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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在伊薇看来,汐是一个奇怪的人,正如汐眼中的她那样,包括这点在内,她都是考虑过的。起初,他看起来像一位优雅高贵绅士,然后是卑劣的地痞流氓,最后又是纯情的少年——他是否在刻意改变自己的精神上的装束呢?她忽然想到临渊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千万不要相信我们男人的嘴。”

    就算她知道,还是忍不住开心呢。想必汐也看出来了,“书”这一类事物,对于她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而将她比作书,倒也算是她最想得到的夸奖之一。她正在脑海中补全汐不明不白的话中含义,“精致的书”到底是指什么呢?她不敢下定论,可惜她以后也不会有听他解释的机会了。

    下车以后,她先去附近熟悉她的服饰商铺,把身上湿透的衣物给换掉了,并且,这是少有的,她在店员的哄骗下,再走出店门的时候,身上几乎所有点缀她的衣着饰物都被翻新了。她自然是不缺钱的,可一直以来着装朴素,就连幻化的平生种“伊薇”的模样,也不出众,这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但现在,她恍惚间的举措好像和计划中的背道而驰了,这究竟是因为店员的忽悠功力有所进步,还是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够“精致”呢?

    没准真是这样,可是她死都不会承认的。

    几日之前,她凭借自幼对音乐的热爱,以及这份热爱所促成的一些些的音乐方面的才能,成功获得了在一家酒吧驻唱的权力。据她所知,酒吧驻唱是苍雾城自建成以来就存世的传统职业,居民似乎都有在吃喝时听音乐的习惯,当然也有部分酒吧反其道而行之,专门打出“静音场所”的招牌,但却都是稀有货,毕竟大部分人还是很热衷于高声谈笑、释放一整天的压力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驻唱是苍雾城为数不多容易谋取的职业之一,但代价是工时极长且幸劳至极,不是金嗓子的话,唱完一天说话都是哑巴。换句话说,容易谋取不代表容易干下去。

    与之相对的是“谱唱”,指的是和驻唱合作,为他(她)写曲、词的职业。通常来说,这份职业要比它的搭档要吃香得多,因为一首歌的版权归谱唱所有,当一首歌在食客之间爆火后,这位谱唱就成了抢手货,会被各个酒馆抢着要。不少人会专程为了一首歌去某个酒吧消费,而未经允许,一个酒吧的驻唱是被禁止翻唱其他酒吧谱唱的曲子的。对于一个苍雾城的底层音乐人来说,知道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基础,所以伊薇很期待她会遇见一位什么样的谱唱,如果对方很有天资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跟着名利双收。

    到店的时候,她发觉今夜的老板看上去很古怪——老板是一位四十多,还没到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总是爱穿着她名贵的狼皮大衣①,伊薇从几日前看见它的第一眼起,就认出那是一只霜雪领的飞狼,喜欢在树梢与树梢间展开它四肢上附着的类似蝙蝠的肉翼。她在和临渊南下时,有幸见过几次。它们通常过着群居的生活,一齐展开肉翼滑翔、抖落满树的积雪的模样,完全是可以震撼人的。

    ①:坊间传闻说,支持她目中无人的那几块臭钱,都是由被她害死的丈夫那里继承而来的,但是玖言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这对于苍雾城的一般居民来说,确实可以算作炫耀的资本。但是,真正让别人对她印象深刻的,其实是她黑白相间、雪色居多的大衣之上浮动的那双眼睛,在看向店内的女性员工时,但凡是比她年轻的,甚至只是看上去比她更有青春活力的,她都会露出的一幅嫉妒又憎恶的嘴脸,那正是她的标配。

    而伊薇也从未得到她的喜爱,更是她的重点光顾者,这得益于伊薇身上那股特殊的气质,那气质是超越了平凡的五官的。老板时常盯着这位姑娘看,越看就越是气火攻心,而伊薇则是作为莫名其妙的纵火者,每次都要承担灭火的工作,便是指被她阴阳怪气地评价一番。

    当她还没有完全推开那扇挂着柳条似的绿垂铃的店门,她就已经在心中幻想老板会对她说的话了:“呦呦呦,今儿说不定是你的婚喜之夜吧,穿成这番的花枝招展nia~”同时为此付之一笑,她挨过太多讥讽了,如今即使是世间最恶毒的讥讽,在她眼中也成路边吹过的一阵清风了。

    但是她并没有说类似的话,甚至没有露出她一贯的吝啬神色,即“不允许天底下有任何女人比她更能吸引目光”的那种吝啬,反倒是,贴在她脸上的那块情绪的布,现在名叫“机警”了,即“小老鼠看见猫咪会聪明地藏起来”的那种机警。

    她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即使需要献媚的人已经不在面前(这是伊薇通过观察周围得出的结论),还是遗存下来很多,以至于和伊薇说话的时候,有些调整不过来,仍然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泥鳅似的柔软。

    “伊薇,你的搭档终于出现了...他是大人物介绍过来的,业务能力绝对一流。”她一边说到“一流”两个字,一边激动地点着头,好像在否定什么既定的真理那样地点头了。“和他说话千万要小心,可别得罪了,到时候惹火烧身,还连累我...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自然也不要愧对于我,一定要记着我的话nia~”

    她今天却没穿狼皮大衣,一看见伊薇就小跑过来,肚子上的肉块愉快地抖动着——这些肉块平时被大衣遮住了,所以让第一次见它们的伊薇感到很是惊奇。“好啦好啦,快去迎接他吧,别让人家等着太急...你今天穿得很符合你的身份嘛,是知道他会来吗...你做得真棒!”

    能得到老板的夸奖,多少让伊薇有些受宠若惊了,想必她的搭档应当是某位贵族的子嗣,他(她)们这类人是不用为生计劳作的,所以这一定是他的一时兴起。“也就是说,对方可能和我一样发自内心热爱音乐喽?”——伊薇突然想到这一点,但一会儿就驱散了,因为,比起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交友意愿,还是老板的话更为实诚些,她绝不能得罪了对方。

    “我也曾是贵族呢...不,不是完全的贵族。”

    她首先听见壁炉内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火光将三袭影子印在墙上,因为窗户紧闭的缘故,它们正安详地静止不动。伊薇走得更近了些,原来那三袭影子是三把被人搬进里屋来的木椅,并排簇拥着舒服暖和的火光,右边那一把空着,中间那一把的靠背上挂着一些湿润的衣物,而最靠左侧一把——他正穿着那件狼皮大衣呐,就坐在那里,留给伊薇一个微微侧着的背影,他双手捧着一本讲述音乐知识的书,脸上有困解①的神色。听到脚步声,他扭过头,起初,困解加深了,然后,欣喜洋溢在他看向伊薇的眼神中。

    ①:困惑和不解。

    “这就是缘分啊。”他合上书,狡猾地笑了。“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呢,你不会就是那位阿姨说的‘鄙店的驻唱小姐’吧?”他欣赏了一会儿伊薇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心里很是满意,同时发现她崭新的衣物饰品,其中最为捉人眼球的莫过于鬓前垂落的一束银发,像黑暗森林唯一簇拥的洁白无暇的雪那样。这并不是挑染,而是单独的假发,汐能从黑发中露出一角的银发的插发针很轻易地看出。“你比数刻①前更美了,伊薇小姐。”

    ①:一刻等同于15分钟。

    “汐...汐先生,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她快速地鞠一躬,心跳像一道紧绷的弦——他为什么会在这?但是这里可是温酒释罪,而我是这里的驻唱...不过他又为什么会在这?伊薇莫名地紧张了,她马上就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次经历,她偷偷摸摸穿上母亲的大裙子,然后她正好推门而入的那次经历,当下正是类似的心情。

    “哦,拜托,”汐拧住眉头,“刚才的持店①女士给人的感觉已经有够‘泥泞’了,到现在还让我觉得不舒服呢,你可千万别也变成那样啊。”动手指了指放在那边的空椅子。“我就不该让雨瞳帮忙的,谁知道会这样——可是她本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威力啊——坐吧,特意为你准备的——假设我是靠自身的能力得到这个位置的,就不会有这些不快了,我相信自己倒确实有那个能力。”

    ①:店面的实际拥有者。

    “抱歉,您说什么?”汐的话细碎而迅速且模糊,所以伊薇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我是说啊,你的礼节是多余的,叫我汐就好。”

    “那你也只叫我伊薇吧。”沉思了一会儿,她这般答到。

    “好、好,那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所以别傻乎乎站着了,坐吧、坐吧。”

    伊薇便终于入座了,同时感到温暖正借由薪火传递到自己体内,她正坐着的这把椅子距离壁炉是三把中最近的,近到她在上座前必须前行调整椅子的位置,至少让她的裙摆不要被火舌粘到。她看见那件狼皮大衣的表面泛着铁水似的红光,然而主人的眼睛还是黑得透亮,和过去一样,这份Quietus感染了她,伊薇的那根弦,已经松得在风中摇晃了。

    “以免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决定再确认一番:你确实是温酒释罪的驻唱吗?”他将那把披挂着他衣物的椅子朝自己的方向移动着,四根木腿便交替地在地板上跺起脚。这是出于对她新裙子的呵护,亦是对她本人的呵护,如此行径并不是汐的刻意为之,而是他善良的心绕过他的意识,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做出的行为。而伊薇全都看在眼里,并且像她一贯的那样聪慧,总能洞察别人一言一行背后的真实用意。

    “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她在这个人面前,总会抵达某个罕有的心的境遇,那是她从前极少有触碰到的东西。他就好像一轮满月,总是以纯净的月光照着你的身心,而这世间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是残、弦、宵三月,散发出的自然也是躁弄①的光,连带被照射的人也一同躁弄起来了。

    ①:同“急躁”。

    “你可真是一本书呐,Evie①。”汐不住感叹到。“我很开心是和你合作,你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凡这句话透露出一点点的羞涩,那么就可以算作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告白——但它并没有,汐的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的肯定。松一口气的同时,伊薇竟又感到“挫败”之类的情绪在胸口窜动起来,但在主人的极力驱赶下,这份情绪并没有存在太久。

    ①:“伊薇”的另一种写法。

    “我一直都很想问,你说我是‘精致的书’,究竟是指什么?”

    “大概是说,你那一刻的片影①向我述说了你的故事。”汐边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孩在雨中看书的可爱模样,但他又想,在这样的花季,不是沉迷于现实生活,而是沉迷于书本,其实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就像一个处处沾花惹草的浪子,却不敢与任何一个少女真心相爱那样,背后的缘由一定是残酷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不仅是片影,你还会用歌声述说自己的故事呢。”

    ①:即“一部分的影子”,用来形容一个人眼中的另一个人,强调所见所感的片面性。

    伊薇低着头沉思,有一会儿都没说话,但眼中映出跳动的火光:“可是,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也都会在不经意间述说他(她)们的故事。”

    “是的,你说得对,但是我看不见那些故事,只看见你的故事。”汐的目光里,分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惊喜,那是由于他发觉,二人讲到了一块去。

    “那又是为什么呢?”看来,伊薇是决心刨根问底了,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像一块大型机械上的齿轮,没有感情地运行着。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并不是,构成那齿轮的,实则正是她的各种情感。

    “我想是共鸣吧,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我也可能会成为一个钟情于‘看书’①的人呢?”汐没有说得太清楚,狡猾地和伊薇交换着眼神,并且从她受惊而触动的目光中读出来一件事,那就是她完全听懂了。

    ①:此处的“看书”泛指能够达成“逃避某些东西”这一目的的各种活动。

    “怎么说?”先前的Quietus顷刻间化为灰烬,伊薇只觉得自己在刀尖上跳舞,但这事多么刺激啊。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况且,我不会说的。”一说完这句话,汐就发现伊薇的脸已经红透了...哦,原来是火光啊——但是她深埋进黑发里的耳根的殷红呢,那也是火光所至吗?“在这种事情上,我是撒不来谎的,我心里现在想的,其实是‘假设我要是说错了,那岂不是很尴尬’,只是这个而已。”汐朝后倒去,脊骨靠在坚硬的椅背,叫那小东西①发出了哀嚎。“反而,我会问你:你觉得我猜对没有?”

    ①:椅子。

    “猜对什么?”伊薇感到这里有一条鱼,正在积蓄力量,仿佛即将冲破头顶的冰面,那条鱼正是当下的焦灼形势。

    “猜对你爱上看书的原因。”汐严肃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全像一把剑刃,但却不是一把矛。因为矛只有头是尖锐、锋利的,而剑则是不止剑尖能拣出血花的。

    “不,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她突兀地站起身,越过汐、就朝窗边被微雨翻新的晴朗夜色走去。“壁炉的火有些太热了,我来窗边透透气。”之后,她把窗户整个拉开,自己也因为忽入屋内的寒气打了个猛颤。

    她走马观花地看起窗外的风景,但事后一样也没记住,只记得自己听见木椅吱吱呀呀的声音,一共响了两道,那是汐直起身板,但又迅速地重新靠上椅背时,才会发出的声音。紧随这两道声音之后出现的,还有他口中的第三道声音:“你果然也是撒不来谎的啊,伊薇。”

    风注入壁炉以内,勾出繁星似的美丽的火星,摇曳起墙上的那三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