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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他没有说话。“我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吗?”那是因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特别是当她看见伊薇侧着腰抱走床头柜上静置的大部头、一页页翻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说出话的可能,已经随着她左手指间所夹入的书业的增多,从而一片片地减少了。

    她说起窗外没有桂花的桂花树的那一刻,她所流露出惨恻①震撼了他,让他顿时也跟着惨恻起来了。假设他并没有近距离看过桂花树的新叶的模样,假设他并不知道,桂花树的芽叶不是新绿色的,而是枯黄色的话,这样的震撼就未免显得做作了。可惜他见识过那枯黄色的芽叶,而从她的眼中读出来了,对方在想的也正是这一点。

    ①:同伤痛。

    只是,两人都没有提起这一点,将它当作小孩子走夜路时小心翼翼避开的阴影处、一样地避开了,而这恰恰是阻碍他(她)们把话题延续下去的罪魁祸首,有所忌讳的情谊交换是难以更进一步的,难以更进一步的,则就是难以长久延续的。

    汐惊觉,像现在这样的、以达到避开某些话题的效果的她的沉默,似乎是常有的事,只是他竟没有及时发现,而是后知后觉了。屋外嘈杂的人声没有停止,那人声吵得汐没法静下心来,但影响不了伊薇与①行行字墨潜动的心理,他从她缓缓松弛下来的双肩,得知她的灵魂已暂时远离了苍雾之间②。

    ①:同因为。

    ②:指伊薇的灵魂离开了苍雾城。

    不,他认为男性应该做的,并不是用自己的勇武来庇护女性,而是借由男性的勇武将被各个时代所封印的女性的勇武激发出来。他还不敢用“勇武”二字来形容自己,就和所有尚未走向成熟的少年一样,他(她)们的懦弱随处可见,然而当他们看向比自己更为懦弱的自己所爱之人的时候,那懦弱最后终止了。

    “苍雾城的气候很适宜桂花树的生长,它们自然是随处可见的,可是我不认为它们是平凡的树种。”他走向窗前,也就是她的窗边——他确实想这么做,但他却没有真的这么做,在距离窗口还有一段距离、接近于床的下部的位置上站稳了脚步。

    “嗯...”伊薇仰起脑袋,眯眼望了望突然接近过来的汐,出于礼貌的考虑,把书合上了。“为什么?”

    “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待过16、马上就要待过17年了,每一年的春天,如你的一厢情愿,我都能看见桂花树的新芽。”汐将手伸探出窗外,费劲地伸直身板,从一片被他摇落的珠链中折下了小巧的一叶。“小时候,当我看着富人家的孩子在庭院里沐浴着月光,穿着细腻的罗锦绸缎,品尝鲜艳饱满的异国花卉的芬芳,我却只能用廉价的、随处可见的一束桂花来遮盖让我无法入睡的下水道传上来的屎臭。”

    他述说起自己的过往,明明是有些不堪回首的,但伊薇并没有看出他此刻有任何有关羞耻的心情,相反,他的眼光幸福地闪动着,硬要说的话,就好像被风卷走的屎壳郎、在怀念家乡农田间的牛粪,以及吃饱后打出的温暖的响嗝。

    “我认为我的青春是贫瘠的,而桂花树的新芽也早早染上的其他树种的叶片垂暮时才有的枯黄,我有时憎恶桂花树、如我有时憎恶自己;有时又禁不住地喜欢它,如我发觉那青春正是贫瘠才让它无比珍贵——你也发现这一点了,对吧?你一定发现这一点了。”

    伊薇垂眸凝望他手中因为窗边走过的风而颤抖的叶片,接连着睫羽①也颤动起来,却没有说话。

    ①:形容少女的睫毛。

    “直到我有一天意识到,正是因为那种蜇人心魄①的枯黄,桂花才香飘十里啊,它们把养分全都留给其他树种都走向没落的秋季,在一片萧条的景色中鹤立鸡群。所以,我才说它们是不凡的树种。”

    ①:似触目惊心。

    “有道理...”伊薇深吸了一口气,某种热烈的朝气就反常地浮现在她脸上了,宛若极夜的拂晓。“你的话让我第一次期待起秋天了。”

    汐将枝叶抛掷出窗外,叫它化作风雨里的一叶扁舟。“人最好不要太过期待某种结果,从而忽视了抵达终点所需的努力。”那浪漫的翩跹之姿,使得他的心回想起数小时以前的那盏孔明灯,潇洒地沉浮着,无论结局是升起还是落下,于是他又略仓促地改了口。“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只是爱耍帅的老毛病又犯了,哈哈...”

    这样的行为有些让伊薇摸不着头脑,但她发觉她的迷惑已经变成了诗意化的二人交流中的填充物,不再像他(她)们初识那样将一种焦躁的情绪扩散开来,这是多么美好体验呐。

    “汐,想看看我的书吗?”

    “真是诱人的邀请啊,但是我其实对它们没有什么兴趣,我更在意楼下传来的你邻居们的议论声、而想去一探...”

    门外的议论声,在汐方才说起它们来的当下,突然得令似的终止了,代替它们出现的,是某人急促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在接近。后来就连脚步声也终止了,然后伊薇的房门,在吸引二人目光的前提下,被某个门外的第三者叩响了。

    汐刚想上前为还在床上的伊薇看门,就看见一团影子擦着他的肩膀掠过,那影子是由于伊薇已经翻身下床,披上了窗边衣帽钩上的大衣赶去看门所导致的。她的动作那么迅速,以至于等到汐完全反应过来,那房门已经打开了。

    门外,李向善严肃到有些严厉的面孔赫然出现,他没得到伊薇的允许,就弯着腰擅自走进了她的房间,在几乎总是要碰到吊顶灯的狭小空间以内,他找到了一块方正的凳子坐下,撇了一眼汐——深深地撇了一眼,便开始说。

    “世道不太平咯,这座城市岌岌可危,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大声嘲笑它,然后在嘲笑声中自取灭亡。”他朝桌板上甩出一块巴掌大的牌匾,染着刚干涸的人血,发出汐无比熟悉的使他着迷的腥味。“艾...弗,还是谁,你们店算账的,就在楼下,去见她之前,记得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话,他留下牌匾,看都不再多看二人一眼,就迈着松散的步子离开了房间,留下茫然的汐,还有——汐询问般地望向伊薇的脸,却先一步看见了、他纤细脖颈上的青筋蚯蚓般地丑陋的凸起着,他有些恐惧地将目光往上移动,一片阴影当中,她的双眼模糊地失了神。

    她跟随着店主走过的行动轨迹,甚至染上了他的那种松散,活像一个提线木偶,汐突兀地大声呼唤起她的名字,似乎察觉到有一场看不见形体的风暴逐渐逼近,事实上,他的猜想因为伊薇此刻的回话,天衣无缝地正确着。

    “你先呆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到底...”

    “求你了!先呆在这里别动吧,我真的、真的一会儿就会回来。”

    她猛地转过头,刚扎好的发绳因为主人的用力过猛而半边脱落,耷拉在她背后的肩胛骨之间。伊薇若无其事地将它从头发上摘下,揣进兜袋里,用门边盘踞的阴影遮住她不断踌躇的半张脸,而后寂静地消逝了。

    汐完全无法理清情况,只是因为伊薇朝他怒吼而感到懊悔,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懊悔何物,直到他弹簧似的从椅子上抽出身子,坚决地抓起那块牌匾,一下子就看清了上面的字,那字清晰得让他觉得难以理解、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那几个字。

    “温酒释罪-坳鸦女士①”

    ①:“-”之后所示即为店面的归属人。

    这时候,他又想起伊薇在店内高台上肆意分散的荣姿了,觉得说不出的惋惜,于是就将自己化作一阵风,窜出了房门,直取她在走廊间摆渡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