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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用青春伤感文学的说法来说,玖言已经不再年轻了,无法再毫无顾忌地去爱了,这当然是因为她曾经这么爱过,并且像大多数平凡的人一样,落得了不好但十分有价值的惨痛的结局。那价值便是她从中吸取到了教训,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住自己平生种的人设,无论面前的男男女女是打心眼里唾弃血影,还是对此等暗夜的幽影有着向往,就像对面纱下的面容一样的、基于实际上没有什么分量的神秘感的向往。

    说来真是可笑,神体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坚不可摧的,但拥有神体的玖言,却恰恰因为那得来的神体的缘故,所以心灵更加容易受伤了。在某些无书可读的闲暇时光中,她也难免出于无聊的缘故望向自己的心底,然后她就会看见,来自四位不同神明的力量正日日夜夜地嵌入彼此,而由此诞生出的子嗣,在玖言的心目中是以“灰色”这个基调来代替的,即使她心里很清楚,这股崭新的、她从未在任何封书禁卷里认识过的力量,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颜色。

    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力量,似乎恰恰与苍雾城无处不在的迷雾有着共同性,共同飘渺地填补了她作为伊薇的种种岁月。就此,那力量在臆想中也染上了与灰色迷雾一致的色调。

    如若,玖言只是在逐渐掌握一种全新的力量的话,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述说的了,因为她每一天都在掌握身为血月的不断磅礴的新的力量,她可以抵达的境界越来越丰富,并且每一条通向超凡的道路都畅通无阻,她甚至终结道路本身的意味,因为道路象征的是一种限制与指引,而神明是绝没有限制,也绝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指引的。真正勾起她全副注意的是,伴随着灰色的力量的出现,她的一切其余的力量,也在以相同的速度消失。

    换作是其它人,一定会焦躁不安地四周寻求未知现象的解答吧,但作为玖言,她并不认为力量、甚至是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力量能给她带来多少有益的改变,相反,她曾经听说过无数因为力量而堕落的超凡角色,她自己也在堕落的道路上《颇有建树》。论据也很鲜明,只消①翻阅她脚下踩着的无数尸骸镌刻的记忆,若不是她拥有剥夺别人生命、为己所用的力量,她早就被磨得发亮的干草叉捅穿、并当作发狂的血影用一把火烧尽了。

    ①:需要。

    没错,她永远没法忘记那把干草叉,以及它的主人,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古铜色的颧骨随着那一夜的稻风耸动着,像是夜海翻滚的浪花,因为得到人生中第一把干草叉,也就是第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时那种压倒性的农民的快活,恨不得和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不加以区分对象的男女老少,都分享一遍自己近来的喜悦似的。而那因为笑容而耸动的颧骨,也即将出现在玖言的身前,事实上,他也用今夜一贯的高涨神色接待了看上去很是落魄的玖言。

    那时候的她,才刚刚抵达方圆数里的唯一一座平生种村落,她是被新鲜人血的气味吸引而来,她只记得自己被饥渴吞噬,从而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也传达不出了,唯一在她的回忆中醒目的,只有方才提到过的少年高耸的颧骨,还有就是干草叉上倒映出来的她目光里的陌生的红色了。

    好吧,其实她不直一次在梦中被那把干草叉所贯穿,而且是从不同的角度逐一被贯穿在逐一更迭的夜里,正如她在现实里也以不同的角度贯穿过活人。那把干草叉象征邪恶的她的童年开端,她内心深处也无比希望那会成为夺去她性命的罪恶的结束。

    所以她甚至希望自己失去所有的力量,而且最好在某场因为缺失力量而导致的厄运里丧失,这样大家①就都扯平了,更何况是以一模一样的形式,简直就是交响乐中的天籁了。

    ①:指玖言和被她杀死的平生种们。

    8847年2月29日,距离明日仅剩下数十分钟的当下,伊薇和汐被突然嘈杂起来的四下不安的议论声一齐惊醒了。他(她)们先是如同事先说好一般地望见了对方惊骇的脸庞,伊薇的眉脚痛苦地被主人打上了结,汐则是因为看见刚睡醒的伊薇那还未束缚在一起的长发,惊奇地笑了,那笑速速就吞没他脸上的惊骇。

    他以为她紧缩的眉是因为美梦被打搅,事实又恰恰与之相反;她在起初的一个瞬间里,甚至认为他的笑是对她做了噩梦的嘲笑,而后又和当下的她的状态一样,缓缓清醒了,在心里不断安慰、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

    “まじかよ?①把女孩子灌醉就能睡进她家,这是我老早就有听说有的事,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真的。”

    ①:义同“真的假的?”,书内为龙语、书外为日语。

    汐一边压制话语里不断传递给伊薇的他的得意心情,一边拨开盖在身上的毛毯,而且嗅到了一种有关于尘封的古旧气息,站起来身子,抖擞了抖擞身上的酒的臭味,发觉无法驱散,又潇洒地当作其不存在了。

    “我没想到你还精通龙语。”

    伊薇用指腹卷起额前的发丝,直至对方沿着指尖划过的弧线缓慢地垂落下去,遮住她的一只左眼。只是,这样的姿态莫名地显得勉强了。

    “别误会了,我只是爱说点显得我很博学的口头禅罢了,本质上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耍帅行为。”

    由于二人的惊醒而一并被惊动的是房梁上筑巢的蝙蝠,以及躲在床底用木腿磨牙的青皮鼠,无孔不入的它们已然成为墓穴的背景音了。汐忍不住看向音源的方向,这才发觉当下的环境之恶劣,尽可能不去想、也不去提这件事,而是把目光放在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伊薇身上的——不,实际上,她和此地是反常地贴合的。

    “话说,喝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儿醒来呢。拜托,可别告诉我是我酒后乱...①算了,没什么,只需告诉我发生过的事就好了。”

    ①:汐想说的是“酒后乱性”,但出于一些考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汐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起来,强制让自己闭上嘴是一件违背他本心的事,但是,当他看见伊薇脸上完全摸不住头脑的疑惑神情时,一切为之所做的努力,在他心中也就都值得了。

    “嗯...温酒释罪的街区被封锁了,而我必须为醉倒的同事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仅此而已。”

    伊薇的左眼在发后阑珊,右眼则是直勾勾地望着汐,那目光里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好像一人正把玩你的心跳,带来一种叫人为之着迷的羞涩感。

    “啊这,我果然是喝断片了,完全记不清任何发生过的事。我是真担心自己肆意胡言乱语了一番,更担心的是我说了一些不能说的事。”

    汐尽力回想着、回想着,只记得、只记得...哦不,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担心这个?”

    伊薇在心里琢磨他喝醉后和自己说过的那些傻话,一定正是此刻他口中的“不能言说之话”,他自然认为这些话是不方便告诉同事的话,却不知那些话语给伊薇带来了多大的打击。然而,备受打击的她,却要装作一无所知,用她双眼中已经死去、但被主人从坟墓里抛出来的少女的纯洁紧盯住他。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同时也真的笑了。

    “你的笑让我很不安呐...伊薇。”汐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仅仅几秒钟就释怀了。“说过什么就说过什么吧,朋友之间,交换秘密本就是常有的事。”他的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情,丝毫不避讳伊薇地开着小差。

    “呵呵,等你饮入与我相同数量的酒精,也不会掉到桌子底下再说吧。”

    她的话让汐的脸红了,但却没有给他带去太多意外感,原因很简单,如果是他的酒量更好,那就是他把她带回家了,这本身就是借由他的推断,早已得出的结论。只是,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否能够算作一种说者无心,听者受大伤的侮辱,他想,这即将受到他的定义。

    “得得得,知道你酒量好。”汐见伊薇没有任何起床的意思,仍然以最舒适的姿势靠在枯黄的绿色枕头上,只好又重新坐会了沙发之上。“总之,谢谢你没把晕过去的我喂给野狗野猫,否则我说不定还真的没法仅靠自己走出这座被诸神诅咒的城市呢。”

    伊薇尽可能地露出笑来,嘴角的塌陷也因为阴翳①的缘故,没有把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人发现:“我很喜欢这间窗户的朝向,每个春天都能看见楼下的桂花树冒出新芽。”在她褪去外衣,只穿着一件贴身背心的此刻,汐才迟钝地看清楚那只她朝窗前角落伸出的手,究竟有多么纤细,仿佛一折就会整个断开,几乎纤细得凄惨了,而且凄惨地美丽着。

    ①:阴影。

    “你...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吗?”

    “不,今年是第一年呢,一切述说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的手就此垂了下去,就像汐记忆中,林立高楼大厦中每个傍晚都无可阻挡的、低垂的暮色,有一种悦耳的宁静,他(她)们一会儿都没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