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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世子之争(二)

    夜幕刚一降临,司马炎和鸣凰就打扮成了亲兵的模样,跟随王浑出府之后,策马径直到了济北王府。

    王浑依足了拜见的礼数,在王府家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后堂。

    曹志夫妇早已恭候多时了,众人见过礼后,却不见羊琇。王浑不便直接向曹志询问,只好四下张望,寻找这个来打前站,却莫明失踪的“斥候”。

    忽然,由曹志的身后,传来了一阵砸吧嘴的声音。王浑立即探出头,向济北王的身后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声音的制造者,正是伏案大嚼的羊琇。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一大盘酱肉和一觚酒,盘中的酱肉,显然已经被他吃掉了大半。

    王浑无名火起,两步就蹿到了羊琇的背后。他伸出大手,一把提起了羊琇的后领,没好气地道:“公子让你来济北王府打前站,你小子可倒好,在王爷家大吃大喝起来了!”

    羊琇被他拎着后领,还不忘贪婪地吸吮着手指上的油汁,啧啧有声。他意犹未尽地道:“王妃亲自下厨做的酱牛肉,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啊!”

    王浑一愕,道:“牛肉?你疯啦!?难道不知晋王‘护牛保耕’的律令?”他矜起鼻子嗅了嗅,只觉得鲜香扑鼻。再看盘中的牛肉,色泽红润,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王浑少年之时,就随其父王昶南征北战。战时条件艰苦,攻入敌国境内之后,粮草匮乏,自是吃过牛肉的。但他以往吃过的牛肉,都是半生不熟,囫囵吞咽的。像眼前这般精心烹调过的,他还真的没有吃过。

    王浑食指大动,实在抵挡不住眼前美食的诱惑了。他当即伸手人盘,抄起两片肉,就丢到了口中大嚼。

    这牛肉入口不腥也不柴,软烂多汁,酱香味浓。他一边咀嚼,一边赞道:“能食这等的美味,即便是此刻就被砍了脑袋,那也值啦!”

    许潼笑着道:“这头牛乃是被惊了的战马踢死的,有洛阳县令开具的文书,玄冲将军放心吃好啦!不用掉脑袋的。”说着,她吩咐仆人,为司马炎等每人都上了一份。

    鸣凰提筷吃了一片,道:“许王妃这酱牛肉,莫非是在华阴县刘老板家学来的吗?”

    贾樱掩嘴娇笑,道:“鸣凰姐姐的记性真好,正是文君姐姐从刘家酒馆老板娘处学来的。”

    他们三人来王府之前,都是用过膳的。可是此等美味当前,即便是公侯世家的司马炎也没有吃过,更何况王浑和鸣凰了。

    司马炎吃了两口,向问贾樱道:“宓妃嫂嫂,想必已经知晓我等的来意了吧?”

    贾樱道:“羊大人已将安世眼前的困境告知王爷了,宓妃自然是知道的。”

    司马炎道:“令先祖肃侯,是配享文皇帝庙的功臣。现如今,我与桃符的世子之争,又已迫在眉睫了。”

    他望向曹志,接着道:“允恭兄长夫妇是知道的,小弟并非热衷权势之人,我与桃符之争,也不似文皇帝与陈思王之争。小弟不仅背负着与老妖妇夏侯媛的血海深仇,还有对武皇帝、郭祭酒和恩师他老人家的承诺。大权一旦旁落,以桃符仁慈善良,宽厚守诚的性格,如何能够完成结束乱世,天下一统的重任呢?况且,北方的匈奴、鲜卑、羌族、羯族和氐族环视在侧,不断地袭扰边境。遍观这些游牧民族的过往,入侵中原那是早晚的事。如果不以强大的军力,将之打残、打怕,我中华大地又怎么能够迎来真正的和平呢?”

    曹志听了司马炎的这番话,忽然觉得他已经将大魏的天下,视为了司马氏的天下,这世子之争就是皇位之争。虽然这些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自己身为武皇帝之后,魏室的宗亲,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皇权被外姓之人夺去,甚至还要帮着外人出谋划策,谋夺曹氏的江山。他尽管早知时势如此,心中也不禁感到阵阵的悲痛。

    他看了看贾樱,不禁想起了已故的父亲和文皇帝的兄弟之争,而自己的父亲,正是败在了曹丕的狠毒和贾诩的阴险之下。而自己却又碍于形势,不得不娶了这位“毒士”的孙女,还让她做了自己的王妃。此时的曹志百感交集,心中不由得叹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贾樱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她见曹志的脸上阴晴变化,已知其意。她道:“历史真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真是造化弄人啊!是吧?王爷!”

    曹志的心中所想,忽然被妻子一语道破,他忸怩着道:“宓妃真是女中诸葛,什么都瞒不过你。方才本王心中所想的,正是这句‘造化弄人’!”

    司马炎歉意地道:“又勾起了兄长的伤心事,小弟深感抱歉。如果不是无计可施,小弟是断然不会再揭兄长疮疤的。”

    贾樱道:“安世不必客气!妾身是‘毒士’贾诩的孙女又如何?如今不也成了济北王之子的娘亲吗?”

    曹志又被爱妻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不敢再看贾樱的眼睛。他端起羽觞,借着饮酒来掩饰面上的尴尬。

    许潼插口道:“常言说‘禹传子,家天下!’在权力的面前,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司马氏三代人,都有功于社稷。如果权力还在武安侯手中的话,国家此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桃符虽然也不错,但安世毕竟是嫡长子嘛,晋王是不会将经营久矣的大权,交给过继出去的儿子的!你们说是吧?”

    贾樱道:“据《太史公书》当中的《夏本纪》上记载:‘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其实,大禹并没有直接把帝位传给儿子启。相反,他遵循了先圣的禅让制,在死前推荐了一个有德有能的人,作为了继承人,那个人就是伯益。而在伯益之前,大禹禅让的第一人选却是皋陶。皋陶是三代老臣,他早在尧的时代,就初入政坛了。不论是资历、人望还是经验、手段,他的确是适合交付权力的人选。但是皋陶年事已高,反而死在了大禹的前面。后来,大禹才将帝位,禅让给了伯益。可是,由于伯益的根基太浅,得不到各方势力的承认;反观大禹的儿子——启,《夏本纪》上说:‘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又说:‘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也就是说:启不仅贤能,且依靠大禹亲子的这层身份,广收天下人心。最后以天下大势,力压伯益,这才夺取了帝位,同时也终结了禅让制。太史公的这种说法认为:启夺取天下的过程较为温和,全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而至。可战国时期楚国的《容成氏》上却记载:‘禹于是乎让益,启于是乎攻益自取。’《韩非子》上则说:‘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攻益而立启。’简而言之就是:在大禹死后,伯益按照大禹的遗命,继承了帝位,可启不服伯益的统治,发动了一场政变或者是战争,杀死或者驱逐了伯益,这才夺下了帝位。’”

    她又看向许潼,道:“所以,姐姐莫要错怪了我们圣人大禹啊!”

    许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羊琇向贾樱躬身行礼,道:“贾王妃不愧为肃侯的嫡传孙女,博学至此,下官受教了。”

    贾樱还礼,道:“羊大人谬赞了!”她接着向司马炎道:“安世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妾身这番话的意思吧?”

    司马炎道:“嫂嫂是想说:即便是圣人之子,为了心中的理想和身边拥护于他的臣子,不管是用阳谋还是阴谋,都要夺回这份权力,是吗?”

    曹志急忙道:“可桃符是安世的亲弟弟啊!血浓于水,安世是不会像启对待伯益般对待桃符的,是吧?”

    司马炎道:“允恭兄长放心,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将屠刀,伸向自己亲弟弟的!”

    曹志松了一口气,道:“安世的人品,为兄当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大利当前,忍不住出言提醒于你罢了。”

    王浑道:“末将是军人,自幼就牢记先父的教诲,立誓要追随安世公子结束这乱世,统一天下,保家卫国。还望贾王妃给公子指出一条明路吧!如何才能不伤兄弟情义,又能令晋王回心转意,将公子册立为世子呢?”

    贾樱看了一眼羊琇,道:“妾身觉得:羊大人给安世的谋划是正确的。”

    众人都不自觉地看了羊琇一眼,见他正夹起一片牛肉丢入了口中,得意地大嚼特嚼着,几人都不禁莞尔失笑。

    贾樱继续说道:“安世与桃符虽然都未曾结党,但是你们二人,都有各自的人脉圈子呀。例如:我家王爷、羊大人、王将军等,就与安世走得近些;而像嵇康先生的兄长——嵇喜大人,就与桃符走得近些。但这些人又都是无法影响晋王决策的。”

    司马炎点了点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贾樱,急切想听她后面的话。

    贾樱接着道:“依目前的朝局来看,能够影响晋王决定的,不出何曾、贾充、荀勖、裴秀、山涛五人!羊祜大人,虽然也深得晋王的信任与器重。但羊祜其人洁身自好,从不涉及权力的漩涡。从当年司马氏初掌大权时,羊祜竟然选择到权力中心之外的地方去任职,就证明宓妃对羊大人的评价,并非空穴来风。”

    她见羊琇连连点头,才续道:“朗陵侯何曾,如今担任司徒,位列三公。他在嘉平年间就开始追随司马太傅了,然后又相继辅佐了景王和晋王。所以,安世一定要结交何司徒。贾充其人自是不必宓妃多说了,弑君、拥立,皆为晋王立下了大功。安世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还要想办法笼络、安抚。”

    这番话听得王浑也是连连点头,道:“贾王妃刚才说的这两人,再加上一个荀勖,公子可以用财帛和政治利益收为己用。可裴秀和山涛呢?他们都是才名远播的无双国士,财色不足以动其心,官爵不足以改其志啊。”

    贾樱道:“王将军这两句赞得好!裴秀出身于著名的士族‘河东裴氏’,他的祖父裴茂、父亲裴潜,分别在汉朝和我大魏都官至尚书令。当时任度辽将军的毌丘俭,就曾在武安侯面前盛赞裴秀。说他:‘生而聪慧,长大后崇尚自然,虚静守真,性入深奥之道,博学强记,无文不通,孝敬尊长,友善兄弟,美名著于乡里,高声闻于远近。确实应为圣明天子的辅臣,登三公之位,参赞于大府,功德昭化天下。不只是子奇、甘罗这一类的人物,兼有颜回、冉求、子游、子夏的美德。’曹爽于是召裴秀做了大将军府的掾属。后来司马太傅高平陵政变成功夺权,裴秀因为是曹爽的故吏而被牵连免职,但不久后,就被太傅大人起用,并出任了廷尉正之职。在晋王任安东将军和卫将军时,裴秀就担任他的司马。裴秀所谋划的军国之政,大多都得到了晋王的信任而被采纳。不仅晋王欣赏他,就连已故的高贵乡公也对他宠信有加,还称他为‘儒林文人’。”

    羊琇道:“贾王妃足不出户,竟对晋王身边的名臣如数家珍。真是让我们这些天天在晋王府瞎晃悠的人无地自容啊!”

    许潼道:“妹妹还没说安世应该如何拉拢这个大才子呢。”

    贾樱道:“这样的才子是拉拢不得的。”她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先是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才道:“但是,可以震慑他,让他为安世所用!”

    司马炎道:“震慑他?我真是想不出,有什么能够震慑住这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儒林文人’。”

    贾樱轻抚了一下自己如云的秀发,道:“当然是安世天生的异相了。”

    许潼看了看司马炎及地的长发,道:“妹妹是说安世的头发?”

    贾樱点了点头,道:“安世可以找个机会去见裴秀。时间不用太长,只需问他一句,‘人有相否?’裴秀自会相助于安世的。”

    司马炎挠了挠头,道:“嫂嫂,这……这行嘛?”

    贾樱道:“裴秀酷爱研究地理,对山川大河浑然天成的形势甚为敬畏。安世天生异禀,非是人臣之姿,连宓妃这个相术的外行都看得出来,裴季彦身为此中能手,又怎会不查呢?”

    司马炎道:“小弟曾与鲁阳县侯数次交谈,他也从未赞过我有什么异相啊。”

    贾樱道:“安世生为晋王的大公子,裴秀是儒家门徒,自然是严守礼数的。你可曾见他直勾勾地看过你吗?况且即便是瞧见,你平日里也是带冠、束发的。再见裴秀之时,安世只需要穿铠提戟,切记不要顶盔,将你的长发披散到马股即可。裴秀见后,便知取舍了。”

    王浑道:“公子不妨就按贾王妃的指示而行,末将觉得:王妃说得有道理。”旋即又对贾樱道:“裴秀那处,姑且可以让公子一试。那山涛山巨源,可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不知贾王妃有何良策与他相交啊?”

    羊琇道:“玄冲将军所言极是,那山巨源的从祖姑山氏,是安世祖母张夫人的母亲。景王就曾把山涛比作当世的姜子牙。就连晋王也对他信任有加,下官也是入了晋王府后才知道的。当年晋王准备领兵西征,去平定钟会之乱时……”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曹志,才道:“晋王对山涛说:‘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可见晋王将大后方都交给他了,这份信任,可是前面几位都无法比拟的。下官早就想结交山大人,奈何没有嵇康、阮籍之才,山大人对下官也是敬而远之。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其收为中抚军之用啊。”

    贾樱道:“二位说的都没错。何曾、贾充、荀勖代表的是朝廷重臣对立世子的看法,裴秀和山涛则代表了朝廷大贤的观点。尤其是山涛,他和司马家同出于河内郡,属于乡族耆老,他的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因此,这五位朝廷众臣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山涛的认可和支持。看起来虽难,但安世早已俘获了山大人的心,他对你感恩戴德,又怎么会不支持你呢?”

    司马炎一脸的茫然,脱口而出道:“嫂嫂说什么?”

    王浑猛拍了一记脑门,道:“公子怎地忘了嵇绍?当年正是您亲自带着嵇绍,灭了吕巽的满门,为他报了杀父之仇。为了照顾嵇绍,您还送了一大笔钱给山大人呢!”

    司马炎这才想起来,当年确实是自己从山涛的府中接走了嵇绍,待帮嵇康报了仇后,又命王浑亲自将嵇绍送回了山涛的府中。他心道:“虽然当时山涛并没有说过什么感激的话语,但是嵇康先生是何等样人,他能写绝交书来保护山涛,又将一双儿女托孤于他,可见他二人的感情有多么深厚了。如果诚为宓妃嫂嫂所料,说不定山大人真的会助我一臂之力。”

    这时王浑已经简要地将当年司马炎与山涛结缘的事说与了羊琇,羊琇再次对贾樱行礼,道:“下官对贾王妃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后我等能够有机会追随世子殿下为国效力,皆出于王妃的指点,请受羊琇三拜!”说罢竟真的离席,恭恭敬敬地给曹志夫妇叩了三个响头。司马炎和鸣凰、王浑也离席站起,躬身向他们行了一礼。

    贾樱不好意思地扯了一下曹志的衣袖,道:“王爷,你与安世是刎颈之交,这……这不是折煞妾身了吗?”

    曹志道:“羊大人这三个头,宓妃是受得的。”他又看向司马炎,道:“文皇帝与先父就是前车之鉴,如果安世能够从中汲取教训,将这些忠心为主的臣子们团结起来,善加差遣,当然也包括桃符,他们一定可以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的。”

    司马炎道:“兄长的教诲,安世定当铭记于心!”

    贾樱道:“晋王为人细心,多疑,沉着,稳重且富有谋略。安世的政治经验尚浅,万万不可在晋王面前显露你的心意啊。”

    司马炎道:“那依嫂嫂之见,这段时间,小弟该当如何与父亲相处呢?”

    贾樱思索了片刻后,道:“一如既往,安世平时和晋王如何相处,仍然保持原样就好。与诸位大臣之间也不要走动频繁,除了裴秀之外,其他的事让羊大人为安世奔走就好。”说着看了一眼羊琇,续道:“在你们来之前,宓妃与羊大人已交谈了多时。羊大人精明强干,思虑缜密,可以作为安世的有力臂助。”

    王浑道:“王妃,羊琇这小子有差事了,那末将应当做些什么呢?”

    贾樱道:“王将军统帅安世的‘玄甲烈炎军’久矣,可以趁着明日的朝会,请晋王给你换个宫内的差事。一来是离安世远一些,让晋王安心;二来是进宫陪王伴驾的同时,也能入驻禁军,随时掌握禁军的动向。”

    曹志听闻此言,当即怒瞪着贾樱,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宓妃!你……你……”

    贾樱笑着道:“王爷——妾身不是那个意思!桃符本性仁善纯良,又与安世感情深厚。安世都不忍心同室操戈,武力夺权,更何况是桃符呢?妾身的意思,是让王将军通过禁军调动的迹象,来帮助安世揣度晋王的心思罢了。”曹志的神情这才舒缓了一些。

    司马炎道:“父亲近日就对我不冷不热的,仿佛我不是他的亲儿子一般。当初,是祖父托伯潜叔叔恳请恩师,让我能够追随恩师习武,父亲当时也是十分赞同的。可是如今,却说我是一介武夫,根本不足与桃符相提并论。而母亲的话也让我十分的矛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总之就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

    贾樱道:“其实,晋王现下的顾虑,宓妃倒是能够猜到一些的。”

    司马炎忙道:“快请嫂嫂为小弟解惑吧!如果连母亲也不体谅我,甚至是瞧不起我,这世子之位我即便是争来了,却有何用呢?不如带着妻儿终老山林算了!”说到后来,司马炎不由得心灰意冷,伤心至极。

    贾樱道:“安世切勿如此。如今,我们也都是身为父母的人了。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晋王夫妇何故要重文轻武?又何故要近桃符而远安世呢?”

    司马炎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请嫂嫂指教。”

    贾樱道:“依宓妃所见,应该是有三个原因。这最重要的,就是名位问题。太傅大人功高德勋,为司马氏的崛起奠定了基础。而真正让司马氏大权在握、纵横天下的人,则是已故的景王殿下。他虽然执政只有短短的五年,但是放眼朝中的能臣良将,有哪一个不是在景王执政时期被提拔任用的呢?”说着,看了看许潼和曹志,接着道:“就连……就连我们姐妹与王爷的婚事,也是景王殿下一力促成的。如果桃符与安世同岁,而你又是景王殿下的话,在临终之前,会将大位传给儿子,还是传给弟弟呢?”

    司马炎顿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贾樱接着道:“安世不好作答了吧。那么,如果你是当今的晋王,设身处地,你会将何人册立为世子呢?”

    司马炎有些明白贾樱的意思了,他用期待的目光恳请贾樱接着说下去。

    贾樱道:“晋王和王妃,对安世与桃符的爱是一样的,我这个做娘亲的,对此坚信不疑。昔年,景王膝下无子,将桃符过继给殿下,与其说是奉行天道人伦,不如说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着斜睨了曹志一眼,续道:“当时的景王,承袭了司马太傅舞阳侯的爵位和大将军的职务,这才权倾天下,大权独揽。为了保住司马家的胜利果实,所以才将桃符过继给了景王殿下。而如今,承袭舞阳侯爵位的,正是桃符啊!如果你是晋王,你会不考虑这些吗?”

    司马炎再次哑口无言,开始重新思量近年来父母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些话虽然为数不多,但父亲总是显得那么针锋相对,而母亲却显得那么模棱两可,甚至有些前后矛盾。他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得要领,这才抬起头看向贾樱。

    贾樱道:“晋王夫妇与安世乃骨肉至亲,看着你为家为国,拼得伤痕累累,甚至险些重伤殒命。身为父母的,又岂会不心疼呢?”她凝视着司马炎不解的神情,已知他的心结,道:“安世可是觉得晋王的某些做法有些不近人情?”

    司马炎立即目放异彩,道:“嫂嫂真乃神人也!正是说中了我的心事。”

    贾樱这次没有谦虚,反倒眼睛有些湿润,她缓缓地道:“他们是在保护安世啊!”

    这句话旁人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对司马炎来说,却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他顿时明白了,昨日父亲为何会对自己那般的冷酷。他心道:“父亲让姐姐们去守卫徽瑜伯母和桃符,又说夏侯媛刺杀我,其实是找错了对象。他老人家为何会突然给桃符派去了一万近卫军?这是要将夏侯媛报复的视线引向桃符啊;父亲让桃符出任卫将军,这不是为了针对我,而是让他宿卫禁宫,这也是在保护桃符啊!难怪母亲会向我说出那番奇怪的话!”想到此处,司马炎拳掌相交,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向贾樱躬身施礼,道:“司马炎不孝,枉为人子,多谢嫂嫂提点!”

    除了他二人之外,众人均听得莫名其妙,而这些均是涉及司马炎与父母之间感情的家事,此刻又不便多问,只得各自默不作声。

    贾樱道:“这只是宓妃个人的一点浅见,若是真能帮助安世解开心结,那就再好不过了。”

    羊琇插口道:“贾王妃,您说舞阳侯的身份这是其一,那么其二呢?”

    贾樱继续以她动听的声音道:“其二则是治国需要文武兼资。如今西蜀虽灭,但仍有部分残存势力妄图死灰复燃;北方的异族则是不断地犯边抢掠,以目前的形势看,他们还缺少一个霸主似的人物,致使各方面的协同、调配都不能够整合化一。如果哪个部族中,真的涌现出一个能够一统漠北的人物,那我大魏的国势可就危险了;还有南边的吴国,虽然孙权及他那一代的名臣良将相继谢世后,实力有些不济。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没有北边的祸患,那此刻的吴国诚不足虑,可一旦南北夹击,我大魏实有亡国之祸!”

    司马炎、曹志、羊琇、王浑四人,都是深谙兵机之人,均知贾樱的这番话非是危言耸听,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贾樱接着道:“所以,‘重文轻武’或许在今后大一统时代的某个时间段里可行,但绝对不是现在。各位都是熟读兵书战策之人。《孙子兵法》的《计》篇当中,头一句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以晋王之精明,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王浑搔了搔头,道:“晋王的谋略真是深不可测啊,末将在他老人家面前耍心思,这……这行吗?”

    贾樱道:“‘耍心思’当然是不行的啦。王将军只需向晋王提及:目前的‘玄甲烈炎军’虽然战力强大,但当下并无什么重要的战事;倒是桃符新任卫将军之后,需要有良将为他挑选健卒,训练士兵即可。”

    羊琇道:“这样既增强了桃符的自保实力,又能让晋王对中抚军放心,同时还能帮助中抚军培养一批将来能够冲锋陷阵的精兵。一矢三雕,下官真是……”

    王浑突然大力地拍了一下羊琇的肩膀,笑着道:“你又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是吧?”跟着对贾樱道:“多承王妃指教!要说起选兵练兵,那是末将的看家本领。诸位就等着瞧好吧!”

    羊琇气鼓鼓地道:“你怎么总插我的话?中抚军大人也不管管你,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如此……”

    王浑双眼一瞪,道:“如此什么?”

    羊琇道:“如此……如此善解人意,是吧?”

    王浑哈哈大笑道:“算你小子识相,否则末将一把就将你丢出济北王府的院墙去。”众人也都相视莞尔。

    司马炎道:“嫂嫂,小弟明白了。那其三呢?”

    贾樱道:“其三就是桃符仁善,事亲至孝。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安世虽为朝廷重臣,但喜欢混迹于军旅当中,兼之你自负有武艺在身,难免为人处世会沾染些戾气。如果桃符将来掌权,必会善待安世;而如果将来安世掌权,则未必会善待桃符,这也是晋王妃最担心和顾虑的事了。”

    司马炎心道:“我与桃符感情甚好,即便是我将来掌权了,又怎么会薄待这个亲弟弟呢?”于是他咬破了中指,将血液在额头上一抹,不以为然地道:“司马炎在此对天盟誓:掌权之后,我若戕害桃符,则天人共弃,早夭而亡!”

    忽然,他的耳中听到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道:“什么人?”当即一个纵身,推门而出,却见院落之中空空如也。

    司马炎侧起耳朵,仔细聆听周边的响动。连屋内众人的喘气之声,他都能够分辨出方位来,但是除此之外,却什么异响都听不到了。

    这时,鸣凰已经执剑在手,王浑、曹志和许潼则是手扶剑柄,纷纷跃出了后堂,将司马炎围在了中心。

    鸣凰道:“公子,你怎么啦?可是夏侯媛那老妖妇吗?”

    司马炎奇道:“难道你没听见吗?”

    鸣凰不解地道:“听见什么?鸣凰一无所知啊。”

    司马炎又向曹志问道:“兄长,刚才的那声叹息,清晰可闻,你应该是听到的吧?”

    曹志却摇了摇头,道:“允恭什么也没听见呐!”他又望向了许潼,只见许潼也是摇头回应。

    司马炎道:“那声叹息甚是苍老,但绝对不是夏侯媛的腹语术。是个老翁,对!绝对是个老翁!但又不是恩师的声音。我此刻内力未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你们怎么会都听不见呢?”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摇头回应。

    司马炎道:“莫非是我听错了?可……”

    王浑道:“此刻洛阳城内已然宵禁,末将在王府之外又布下了五百‘玄甲烈炎军’暗中护卫。”当即高声叫道:“樊瑞!”

    只见由院墙之外,迅速翻落三名军士,他们都手持着已经安插了箭矢的弩机,为首的一人正是司马炎的曲侯——樊瑞。

    王浑道:“王府左近可有旁人活动?”

    樊瑞躬身施礼,道:“回禀将军,兄弟们均在王府十步距离的暗处设防,没有发现任何人。”

    王浑又道:“你们可曾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声音?”

    樊瑞看了看两个亲兵,只见他们都微微摇头,这才道:“除了公子刚才的那声‘什么人?’末将等并未听到任何的声响。”

    王浑向他们一挥手,樊瑞三人转瞬没入了黑暗当中。他向司马炎道:“想必是公子连日劳顿,听差了吧。在如此严密的布防之下,那夏侯媛又曾被昙柯迦罗法师击伤,她是断然不敢现身寻死的。”

    司马炎点了点头,苦笑着道:“可能是我真的已成惊弓之鸟了吧。”虽然这么说,但他内心当中怎么也无法释然。“我明明听得那么清楚,可众人又都说没有听见,真是奇哉怪也。”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只好作罢,转而向曹志夫妇躬身行礼,道:“今夜多承兄长与两位嫂嫂的指点,已令安世茅塞顿开。他朝若能被册立为世子,安世当信守今日的承诺,定不会叫兄嫂失望的。”

    曹志拍了拍司马炎的肩头,道:“安世的内伤未愈,这段时日又要忙着争取晋王的青睐,要多加保重才是。”

    司马炎道:“兄长放心,小弟理会得。今夜叨扰久矣,我等这就回府去了。就此别过,兄嫂请留步!”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贾樱忽然道:“让宓妃送送安世吧。”

    曹志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王妃有话要和司马炎说,却又不想让自己听到,当即苦笑着道:“那就烦劳宓妃代本王送客啦。”说罢转身回卧室去了。

    鸣凰、羊琇和王浑都知机地先行出了府门,司马炎和贾樱则缓步向外走去。司马炎道:“不知嫂嫂还有什么要吩咐安世的?怎么又不让兄长知晓呢?莫要生出什么误会才好。”

    贾樱道:“吩咐不敢当。今夜宓妃之所以甘冒我家王爷的忌讳相助安世,的确有件事要请中抚军大人给予关照。”

    司马炎忽然听她用官职称呼自己,当即停步道:“嫂嫂但有差遣,小弟万死不辞。”

    贾樱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天不假年,宓妃自家知自家事,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能够看到安世身登大宝,受禅称帝了。”

    司马炎闻言大惊,道:“嫂嫂,您……您说什么?”

    贾樱不答,接着道:“宓妃三生有幸,竟然能够得到景王殿下的眷顾与撮合,可在芳华之年与我家王爷结成连理,并为曹家生儿育女。奈何宓妃有先天的顽疾在身,无法陪伴我家王爷共同白首了。安世今后如若立国称帝,还请你看在宓妃拥立新君,略有微功的情份上,能够善待我家王爷,他真的是太苦了。宓妃地下有知,也会祝祷安世国祚延绵、千秋万代的。”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而下。

    司马炎的热泪夺眶而出,道:“嫂嫂,您芳华正茂,难道……难道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贾樱道:“宓妃是多么希望能再陪伴王爷几年啊,但是人力有时而穷,又怎么能和这苍天斗呢?安世还没有答复我!”

    司马炎双膝跪倒,诚恳地道:“小弟与兄长自幼相识,素知兄长的为人和家事。虽然命运多舛,但兄长从没有向命运低过头,这也是我最欣赏兄长的可贵之处。请嫂嫂放心,司马炎今日就向嫂嫂再立个誓:只要我当权一天,就会保得兄长终生平安富贵。若违此誓,不仅让司马炎早夭而亡,更让我司马氏家无宁日!国无宁日!”

    贾樱见他说得诚恳,心中也不由得甚是感动,忙扶起司马炎,道:“有安世这句话,宓妃便可安心而去了。”她用衣袖擦去了眼泪,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接着道:“曹氏的败亡,源于文皇帝对自家兄弟的猜忌与打压,这才将权力交到了亲信的手上,以致宗室蒙难,国祚难继。还望安世能够汲取他的教训,善待宗室。有句老话叫‘打仗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望安世今后善自珍重。相见无日,宓妃就不远送了。再次谢过安世对我家王爷的照拂之德。”又叮嘱他道:“安世万勿将此事说与我家王爷,宓妃想多见几日他的笑脸。”说罢贾樱敛衽施礼,不待司马炎再说话,便转身快步回去了。

    司马炎收拾了一下心情,这才在众人的护卫之下,离开了济北王府。

    五百余人的方阵缓缓行过了铜驼街,而远处一株参天古树顶部的树枝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向另一人道:“无忌老弟,你的爱徒正在向权力的巅峰迈进,不日这个小家伙就将‘飞龙在天’了。”

    被称为“无忌老弟”那人,正是司马炎的授业恩师,昔日的大魏发丘中郎将——夏侯无忌。只见他站在说话之人左侧下垂手的一节极细的树枝上,偶有微风吹过,他整个人也顺着风势轻微摆荡。

    夏侯无忌躬身向说话之人行礼,道:“先生的称谓,真是折煞无忌了。”

    那人却呵呵笑道:“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正是臭味相投。平辈论交那是无妨的。”

    夏侯无忌道:“是!‘飞龙在天’之时,也正预示着‘亢龙有悔’的发迹之日。安世这孩子,自幼孤苦,虽然生在官宦之家,却饱受磨难;虽有雄心壮志,却生而不得其时,难免会被后世诟病啊。”

    那人道:“当年诸葛亮这个娃娃出隆中之时,水镜先生曾叹卧龙曰:‘虽得其主,不得其时。’老弟可是明白司马徽的言下之意了吗?”

    夏侯无忌道:“在下虽能领会些,但不得其要,还望先生指点。”

    那人道:“老朽看你不是不得其要,而是动了恻隐之心吧。”

    夏侯无忌老脸一红,道:“无忌汗颜!奈何天道无常,在下深知安世的性格,这孩子刚愎自用起来,那是谁也说不听的。无忌只是担心我华夏子民在他之后要经历一场浩劫啦,这才动了恻隐之心。”

    那人道:“老弟说‘天道无常’,那只是从某一段的时间维度上去看的。如果能够站在整条时间线上,你就会发现,天道其实是有常的,因为天行健!”

    夏侯无忌道:“多谢先生指点,无忌受教了。”

    那人道:“老弟无须这么客气,老朽说了,我们是臭味相投,哈哈,哈哈!”

    夏侯无忌道:“先生,那这场浩劫能够避免吗?”

    那人道:“管辂那孩子学究天人,本来是块材料。可他不惜折损阳寿,也要用天机来警示司马炎。但这小子身在历史当中,关注的自然是当下之事,又怎么会看得到以后呢?”又道:“贾文和的孙女亦是一代人杰,奈何却是个女子。尽管如此,若是她再有二十年的寿数,以这娃儿和司马炎多年建立起来的情义,或许老弟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夏侯无忌叹了一口气,道:“自古天意高难问,从来人心向利行!”

    那人微笑着道:“老弟这话说得通透。倒是老朽肤浅啦。”

    夏侯无忌道:“跟随先生久了,自然拾到了一些牙慧。”

    那人又正色地问道:“无忌老弟可曾想过:这场浩劫为何非要避免呢?”

    夏侯无忌一愕,竟然无言以对了。

    那人接着道:“天下大势,分而合之,合而分之。正如道之阴阳,相护轮转;月之圆缺,往复循环,且亘古不变。一个民族正是因为有了经历,才能够汲取教训,从而成长;一个民族也正是因为学会了在逆境当中成长,所以才会显得伟大。以嬴政之能,可以凝聚民族,重塑河山,但也免不了二世而亡。不要忘了,历史为什么会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就是天道的有常。那些坛坛罐罐的,打破了可以再造嘛。但是一个民族的成长,可不是一两个圣贤能够做到的。从古至今,这片华夏大地之上人才辈出,即便是历经沧海桑田,炎黄子孙、中华民族,依然会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无忌老弟,这靠的是什么?”

    夏侯无忌道:“自强不息!”

    二人相视而笑,良久之后,那人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就置身世外,下棋饮酒好了。圣人可以在人世当中参悟天道,像我们这样平凡而又幸运的人,就在天道之中体悟天道吧!”

    眨眼间,二人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除了随风摆动的枝叶,留下的,不知道是刚刚吹过的风声,还是二人参透世事,飘然远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