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化名伊薇的这段时间里，她居住在一所名为幸运老鼠的宾馆内部，这所宾馆就像所有濒毁边缘的下城区建筑一样，总能在濒毁边缘苟延残喘上好一阵。在你完全接近它以前，仅仅是在马路对面，槟榔、大麻、鸦片，等等五花八门的成瘾物的恶臭就会扑鼻而来，联合着“鸡与鸭”①摇晃的红尘风姿，宾馆客户脸庞上闪烁的沉沦色彩，令人联想到方淋过倾盆大雨的垃圾场，同样闪烁着反射的光。那光明明是由美好事物所带来的映照，即象征着底层鼠人们对上层蝙蝠人的羡慕，但由于是借由鼠人的眼睛投出的，所以无比地令人作呕。

    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传的话我小说又没了。

    鼠人宾馆的老鼠头目...这么说有些不妥当，李向善实则是奴牧老鼠军团的一只吸血大猫，“向善”这个名字着实放大了他身上的罪恶，曾经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拿此对他实行应得的人身攻击，但没有一把利剑精准没入他的心脏，向善凭借他引以为傲的“利益至上”的观点，曾经一步步走出这条属于他自己的道路，今日或是明日，他都会持续地走着。

    不知从何时起，这条街就被冠以了“墓穴”的称号，因为但凡有点能力、甚至说但凡心中有一丝寄托的人，都不会停驻此地，在此地久居的都是一些放弃人生希望、完全进入自暴自弃的生活状态、半只脚已然踏入墓穴的死人，也是所谓鼠人。而幸运老鼠这个名字，又颇有一种类似黑色幽默的气质，在“墓穴”，完美契合了鼠人们自嘲的心境，得益于此，宾馆的主人李向善从未为没有客人而发过愁。

    [注：带有双引号的墓穴指被称为墓穴的街道，不带有双引号的墓穴则是指真正的墓穴。]

    不过，万事都有它美好的那一面，即使是墓穴之中，也有仰仗腐败与死亡气息所盛放的“墓穴之花”，而且，实际上，这样的花卉你也只能在充斥着腐败与死亡气息的场所中寻得。那样的花近来在“墓穴”中盛开了——类似于此的流言在鼠人之间愈演愈烈，起初它们还有所怀疑，只是，不过数日，它们就嗅到那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花香。

    据说花香的源头正是名为幸运老鼠的客栈，几周前有一位在一开始并未有多么引入注目的女士入住，而且“女士”的称呼是在后来才逐渐流行的，一开始，她只是被当作另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子①。

    ①：许多被丈夫抛弃的妻子，最后都会在冥冥之中流落于此。

    她的名字叫做伊薇，而她现在回家了，准确来说，是刚刚走出吊一路风嚣相随的马车，踏入这条“墓穴之街”的头一盏照出黑暗的灯中①，借着妆容的掩护，竟没有人能在雾蒙蒙的寂夜里看清她的面孔，也没有人认出她就是伊薇。

    ①：街道的照明条件极差，和其他的街道形成鲜明反差，看上去就像是路灯没有散发出灯光，反而是散发出黑暗一样，这是一句极隐晦的修饰。

    不过，这却正好符合她的期望了。

    在穿过审视的目光所构成的泥沼之后，她无法从来自汐的束缚中解放①，只好用身体挤开了年久失修的宾馆大门，沉重的木块相互啮咬，发出刺耳高耸的争鸣。事情原本并不会这么麻烦，但是，在她计划将宿醉的汐带回温酒释罪的时候，叼着烟卷的车夫却漫不经心地告诉她那个区域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全面封锁了，所以她只好出此下策，将汐送回了自己栖身的破旧旅馆。她希望他不会嫌弃，因为，以他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不会嫌弃。

    ①：此时伊薇正扛着昏睡的汐。

    楔粼花是十分娇弱、同时也十分高贵的品种，大体上的形态与玫瑰类似，但色泽更为鲜艳，锯齿状的花瓣会在雨后排出体内多余的水分和色素，因此也得名血污之花。伊薇当然知道有这么一种花存在，但从未近距离看得十分真切，直到这一刻，那样的花朵出现在她的眼前，与她的双目平行着出现，那一枝别在男人的胸前，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他生得十分高大，但眉眼间却有一种与之相反的娇弱，就像一朵大号的楔粼花。

    当二人合力打开这扇门，发觉对方就在面前后，心里都存有同样的惊讶，二人的衣物都是那种在编织之时浸泡过香水的、经过复杂处理的名贵布料，然而光顾此处，绝对是有十分特别的缘故。伊薇的话，尚且不多谈，男人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除开胸前的楔粼花，就是他长长的、垂至股间的红色围巾了，零碎的布料组成荆棘的模样，在背影中出没，宛若掠过的一颗血红的流星。

    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率先移开了他结实宽大的上半身，为伊薇让路。那样的礼貌是建立在主人强压下去的怒火的基础之上的，只要稍有留意就能听出来。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还有，谢谢你。”伊薇扛着汐，艰难地朝门内迈动双腿，艰难的缘故是她尽可能地加快速度，其实也不然，以她的体质，要搬动汐易如反掌，这只是深刻到骨髓里的伪装，已然在脸上生根的假面，那样的假面叫她有时会真的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少女。

    “需要帮助吗，禁卫·该隐愿意为您服务。”那男人走了几步之后，又突然转过身来，没有征兆地对伊薇说到。

    伊薇快速地思考了一阵，不想弄脏他精致的衣物，所以摇摇头拒绝了。男人呆滞了一会，慢慢踱步走了，走到马路中央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宾馆一眼，但是伊薇想不通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舍不得的。

    “假设你是来此地借住的，容许在下拒绝，我才刚刚劝解完一位想不开的禁卫家族的小少爷，请为你们高人一等的宝贵的身子多作考虑吧，这里实在不是什么适合你们居住的地方。”李向善的话里有露骨的讥讽，这种露骨是底层鼠人常有的生活风貌。事实上，即使是这一句，在大多数场合也超出了鼠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哦...不，月之公主①在上，是伊薇吗？”随即，他用他那种使人不悦的目光打量起伊薇来，那目光就好像恨不得扒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一样，是典型的视奸。“新奇的时间、新奇的伊薇、新奇的男伴，我开始觉得很有欲望了解一番了。”他慢吞吞地说完这段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随后又急促地别过脑袋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似乎是从嘴唇上尝到了不干净的什么东西。

    ①：即月神斯科。

    “今天...单位放假。”伊薇不安地开了一眼楼道口，她等不及要躲进埋葬她所有情愫的小房间里去了，可是李向善的话拖住了她。“这身装扮，你要答应我替大家保密。”

    “纸可是包不住火的。”李向善把手指伸进黑发中间抓挠起来，旁若无人地发出一幅销魂的酥麻的喘息，舒服地笑着，而后笑又垮下去，转过身把脚底板放在先前的那团唾沫上，来回摩擦了一下，待到唾沫被完全涂抹均匀，地板上完全再看不出来有过唾沫之后，他才又把方才的笑给续上了。

    “刚才的那位先生和你有过交谈吗？他是什么身份？”出于礼节的缘故，她不好不多说一句话就离去，于是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方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绅士的身上。

    “禁卫的小萝卜丁，发起癫来说要在我这儿长期入住，我可负担不起他的安全问题，所以把他轰跑了。”他长条状的马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嘴唇自认优雅地撅到一起。“这群为富不仁的玩意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太奇怪了，一定有个原因吧。”

    “谁管呢，或许是打赌赌输了吧。”李向善从柜台的小凳上起了身，显露出他既高挑又瘦削的病态身姿，之后便绕了个大圈，径自朝伊薇走来。他微微驼着背，脸庞在穿过昏暗灯光所笼罩的区块的时候，让伊薇看见了一条条蜘蛛网般的沟壑。

    他的眼眶同样深深凹陷着，那样的一双小巧的眼睛，她看过几次都会觉得不自在。也正是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她冷不丁地朝后退了一小步，李向善的目光在同一刻忽地一闪，留意到这一点，但没多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黄铜色的粗犷钥匙，从里面挑选出刻有Ω符号的一把，那同时也是伊薇房门上刻有的符号。“之前的那把可以丢了。”

    “为什么？”伊薇迷惑地接下它，没有着急地别在她臀后延申的碎花所遮挡的钥匙扣上，而是决定先问个清楚。“之前的那扇门有问题吗？”

    “确实有点问题，所以我给它换了。”李向善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哈欠，四根指甲缝隙里存有污垢的指头合力扇起风来，作驱散状。“走吧，上楼吧，别落下你的男伴，他身上臭烘烘的酒气隔着座山我都闻得到，会吓跑客人的。”

    伊薇想反驳这句话，因为很显然，这里的客人并不会诟病气息方面的任何问题，他（她）们自身的臭味，大多都要比汐身上的臭味更明显。只是，她最后还是没再说话了，当她看见李向善半眯着眼，没再看她，而是点燃不知从那里变出的一根烟卷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反驳的必要了。

    她走上狭小的楼梯间——准确来说，是侧着身子把自己和汐塞进去，两人一前一后，花了比往常多得多的时间，抵达刻有Ω符号的门前。伊薇几乎能透过房门嗅到屋内的书香，还有她沉积的、不为人知的种种愁绪，她突然觉得很害怕，扭过头捕捉到汐那张熟睡中的大脸，安详的就像一个婴儿，这才鼓起勇气，和他一起入了自己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