官道:“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说着拔出了腰间长剑。

    王凌这才知自己上了当,对着主舰上的司马懿喊道:“老夫如果有罪,太傅大人可用半片竹简就将老夫召回,何苦亲自率领大军前来呢?”

    司马懿笑着答道:“君非折简之客啊!”

    王凌怒道:“司马太傅,你对不起老夫。”

    司马懿道:“本太傅宁可对不起你,也不能对不起陛下!”旁边的司马师道:“来呀,将反贼王凌给太傅大人擒下。”

    那持剑的将官忙派人跳上王凌的小舟,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司马懿由船舱之中叫出了弟弟司马孚,从袖中拿出了诏令宣读。当众公布了王凌谋反的罪证,由司马孚替代王凌任太尉,接管太尉属下的兵权。他又安排司马师率领六百步骑兵押解王凌由陆路回洛阳受审。自己则率领五万大军班师回朝了。

    押解的队伍行到项城时,王凌向司马师要钉棺材的长钉。司马师向父亲请示后,司马懿便同意给了王凌长钉。王凌知道此次是必死无疑了,便在贾逵庙前大呼:“贾梁道,只有你才知道王凌是大魏的忠臣啊!”他无颜再面对曹芳,当夜便服毒自尽了。

    司马懿得知王凌服毒自尽的消息后,责备了司马师一通,又下令将令狐愚的坟刨了,同王凌一起暴尸三日,凡是有份参与政变者均诛杀三族。

    王凌的儿子王广,虽然曾劝阻过其父,可是王凌不听,结果也在这次浩劫当中被冤杀了。

    司马懿又派司马昭持曹芳的诏令逼迫楚王曹彪自杀,随后将曹彪的亲属都远放到了平原郡。

    自此王凌、令狐愚的叛乱彻底落下了帷幕。司马师因平定叛乱有功,被皇帝曹芳封为了卫将军,总领京畿兵马大权,赐金印紫绶,官居二品。此役随行的司马师养子,年仅六岁的司马攸,也获封了长乐亭侯。

    嘉平三年,六月。这日司马懿正在自己的卧榻上闭门养神。忽然沿着门缝,飘进了一缕白烟,烟中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司马懿在毫无察觉之下,便将这缕香气吸入了体内,随即翻了个身,陷入了梦乡。

    不一会儿,司马懿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浑身颤抖着呓语道:“老夫没有!老夫没有!”

    正在书房内看书的司马炎,远远听到祖父在梦呓,急忙几个起落来到司马懿的卧房门前,他见门已被打开,里面传出了柏夫人轻呼的声音,“太傅醒来,太傅醒来。”

    司马炎较急地道:“祖母,祖父这是怎么啦?”他脚下丝毫不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司马懿的卧榻之前,见柏夫人正在轻轻地摇唤祖父。

    柏夫人回头瞧见司马炎进了屋,忙紧张地道:“安世,你快看看太傅大人这是怎么啦?”

    司马炎向司马懿的脸上瞧去,见他的额头上冷汗直冒,口中牙关打颤,嘴里还在嘟囔着:“尔等走开!尔等走开!”

    司马炎叫了两声祖父,司马懿紧闭双目全不理睬,还是在那里呓语。

    柏夫人掩面啜泣着道:“昨天太傅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这可怎生是好啊?”

    司马炎微运内力,伸指在祖父额头的神庭穴上轻轻一点,司马懿打了个激灵,身子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面前的两个人,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此处?贾逵和王凌呢?”

    二人面面相觑,柏夫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太傅啊,您刚才一直在说梦话,妾身怎么叫都叫不醒。还好安世来了,这才把您给叫醒了。”

    司马炎道:“祖父,您这是怎么啦?”

    司马懿有些生气地道:“什么怎么啦?老夫是问你等,贾逵和王凌二人哪里去了?”

    司马炎搔了搔头,道:“他们二人早已做古了啊。王凌更是因为谋反,一个多月前才在贾逵庙服毒自尽的啊。”

    司马懿腾地一下坐起身来,道:“胡说!他们二人刚才明明就在老夫的榻前,还指着老夫的鼻子,骂老夫是乱臣贼子。老夫正待和他们理论,就看到你们两个了。”说道此处,司马懿已是浑身发抖,气喘吁吁了。

    柏夫人见状,忙用纤手一下下地抚着司马懿的胸口帮他顺气。

    司马炎见祖父眼中的神光散乱,道:“孙儿这去请张大夫来给祖父诊脉。”

    不一会儿,一名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挎着药箱,随在司马炎身后进了屋来。

    他道:“太傅大人请躺下,容下官为您诊一诊脉。”

    司马懿见说话之人正是自己府内的医官张济,便躺了下去。柏夫人此时也由床边站起,为张济腾出了地方,好为司马懿诊脉。

    张济忙从药箱之中取出了脉枕,将司马懿的左臂放在脉枕之上,又将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门处。

    过了良久,张济收起脉枕,向司马懿行礼,道:“太傅大人想必是夙夜忧心国事,由于操劳过度所致心神紊乱。”又对柏夫人道:“下官这就为太傅大人开个安神理气的方子,煎好药后有劳夫人侍候太傅大人服下,不出五日,即可痊愈。”说着深施一礼,准备汤药去了。

    五日之后,司马懿的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珍稀的补药他倒是吃了不少,却毫无用处,把个张济忙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一筹莫展。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司马懿梦呓的时间,已经多过清醒的时间。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及柏、羊、王三位夫人,轮流着细心侍奉,可司马懿的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

    这日,司马懿的状态忽然像是好了许多,进的粥食也比往日为多。柏夫人在旁笑吟吟地为他的粥里一小块一小块地添着鸡蛋。

    司马懿道:“玉瑶,你叫人去请叔达过府,老夫有事交待。”柏夫人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鸡蛋,盈盈地去了。

    不一会儿,司马孚匆匆赶至太傅府。刚一进门正好遇到司马师兄弟二人,他二人忙向司马孚见礼,司马昭道:“叔父今日怎么大驾光临了,也没提前通知我兄弟二人一声,我们也好到府门外迎接您啊。”

    司马孚道:“是兄长差人叫老夫来的,说是有事交待,你二人快快随我同去。”

    司马兄弟同时一惊,忙左右搀扶着司马孚,三人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司马懿的卧房之外。

    司马师在门前施礼,道:“父亲,三叔父来看您啦。”

    司马懿在屋内道:“你们两个小子在外等候,叔达快请进来。”

    司马孚站在门外,先是深施一礼,然后推门而入。二人在屋内谈了良久之后,司马孚才躬身退出了司马懿的卧房。背着司马师兄弟二人,先用袖子拭去了眼中的泪痕,转身道:“兄长叫你们进去。”

    司马昭道:“叔父,您先去偏厅用茶,我兄弟二人稍后就去给您老请安。”司马孚点了点头,向偏厅走去。

    他们兄弟进了司马懿的卧房,见他已经用完膳了,正拥被坐在床上,双双坐到他的床前。

    司马师强颜欢笑地道:“父亲今天的状态好多了,我看再有些时日,您就可以完全康复啦。”

    司马昭也强撑着笑脸,道:“是啊,父亲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

    司马懿苦笑着道:“你二人休要胡说,老夫已是命在顷刻,自己岂有不知之理?”

    两兄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双双跪倒在司马懿的身前。

    司马懿道:“莫要做那妇人孺子之状,我司马氏一门可培养不出此等无用之辈。你等跪好,要牢记为父的遗言。”

    他们强忍住心中的悲伤,咬着牙从口中挤出个“是”字。

    司马懿笑着道:“我死之后,会让皇帝下诏,任命子元为大将军。你们兄弟务必要牢记:我司马氏只重实权,不务虚名。切不可学董卓、曹爽那般,处处都要压过天子一头,此为取祸之源。人在得意之时不可以忘形,失意之时不可以失志!身为国家的股肱之臣,居安思危,不可有一日或忘。武皇帝传承下来的军屯要坚持,也可以大力发展民屯。若有战事,只须出价合理,百姓还是愿意帮助朝廷的。你二人要多近贤才,远离小人,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切不可刚愎自用、墨守成规。”二人齐声称是。

    司马懿又道:“以目前大魏的实力,再发展个十年,统一天下并非难事。须当缓缓图之,先蜀后吴,次序绝不可以乱。你们还要时刻注意北方的胡人,尤其是在伐吴之前。确定没有后顾之忧,才可放手施为。哪怕要将统一大计传承给下一代,也不可盲目伐吴,知道了吗?”二人连忙点头。

    司马懿接着道:“还有就是要注意东方的海外,那里有个神秘的邪马台国,是由一个叫作‘卑呼弥’的巫女统治的。在景初二年时,他们曾遣使出访我大魏,表面上是向明皇帝称臣。那个叫‘难升米’的特使,被明皇帝封为了率善中郎将,次使‘都市牛利’也被封为了率善校尉。朝庭不仅颁发给他二人银印青绶,还给予了大量的赏赐。景初三年的六月,在明皇帝的首肯之下,卑呼弥女王又派他二人前往辽东的带方郡,担任太守之职。老夫曾与他二人多次交谈,又派人十二个时辰跟踪他的使节团。发现这伙异国之人,显然并不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和平而来的。邪马台国的地域狭小,适合耕种的土地则是更少。他们觊觎我华夏土地的富庶,曾私自派人多次探查山川地理,又四处打听兵器的铸造之法。可见这个叫卑弥呼的女王野心不小啊!”

    司马师道:“胆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司马懿向他笑着道:“我儿能牢记陈汤将军的这句名言,老夫也就可以瞑目了。”

    司马昭道:“父亲?他们为何要到辽东上任呢?”

    司马懿道:“那个卑呼弥女王对朝鲜半岛觊觎久矣。曾经亲自带兵入侵过带方郡以南马、弁、辰三韩之中的辰韩。所以,明皇帝对难升米和都市牛利的任命,正中了卑呼弥的下怀!”

    又对司马昭道:“子上,你去西首边的柜子内将那个红布包裹着的木盒拿来。”

    司马昭闻言去了,司马懿赶紧将手探到床内,一阵摸索后轻轻一按,又是“咔哒”一声。

    不一会儿,司马昭手捧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红布包袱回来了。

    司马昭上下打量了一遍,道:“父亲,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个包袱啊?看这上面的灰尘,怕是有些年头了吧?西首的柜子我也曾帮您取过几次东西了,确实没见过这个。”

    司马懿接过包袱,道:“自从文皇帝将它传给老夫之后,老夫这一生就没再打开过。要不是今天老夫要走了,这个包袱还会藏在密阁之中,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

    司马师道:“父亲,文皇帝传给您的是什么啊?”

    司马懿道:“是一柄准备弑君的宝剑!”

    二人大骇,齐声道:“准备弑君?”

    司马懿缓缓地打开了红布,从中取出了一个盒子,但并未打开。他对司马昭道:“子上,你去叫安世来。”司马昭应诺去了。

    片刻之后,司马炎一阵风般地跑进了屋,跪在司马懿的床前,虎目含泪,道:“祖父,您可好些了吗?”

    司马懿慈祥地看了看司马炎,对他们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夏侯大人取自某处汉墓之中的一柄古剑。他得到此剑之后,就将它送给了武皇帝,武皇帝把它传给了文皇帝,文皇帝死前托孤,又将此剑传给了老夫。”

    司马昭道:“曹氏帝王之间传承的宝剑,为何要传给父亲呢?”

    司马懿道:“子上可曾记得,武皇帝传此剑给文皇帝时,这二人可都是大汉之臣啊。”

    司马昭恍然道:“这是一柄有什么特殊象征意义的宝剑吗?为何从未见文皇帝生前佩戴过?而他临死前又为何要将之传给父亲呢?”

    司马懿道:“这是为了要提醒老夫:要时刻以此剑为戒,切莫行那弑君篡位之举。”

    司马师道:“父亲是文皇帝的托孤重臣,既然他那么信任您,为何还要用这柄剑来提醒、震慑您呢?”

    司马懿道:“这柄古剑,铸造的目的虽是为了弑君,然而铸造者终其一生也未能行那弑君之举。”

    司马师点了点头,眼中现出异芒,一闪即逝。

    司马昭插口道:“是柄短剑吗?”

    司马懿道:“此剑身长三尺,柄有六寸,是柄长剑。”

    司马师道:“这是个正方形的盒子,我看也就两尺多宽,怎能放得下一柄三尺六寸的长剑?文皇帝莫不是在和父亲说笑吗?”

    司马炎目放异彩,道:“难道是那柄盘龙剑?”司马懿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取下了盒盖。

    木盒之中盛放的是一柄弯曲承圆的古剑,剑身裹在一个黑色的软皮鞘内。单看这个皮鞘,将整个剑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其中,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皮革制成的,但用料和做工都非常的讲究。整体看起来,这裹着剑身的皮鞘古香古色的,一看就是数百年前的古物。

    剑柄浑圆,承墨绿色,剑格承龙头的形状,剑锷在龙口之内。龙头剑格的双眼是用红珊瑚雕成了眼珠的模样,上有黑墨点睛,珊瑚珠可以转动。

    司马懿将此剑从盒中取出,平托在双手之间。剑柄上的龙目活灵活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龙目好像都在瞧着自己。

    龙头剑格之左嵌有一块略微发光的奇异石片,雕成了龙头左耳的形状,这块石片也是承墨绿色的,由于自身泛着微光,所以非常的显眼。这只龙耳的耳廓、耳轮、耳垂俱全,借着室内的光线向里面瞧看,居然还能看到里面的耳骨,这份工艺可算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三人正在啧啧称奇,司马懿道:“安世是夏侯大人的高足,应该知道此剑的用法吧。”说完,他将盘龙剑递给了司马炎。

    司马炎心下激动地单手拿着剑柄,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拇指在剑柄上龙头的左耳处轻轻一按,原本弯曲成圆的剑身忽然变得笔直。

    他将盘龙剑平持在胸前,左手攥住了包裹着剑身的皮鞘,两手缓缓向两边拉开。众人纷纷眯起了双眼,又都不自觉地向后移了移身子。

    盘龙剑出鞘之后,反射着照入室内的阳光,既光芒耀眼又寒气逼人。这柄剑的剑身靠剑锷的一侧处隐隐现出了“飞龙”字样的小篆。

    司马昭道:“原来这剑上有名字,为何要叫它‘盘龙’呢?就是因为它能够回弯吗?”

    司马炎又按了一下龙耳,这柄剑又变成了一个圆圈。

    司马师看到剑身上那个“飞龙”字样的小篆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潜龙”字样的小篆,忙道:“这柄剑端地是神物不成,围在腰间则是潜龙,以之击敌则是飞龙,甚合易理啊。”

    司马昭道:“原来如此,以‘盘龙’之名命之,果然甚是贴切。”

    司马炎再次按下龙耳,一柄软剑又变回了直剑,而剑身之上刻着的字再次变为了“飞龙”。

    司马昭用手一指,道:“父亲、兄长您们看,剑尖之上还刻着北斗七星的星位图。”

    司马炎用左手摸了一下,道:“这北斗七星星位图的刻痕深浅不一,估计不仅仅是装饰用的吧?”说着他将盘龙剑向后一抖,剑身嗡嗡作响,忽然“哗啦”一声,身后的木几从中坍塌,司马懿刚才吃粥用的器具撒落了一地。

    断口之处甚是齐整,就像用利刃从中划开的一般。可司马炎在抖动长剑时,明明离这木几足有两尺有余。

    就在这时,司马炎和司马懿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司马懿父子都是多年与兵刃打交道的人,均知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异口同声地喝了声彩,彩声之中还夹杂着司马懿的两声咳嗽。

    司马炎忙将盘龙剑插回皮鞘之内,放在了司马懿的面前,道:“祖父,您觉得怎样,孙儿去请张大夫吧。”

    司马懿摇了摇头道:“这柄古剑是大汉朝最后一任墨家钜子姬胜所铸,本是用来刺杀汉武帝刘彻之用的。无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姬胜就再也没有接近汉武帝的机会了,自此郁郁而终。他死后就将此剑带入了自己的坟墓,被时任发丘中郎将的夏侯大人取得,献与了当时还是大汉丞相的武皇帝。”

    司马师兄弟二人此时才知道了这柄古剑的来历。

    司马懿又咳了两声,喘着气道:“这柄古剑是为了弑君所铸的,虽然没有真的弑君,但身为臣子佩戴始终是不祥之举。尽管此剑打造得如此巧夺天工,自身又锋利无匹,但武皇帝、文皇帝和老夫都不敢佩戴。”他又咳了两声,这时的司马懿头发蓬乱,脸上之前的红润之色已然退却,逐渐转为了苍白。

    司马炎忙道:“祖父您先休息吧,以后再说与我等不迟!”

    司马懿摇了摇头,道:“老夫没有时间了!”他看向了司马师,道:“老夫本想将此剑传给子元,可是此剑乃是夏侯大人献给武皇帝的,子元若是冒然佩戴,恐遭夏侯大人之忌。”司马师忙握住了父亲的手,眼泪在他的眼圈内打转。

    司马懿有气无力地道:“现今我司马氏也只有安世才有资格佩戴此剑了。”你们兄弟二人先出去吧,老夫还有几句话要向这孩子交待。

    兄弟二人只好眼含热泪,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卧室。司马昭为他们关上了房门,兄弟二人则是一同跪在门前默默垂泪。

    司马懿见他们都出去了,对司马炎吃力地道:“安世,你刚才也同祖父一样,发觉有哪里不对劲了,是吧?”

    司马炎忙道:“是的,祖父,我感觉好像脊背被什么寒沁沁的东西给刺了一下。”

    司马懿压低了声音,道:“那是目光,是人的目光!”

    司马炎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司马懿此刻的眼神忽地又明亮起来,口中流利地道:“老夫这个病绝不是空穴来风!那贾逵的确是大魏的忠臣,老夫自忖:无论是忠心还是才能,老夫相比贾逵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贾逵已死,即便他活着,老夫又有何惧?王凌那个老匹夫,好的不学,竟要学那董卓。居然想擅行废立,他又将当今陛下置于何地了?谁若敢说他是大魏的忠臣,文皇帝就能从坟墓中跑出来掐死他。”

    司马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地哪能“笑”呢,忙用歉意的目光看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则是纵声大笑:“哈哈!哈哈!之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门外的兄弟二人,同时止住了悲声,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诧异地看着司马懿的房门,不知道父亲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司马懿又道:“所以,老夫并不惧怕这二人,又岂能被他们活活吓死?”

    司马炎道:“祖父是怀疑……”

    司马懿点了点头,低声道:“在我太傅府内,有人想让老夫死!老夫去后,你要保护好你的伯父和父母。老夫相信:出手加害的人是不会就此收手的,你以后要万事多加小心!”话音刚落,他眼中的神光突然敛去了。

    司马懿的手勉强地伸向前方,倾尽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气力,吼道:“老夫一生,无愧于国,无愧于民,无愧于姓司马!哈哈……哈哈……”他笑得是那么苍凉,笑得是那么豪迈,笑得是那么满足,笑得是那么嘶哑。

    大魏嘉平三年八月戊寅,天边的一颗将星,在闪耀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之后,悄然地消失在了天际,也消失在了太史令所精心绘制的星图上。一代名臣,旷世之才,大魏皇封丞相、代大将军、安平郡公、太傅司马懿薨,享年七十三岁。

    司马懿这一生,世家出身。他博览群书,聪敏好学,奇谋善策,忍辱含垢,手段老练,城府极深,任贤用能,辅政平乱。他擒斩孟达,智抵诸葛,远征辽东,计赚曹爽,巧夺大权,兴修水利,推行军屯。不愧为辅政之能臣,当世之枭雄!

    司马炎见祖父含笑而逝,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扑倒在祖父司马懿逐渐冰冷的尸身上。司马师和司马昭也抢进门内,哭倒在司马懿的床前。

    司马炎将祖父满含笑意的双眼合拢,把他身子放平,又将他伸出的手放在了他的体侧,才拿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

    这时,柏夫人、徽瑜夫人、元姬夫人等相继闻声赶来,司马炎从司马懿的床上拿起了盘龙剑,在腰间一围,退到了司马师、司马昭二人的身后。司马懿的卧室之内,立时一片恸哭之声。

    魏帝曹芳闻讯之后大哭,下令厚葬司马懿。九月庚申,司马懿被葬于河阴的首阳山,谥文贞,追封相国、郡公。其弟司马孚秉承他的遗愿,代他辞让了追封的相国官职、郡公爵位和特殊的礼仪。

    司马懿遗命从简下葬,司马孚请来了当代的大书法家卫瓘,为司马懿写下了顾命三篇。记录了司马懿作为顾命大臣的那些年,身兼大都督、大将军,太尉、太傅等高位,辅佐了魏国的三代君主,为曹魏政权作出的巨大贡献。并将这《顾命三篇》与他一同下葬。

    司马懿留下遗命:既不封墓冢也不建陵墓。只穿着平常的衣服下葬,坟墓里没有留下任何财宝陪葬,死于他之后的人也不准与自己合葬。更令司马氏的后人不得为他祭祀扫墓。

    到了十一月,有司奏请将各位已故功臣的灵位置于魏太祖庙中,以配享祭祀,排位则是以生前所担任的官职大小为序。太傅司马懿因位高爵显,列为第一。

    司马懿死后,司马师则皇帝被封为了抚军大将军,执掌魏国的军政大权。司马昭则接替兄长的职务继任卫将军,掌管朝廷的禁军。

    自此,魏国实际的大权已完全掌握在了司马师兄弟二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