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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昙柯迦罗(二)

    司马炎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他双手握住了剑柄,缓缓将盘龙剑高举过头。

    夏侯媛冷哼了一声,道:“和你的死鬼祖父一样,已入绝境,还仍然不肯服输。看在你还有点英雄气概的份上,本座就一指了结了我们之间的恩怨。”

    她娇柔的腰肢一摆,人已经到了司马炎的面前。她右手一计“玄冰指”,直击司马炎胸口的膻中穴。

    司马炎目光坚定,他深吸了一口气,挥动手中的盘龙剑,向前劈了出去。剑、指错身而过时,夏侯媛蜷缩的中指忽地弹出,荡开了司马炎的长剑,双指中宫直进,丝毫不停地攻了过去。

    忽然,她眼前一花,“噗”的一声,玄冰指劲透体而入,而司马炎却被一个瘦弱的娇躯,扑得飞跌了出去。挡在他身前,以身躯守护他的,正是伏在地上,伺机而动的南若曦。

    原来,她被击倒之后,趁着夜色爬了起来。她见鸣凰和曹志赶到,本来心下甚喜,但想不到以他二人的身手,竟连支撑上半盏茶的时间都做不到。不仅他二人被夏侯媛击伤,连随后赶来的司马四姝和济北王妃,也被一并击倒了。她就悄悄地伏在地上,寻找机会相救司爱郎。

    南若曦见司马炎已被夏侯媛逼入了绝境,她不顾自身的安危,施展东倭秘术,巧妙地移动到了司马炎的身前,用娇躯为爱郎挡下了这必杀的一击。

    摔倒在地上的司马炎,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南若曦,口中轻声地道:“台与,你这又是何苦呢?到了今时今日的这般地步,这一切都是我的命。老妖妇要杀的人是我,你……你为何要白白地赔上自己的性命啊……司马炎无能!竟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我……”

    他虎目含泪,大颗的泪珠,掉落在了南若曦的额头上。

    南若曦吃力地抬起手臂,捂住了爱郎的嘴,她又爱抚着司马炎的脸庞。由她的口中,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

    忽然,她本已惨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眼中也放出了光彩,她道:“安世,还是叫我若曦吧!”

    司马炎点了点头,在她的耳边轻轻唤道:“若曦!若曦!”

    南若曦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续道:“安世,你不能死!你……你还背负着先贤们的理想,你还要终结这个乱世,你还要还给天下的百姓世道清明、安居乐业啊!这……这也是若曦的理想……”

    她艰难地仰起头,看向了司马炎,道:“得夫如此,若曦此生无憾了!”

    夏侯媛忽地踏前一步,道:“等到了阴间,你们小两口再续夫妻之情吧!”说罢,她就要上前取了他二人的性命。

    南若曦侧过头,冷冷地道:“我与安世即便到了阴间,也是患难与共、相偕白首的夫妻。不似你这孤苦伶仃,无人疼爱,形单影只,满腔怨毒的老妖妇!你虽然能够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她咳出了两口血后,又仰起了头,依依不舍地看着爱郎。从她们潼关相遇到城外对敌、朝堂算计到彼此相知、倾心相恋到舍命相护、花前月下到生离死别。这些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的脑海中闪过。片刻之后,她娇美的笑容凝固了……

    司马炎泪眼朦胧地看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南若曦,见她面色上的红晕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则是充满了死亡意味的惨白。尽管如此,她笑得还是那么美,那么甜。

    司马炎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可奇怪的是,直至此刻,近在咫尺的夏侯媛,却并没有立即向他下手。

    司马炎下意识地向她望去,见夏侯媛的身子,正在微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南若曦方才的话触动她了,还是激怒她了。

    司马炎凝神侧听,夏侯媛并不是用腹语术,而是用本来的声音,含糊地呢喃着:“本座孤苦伶仃……本座无人疼爱……本座形单影只……本座满腔怨毒……”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经转为了凄厉。

    夏侯媛忽然身子停止了颤抖,司马炎即便隔着她斗笠上的黑纱,也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怨毒。

    司马炎听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

    夏侯媛用腹语术恶狠狠地说道:“本座孤苦伶仃,还不是你们司马氏害的!无人疼爱又如何?满腔怨毒又如何?本座这就将你们司马氏,各个斩尽杀绝、挫骨扬灰!”

    她挥起右掌,猛地向司马炎的头顶拍了下去。

    司马炎闭目待死,耳中却忽然听到由白马寺中,传出了一声钟响。这钟声虽然来得甚是突兀,但却纯而不躁、绵薄悠扬。

    他心中纳闷:“怎么老妖妇的这一掌,还没落下来?莫非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震慑了?”

    他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只见夏侯媛的“绝脉掌”,就悬停在自己头顶的三寸许处。不是她不想下击,而是她掌心处的一个物事,阻挡了她的下击之势。

    司马炎定睛瞧看,见阻挡夏侯媛手掌的物事,竟然是一串僧人才用的佛珠。这串佛珠颗数不多,不似是他以往见过,高僧悬挂于颈上的那种,一百单八颗的长串佛珠。

    仓促之间,司马炎见这串佛珠短短的,似乎只有不足二十颗之数,倒似是一串手链。不知它是从何而来的,此刻就在他的头顶上方缓缓转动。

    他视线稍移,转向了近在咫尺的夏侯媛,不由得心中起疑。他心道:“以老妖妇霸道无匹的鬼谷内力,志在必得的势杀之心。怎么接连运了两次内劲,却依然击不下去?真是奇哉怪也!”

    夏侯媛两攻不克,无奈之下,只得向后飞身跃出,弓起身形环视周边,想要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在他们二人莫名其妙之际,半空中的那串佛珠,就向被损毁了的白马雕像处,缓缓飞了过去。

    他们顺着佛珠飞去的方向望去,由白马雕像之后,缓步走出了一个须眉俱白,慈眉善目的老僧。

    这名老僧身穿着一身灰布僧袍,右手拇指与中指捻在一起,横垂于腹部;左臂曲肘置于身前,他左手的拇指与无名指相捻,形成了一个与南若曦极为相似的手印,而那串佛珠,缓缓地套在了他左手的手印之上。

    老僧迈步向他们走来,口颂“阿弥陀佛”。司马炎和夏侯媛,并未见他增大步幅或是快步奔跑,当他的佛号颂完之时,本来相距三丈多远的老僧,已经站到他二人的身侧了。

    司马炎知道是遇上了高人,他将南若曦的尸身平平放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躬身向老僧施了一礼,道:“司马炎多谢圣僧出手相救,不知您老人家尊姓大名,还乞不吝赐教。”

    夏侯媛以摧碑裂石的绝脉掌,却攻不克一串小小的佛珠。她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僧,内力深不可测。自己追杀了司马炎许久,力挫“玄甲烈炎军”的围杀,和众多高手的轮番进攻。此刻,她已是强弩之末,绝对不是这个老僧的对手。

    既然有司马炎开口相询,倒也省了自己不少的麻烦。她当即暗运鬼谷内力,以防老僧突然出手加害。

    那名老僧躬身还礼,微笑着道:“老衲昙柯迦罗,是挂单在这白马寺中的一名比丘僧,并非司马施主口中的‘圣僧’。此处是佛门净地,见不得杀生害命之举。”

    他转向了夏侯媛,道:“这位女施主已然出手杀死了一人,妄造杀业,有伤天和。老衲奉劝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因此,老衲才以‘说法印’唐突介入,还望两位施主海涵。”

    司马炎听他自称昙柯迦罗,口音又显然非是中土人士,心下暗忖:“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吗?”他忽然想起来了,急忙躬身下拜,以头触地。

    司马炎恭恭敬敬地,给面前的老僧叩了个头,才挺直了身子,双手合十,道:“原来是昙柯迦罗法师。本朝嘉平二年,我中土僧人朱士行,在这白马寺中登坛受戒,就是您为他主持的。自此,我中原的僧众,才有了‘戒律’。法师此举功德无量,请再受司马炎两拜。”

    昙柯迦罗微笑着扶起了他,道:“原来施主是朝廷的中抚军大人,此番说辞实在是过誉了,司马施主快快请起,老衲愧不敢当。”

    夏侯媛见这个老僧,明显是帮着司马炎的,暗忖:“有这个老家伙在此,今日势必功败垂成。如今天赐良机,绝对不能让司马炎见到明朝的太阳。此刻,这个贼秃搀扶司马炎,周深要害全不防护。我须当趁此机会,先了结了这个碍事的老家伙,再杀司马小贼。”

    她的周身一直暗布内力,自是无须提气聚劲。想到此处,夏侯媛的眼中寒光一闪,右手玄冰指,斜点昙柯迦罗的太阳穴;左手绝脉掌,猛击法师的膻中穴,想要一招之间先毙了他。

    司马炎以《地遁》之术,窥见夏侯媛要出手偷袭,奈何他的内力全失,无法出手相救,只好出言提醒昙柯迦罗。

    “法师小心!”

    他刚要伸手推开夏侯媛,就见她的胸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整个人被轰得飞了出去。

    司马炎定睛一看,原来是昙柯迦罗法师的袍袖挥动,“说法印”直指夏侯媛,而击中她前胸的东西,正是法师手印上的佛珠。

    夏侯媛见偷袭不成,胸口被佛珠击中之处剧痛锥心。虽然隔着她的“玄丝宝衣”,但仍是被震断了胸骨。她大惊失色,空中一个转身,右手捂着胸口,仓惶遁入身后的黑暗之中逃走了。

    司马炎这才惊魂甫定,他刚要二次跪倒,叩谢法师的救命之恩。昙柯迦罗却以双手相搀,扶住了司马炎的双臂。他道:“举手之劳,司马施主不必多礼。”

    这时,白马寺的角门忽然开了,从门内走出了一个年约六旬的白袍僧人。这名僧人两个起落,就来到了司马炎二人的身前。他双手合十,向法师躬身下拜,道:“恩师!”

    昙柯迦罗微微点了点头,那人又向司马炎跪倒行礼,道:“贫僧朱士行,参见中抚军大人。”

    司马炎大喜,双手相搀,道:“原来刚刚所救在下的那声洪钟,是大师的手笔啊。听闻景元元年时,您远涉荒漠,去西方的于阗国了,想不到您功成归来,还于此时此地救了在下。”

    朱士行道:“中抚军大人言重了,贫僧确实到了于阗国,但‘功成归来’云云,却是说及不上的。贫僧在于阗国,听闻了《大品经》的梵文本确在此地。可是旅途艰辛,贫僧所携带的戒牒,又失落在了流沙之中。贫僧在于阗人微言轻,无法得到当地僧侣的信任,这才归国来请恩师的一道手札,好能再赴于阗,抄写《大品经》。”

    司马炎刚要说话,他的“玄甲烈炎军”却于此时赶到了,他急忙出声安抚住了军队。

    昙柯迦罗法师见这些剑拔弩张的军士,一见到司马炎,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并不惊扰寺庙和邻里,心下甚是欢喜。

    他对朱士行道:“士行,你先去为那几位受伤的施主疗伤吧,这位司马施主的内伤不轻。老衲刚刚思得一法,还有些话要问司马施主。若是此法可行,或许有助于恢复他的内力。待你处理停当之后,再回到为师这里吧。”

    朱士行躬身行礼,转身为曹志、司阳等人疗伤去了。

    司马炎听到这位大德高僧,居然能治疗他的内伤。明明已经全失的内力,还有希望再复旧观。他心中狂喜不已,紧忙随着法师去了。

    昙柯迦罗拉着他的手,向远处的院墙走去。二人盘膝坐在了一株大树之下,昙柯迦罗道:“刚刚在搀扶施主时,老衲已然知晓了施主的内伤。施主的体内,除了自身所修习的玄门的内功之外,还有一阴一阳两股外力,同时存于施主的丹田气海之内,不知这是何故?”

    司马炎立时对昙柯迦罗,佩服得五体投地。法师仅是一搀之下,就说出了他师承和病症。

    他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所修习的这门内功,乃是我中华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的鼻祖——鬼谷子先生,亲手撰写的《本经阴符七术》,只是鬼谷先生毕生所学精华的下卷。晚辈幼年时,为了除去体内天授的寒毒,这才行险,在恩师的指导之下,修习了这部奇书。后来,先被关内侯张楚,不惜殒命身死,在晚辈的体内,注入了一股阳刚的内力,又被您刚刚击退的夏侯媛,注入了一股阴寒的内力。后者的内力,虽然强横霸道,但与晚辈所学,却是同出一门。只是不知是鬼谷上卷,还是鬼谷中卷”

    昙柯迦罗点了点头,道:“常人的体内,如果同时存在一阴一阳,两股截然相反的内力,可能早就真气破体而亡了。为何施主竟会没有事呢?以施主目前的伤势,又不似是这阴阳二气所导致的。其中缘故,不知可否告知老衲。”

    司马炎又将自己如何修习了隐士孙登,所传的道家长啸之法,如何被同出师门的钟会,以《本经阴符七术》催动的阴风掌所伤,及先后服食了恩师所赐灵药之事,一一告知了法师。

    昙柯迦罗听完之后,又是点了点头。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司马施主年纪轻轻,所经所历实非常人所及。既然你能赶在老衲离开之前逃到此处,想是与我佛门有缘。”

    司马炎道:“法师,您要离开洛阳吗?”

    这时,朱士行为众人疗伤已毕。他走了过来,盘膝坐到了二人之侧。

    昙柯迦罗道:“为了追寻佛家的真理,老衲毕生云游,去亲身体会世间的万事万物,以此参佛。”说着,他慈祥地看了朱士行一眼,接着道:“要不是在洛阳,遇到了士行等众僧真心向佛,央求老衲翻译《僧祇戒心经》。几年前,老衲就离开洛阳了。”

    朱士行双手合十,道:“多承恩师指点,中原僧众才有了‘戒律’。恩师所译的《僧祇戒心经》,就如同《魏律》一般,我中土的佛教徒,从此也有了必须奉行和遵守的生活准则……”

    昙柯迦罗打断他道:“今日之事,始于缘法,可遇而不可求。老衲听闻:大魏的晋王殿下与司马施主,虽然不是我佛门中人,却能尊重我教,善待国内国外的诸僧,老衲深表谢意。”

    他双手合十,向司马炎躬身施礼。

    司马炎紧忙还礼,道:“佛教劝人弃恶扬善,普度众生。司马氏父子只是顺天应民罢了,如何敢当大师一个‘谢’字?”

    昙柯迦罗微笑着道:“司马施主虽历经磨难,却多有奇遇。能够心系苍生、固本兴邦,又能除魔卫道、行善抑恶。甚和我佛家普度众生的至理。既然施主与我佛门有缘,老衲就口传一部《摩诃般若心经》于你,或许会对施主的内伤,和内功的增进大有裨益。至于能够记住多少,领悟多少,全看施主的缘法啦。”

    司马炎大喜,躬身下拜,道:“晚辈何德何能,竟能有缘聆听法师的教诲。司马炎有生之年,必当追随先圣先贤,弘法卫道。佛教在我大魏境内,定可繁荣昌盛。”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只是晚辈所受之伤甚重。为了能够代恩师清理门户,击杀兴兵造反、荼毒生灵的钟会。晚辈在重伤之余,不得不与贼子拼个两败俱伤。晚辈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苦心修炼了二十多年的鬼谷内力,在抵挡了钟会的那一击之后,已经荡然无存了。法师神功惊人,晚辈对您既感且佩。请问法师,这已经失去的内力,还能再重回晚辈的体内吗?”

    昙柯迦罗道:“鬼谷内力不同凡响,以威力而论,可称天下第一。但施主幼年修习,本就练得太早。后来,施主又为了精益求精,急功近利,勤耕不辍。体内各处的经脉不堪重负,这才没有打下坚实的根基,致使旁人乘虚而入。”

    “至于施主最后所受的那一下重掌,却能够保住性命。则完全是仰仗经脉当中的鬼谷内力,化解了这致命的一击。施主虽然服食过治疗内伤的灵药,但因施主的内功根基本就不固,药量又明显不足,才导致施主的经脉,至今难以尽复旧观。施主舍命救人的胸怀,倒是很符合佛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的精神。”

    他微笑地看着司马炎,接着道:“我教有一门‘金刚不坏体’的功夫,就是以自身浑厚的内力作为基础,力随心动可以抵挡对手开碑裂石的重击。殊途同归,令师所传的鬼谷内力,本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施主才保住了性命。但施主的内力并没有失去,只是经脉严重受损,闭塞。丹田之气无法运行周天,这才造成了内力全失的假象。试想,施主由二十多年朝夕苦练,得来的内力,又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司马炎咀嚼着法师的话,道:“您是说晚辈的内力并未失去,只是经脉受创过重,是以无法施展。可晚辈曾多次想要提气,丹田气海之处却是空空如也啊!”

    昙柯迦罗道:“丹田处的气海穴,是藏精纳气的根本,它受重创之后,又岂会生出内力呢?”

    司马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多谢法师指点迷津。那晚辈的丹田气海,要怎样才能尽复旧观呢?”

    昙柯迦罗道:“我佛门的《摩诃般若心经》,是自内而外,静心养气的法门。施主如能善加修习,当可助你恢复受损的经脉,打通闭塞的穴道,修补内功根基中的不足,融合体内的数道真气。过得一些时日,施主的内力不仅可以尽复旧观,说不定还能帮助的施主的内功修为,更上一层楼。”

    司马炎听说自己的内力可以重新回来,甚至还能更胜以往,心中狂喜。他紧忙向法师跪倒叩拜,行拜师之礼。

    他躬身下拜,道:“晚辈何德何能,竟能有缘聆听法师的教诲。司马炎有生之年,必当追随先圣先贤,弘法卫道。佛教在我大魏境内,定可繁荣昌盛。法师在上,请受司马炎一拜。”

    昙柯迦罗左掌轻轻一翻,司马炎这一拜就拜不下去了。他微笑着道:“老衲之所以相助司马施主,为缘而不是为己,为佛而不是为教,你可明白吗?”

    司马炎一愕,他想了想,这才明白了法师的意思。他紧忙点头称是,道:“是晚辈失言,佛教之所以能够在我中原之地开花结果,是佛教的教义,而不是佛教的教名。是晚辈的格局小了,倒将法师与佛教也瞧得小了,还请法师见谅。”

    昙柯迦罗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中原的黄石公是怎么说张良来着?哦,对!谓之‘孺子可教也’。”

    司马炎奇道:“想不到法师也知道留侯‘圯桥三敬履’的典故,晚辈真是失敬了。’

    昙柯迦罗忽然面色郑重地道:“在传经之前,老衲还有一番话,要向司马施主交代清楚。届时,施主再自行决定,是否要修习这部《摩诃般若心经》。”

    司马炎道:“多承法师指点,您但说无妨。”

    昙柯迦罗道:“摩诃、般若都是梵语,摩诃其意为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般若则是人人有份,佛和众生都是平等的。通达世间法,出世间法,融通无碍,恰到好处,而又不执取诸法的大智慧。佛是觉义,能觉悟世上一切的人情世故。尽了人道,才可成佛。入世出世,只是一心,颠倒烦恼,贪嗔痴迷,是六道众生的心;如能空净自在,不固执,便是佛菩萨的心。所以离世法,便没有佛法;离了般若,只有作孽受苦厄的份了。”

    司马炎天资聪颖,对这番话倒是理解了十之六七。他双目之中不自觉地放出了如闻大道的光彩。

    昙柯迦罗会心一笑,接着道:“这部《摩诃般若心经》,是我佛门子弟所修习的一部心经,属于出世之法。要修习佛家的出世之法,则须以佛家的戒律自持。然则,司马施主本为入世之人,如要将这部心经修全修完,实是有害无益。故此,老衲只以口述,却不授你誊抄的心经,你能明白吗?”

    司马炎道:“就像晚辈所修习的鬼谷下卷一样,天地本有残缺,晚辈又岂会是贪得无厌之人呢。法师高义,能以贵教的只言片语相赠,晚辈已经受益匪浅了。”

    昙柯迦罗笑着道:“司马施主能悟透此中关节,已属难能可贵了。修习此经还有一大弊端就是……就是……”

    司马炎道:“法师但说无妨。”

    昙柯迦罗续道:“就是要远离女色!”

    司马炎听闻此言,差点惊掉了下巴。他为难地道:“难道真要晚辈出家啊?”

    昙柯迦罗笑着道:“司马施主正值壮年,老衲说过,你为入世之人,虽可不入空门、不尊戒律。但这部《摩诃般若心经》,乃是一位前辈高僧所著,经中的真气吐纳及周天搬运的诸般法门,无不映射着那位高僧的生活习惯。身为高僧自然是严守清规戒律,且终身奉行的。所以这部《摩诃般若心经》被出家的僧人修习实是无碍,但俗家之人修习,确有诸多不妥之处了。”

    司马炎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泄了气。他嘴里咕哝道:“内伤好了,却要当个名不副实的和尚,这也……这也……”顿时说不下去了。

    朱士行笑着道:“家师的意思是,请施主在修习了这部《摩诃般若心经》之后,要节欲自制,并非是要施主禁欲。”

    司马炎听他说完,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旋即,他又神色黯然地道:“晚辈家中原有两妻子一婢,杨氏已为司马家诞下了三个儿子,而南氏尚无所出,今夜就……就香消玉殒在这白马寺前了。”说着,他的眼圈顿时红了。

    昙柯迦罗与朱士行两位高僧同颂佛号。法师接着道:“人者,福祸生死皆系于缘法。那位女施主舍己救夫,全了妻子之义,虽然皮囊幻灭,但亦为菩萨心,当可超脱人道,往生‘善时天’。”他合上双目,念道:“果为因结,因为果种,即因即果、即果即因,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司马炎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善时天”,也无法理解他后面说的话,但以法师的大德睿智,也认同了爱妻的舍生取义,还说南若曦可以“超脱人道往生”。

    他心道:“想必在佛家的眼中,她也是位合格的好女子。但愿还有来生,能与南若曦再续前缘。”他双手合十,躬身向法师行了一礼。

    昙柯迦罗并没有睁开艳,而是以双手结了一个“说法印”,道:“女色可有但不可滥,否则,终将影响施主的寿数。切记!切记!”

    司马炎心道:“如今我只有琼芝和鸣凰了,想滥的话,也滥不到哪里去的。”嘴上却应承道:“法师告诫,晚辈铭记于心!”说罢,他合十行礼,跟着又恭敬地给法师叩了个头。

    昙柯迦罗微微点了点头,口中缓缓念道:“何名摩诃?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着空。第一莫着空。若空心静坐。即着无记空……”

    司马炎用心聆听,潜心默记,听得懂的,立即逐一施为,潜运丹田之气,进行周天搬运;听不懂的,也只好死记硬背了。

    远处的曹志等人亲眼所见:昙柯迦罗法师一招之间,就击退了不可一世的夏侯媛。司马炎现今和他在一起,自是安全得很。他们不敢上前打扰,只得安静地在旁相护。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此时,法师诵经已毕,他起身之后,由衣袖之中拿出了一卷竹简,放到了朱士行的手中。

    昙柯迦罗一挥袍袖,转身大笑而去,片刻之间,就不知所踪了。

    司马炎当然不敢出声挽留,仓促之间,他只听懂了十之四五,所记者也不过十之六七。但仅是如此,他已觉得受益匪浅了。他向着法师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一旁的朱士行将他搀扶了起来,道:“因司马施主的机缘,贫僧才能有幸得闻恩师的《摩诃般若心经》。贫僧以前修佛,曾有许多的不解之处,今日得闻心经,确有豁然贯通之感。如今,又得到了恩师的手札,贫僧将再赴于阗国,向当地的高僧求录《大品经》。贫僧与司马施主就此别过。愿施主早脱苦海,诸事顺遂,阿弥陀佛。”

    司马炎道:“大师此去茫茫荒漠,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有相见之日。就让晚辈送您一程吧!也好向您请教法师的生平,铭记于心。”

    朱士行见他语出诚恳,点了点头,转身向城门处走去。

    司马炎向王浑打了一个手势,就随着朱士行去了。

    他二人还未行至城门,王浑就牵着“奔雷”,骑着另一匹白如霜雪的战马赶了上来。最妙的是,白马的鸟翅环得胜钩上,还挂着一根禅杖。马股上挂了两只沉甸甸的布袋。左边装的是干粮、水袋和一柄戒刀;右边则装了三十锭马蹄金和十余贯五铢钱,还有一册盖有中抚军大印的通关文牒。王浑跳下马背,将两匹马的缰绳抵到了司马炎的手中。

    司马炎接过之后,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了朱士行。朱士行见司马炎话都没说,就为自己准备得十分周到,不由暗赞他御下有方,心中生出了感激、敬重之意。

    他刚要说话,却听司马炎道:“些许薄礼,略表寸心。大师不辞辛劳、不远万里为我中原百姓求取真经,如果连这点心意都不让晚辈表达,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

    朱士行也是豁达之人,当即合十行礼,道:“既然如此,贫僧多谢中抚军大人的美意。”

    司马炎朗声大笑,道:“大师,我们以马代步吧。晚辈因有公务在身,谨送大师十里,以表朝廷对大师此行的敬意。”

    朱士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二人翻身上马,向广阳门驰去。五千“玄甲烈炎军”,则是军容整肃地跟随在后。

    城门官远远地就瞧见了司马炎的队伍,他立即吩咐手下人打开城门,恭送中抚军一行出城。

    出城之后,司马炎就向朱士行问道:“晚辈随未正式拜师,但法师在短短的一个多时辰,不仅救了晚辈的性命,还治愈了晚辈的内伤,让晚辈有望恢复内力,不至于沦为废人,恩同再造。晚辈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却已把法师,视为了恩师,而把大师您,视为了同门的师兄。请问师兄,恩师的生平如何?还望见告。”

    朱士行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昙柯迦罗,汉语的意思是‘法时’,恩师原本是中天竺国人,其家世代都很富有,一直都在修行梵福禅定。恩师在幼年之时,就很有才华与悟性,且气质形貌过人。什么书只要读一遍,就能通晓其中的文义,尤其擅长研学《四韦陀论》。但凡风云气象、天文星宿、图谶征应及天道变化等高深的学说,无不备悉。恩师自称,天下的典章礼仪知识,皆能了然于心。到了二十五岁的那年,恩师有一次进入了一处僧人的房舍,看见了《法胜毗昙》这部经典。他随意翻阅了一下,却茫然不解,再认真研读,结果却更加糊涂了。恩师叹道:‘我苦学多年,博览专精于各种经文典籍,义旨无须深入探考,文字不用重复阅读。今天见到佛教的书籍,却顿出意料之外,我应当深入探寻其中深奥的义理情致,定会发现它别有精微之义。’恩师就携带着《法胜毗昙》经卷,进入了僧房,请一位比丘为他稍稍讲解,体悟到了因果之相随、三世之循环的道理,才知道佛教经典的博大精深,实非世俗之书所能企及。于是,恩师舍弃了世俗的荣华,出家为僧刻苦修佛,开始诵读大、小乘经及诸部《毗尼》经典。”

    “恩师非常看重游历四方宣传教义,不喜欢固守于一地一事,因而才在嘉平年中,来到了洛阳。那时,我魏国的范围内,虽然已经有了佛教在传播,但是教风衰敝。因为剃发为僧的制度与风俗各不相同,甚至有很多僧人,都有不遵守戒律的情况出现。恩师就设立恢复斋戒忏悔的礼仪,开展各种佛教法事。恩师既然来到了洛阳,就在我魏国的境内,广为推行佛法。当时,曾有几位僧人共同恳请恩师翻译戒律方面的经典,恩师认为:律藏佛书编排谨严,文字繁多而广博,眼下佛教尚未昌盛,佛典过多肯定没有什么用处。因此,恩师就译出了《僧祇戒心经》,权供日常之用。进而,恩师又请来天竺的僧人,建立了僧人受戒的规则和仪式。正因恩师的大智慧和大德行,佛教在中原才能开枝散叶。”

    司马炎点头受教,合十行礼,道:“恩师为求心中大道,而视富贵如粪土,不辞万里,弘扬佛法。师弟既感且佩,多谢师兄赐教!师弟当以有为之身,造福我泱泱中华的黎民百姓。”

    不知不觉间,二人乘马已经来到了洛阳城西十里外的洛安村。朱士行微笑着道:“先种善因,而后收得善果。还望师弟能够秉承我佛家的教义和恩师的期望,不忘初心,普度众生,在家出家都是一样的。”

    司马炎道:“师兄此去山高水长,还望您多加珍重。师弟相信,待到再见师兄之时,我中华子民,定能够呈现出一片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朱士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目光深邃,大有深意地向司马炎道:“统一之路,道阻且长。涟漪之动,尽在中央。无尘无色,无常无相。佛光普照,华夏万邦。中抚军大人请留步,贫僧定不辱命!”

    司马炎见他忽然又以官职称呼自己,不禁蹙起了双眉,正要低头咀嚼他这番话时,朱士行已策马向前驰出了五、六丈。

    他刚要出声挽留,见朱士行忽又勒停了马,却没有回头。

    朱士行语气坚定,朗声说道:“师弟保重,师兄去也!”说罢,他催马扬蹄,一人一骑飘然而去。

    司马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地道:“统一之路,道阻且长。涟漪之动,尽在中央……”

    他的目光炯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司马炎剑眉一挑,虎目圆睁。他大呼一声,身子一晃,摔下了马背。

    自从离开了白马寺后,鸣凰的目光就片刻不离司马炎。她见变故陡生,只两个起落,就跃到了“奔雷”的马侧,伸臂接住了坠下的司马炎。

    曹志、王浑等见此情景,也纷纷抢上前来,帮助鸣凰扶住了司马炎。

    曹志抓起他的左腕探看脉象。良久之后,他才向身旁焦急的王浑道:“王将军,安世此刻并无大碍,应该是急火攻心,这才导致的昏厥堕马。”

    王浑长出了一口气,道:“中抚军大人今夜连遭变故,心神受创,兼之南夫人为夫殉节,不幸离世。虽得昙柯迦罗法师与朱大师照拂,死中得活。大悲大喜发生于一夜之间,这一切也真够大人受得了。既然大人暂时无碍,末将这就将中抚军送回晋王府,请府内的张医官为大人调治。”

    曹志道:“这样也好!就让安世与本王同乘一骑吧。”

    鸣凰闻言之后,心下稍微安定了些。她微一运力,将司马炎重新托回到了鞍桥之上。

    曹志扳鞍认蹬,一手搂紧了司马炎,一手轻拉“奔雷”的马缰。众人这才心下惴惴地回晋王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