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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伊薇的梦醒了,当然,因为那是一场梦,而梦总是有醒来的一天的。

    当温酒释罪的年轻会计,开始用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仿佛是见识过血光之影所创作的地狱之后就无师自通的、不堪入耳的恐虐词汇描述灾难降临时的场景,汐在一旁看见了伊薇脸上的痛苦神情愈演愈烈,直至一个零界点,那痛苦变成了麻木。

    这样叫人胆寒的变化,似乎是从伊薇得知血洗酒馆的凶手是血影之后才出现的,汐将这些淡漠地看在眼里——淡漠是由于他只是第一天夹入员工集层,从而对酒馆的人们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他依然聪慧地幻想出来了,死去的不是一群在那晚聚集在酒馆里的人,而是一种不慌不忙的和平氛围,那氛围在浅夜挺到现在是极不容易的。在发生这件事以后,这种氛围的崩塌将像传染病一样,借由民众的不安情绪发扬光大,有关两族之间战争的传言,似乎就快要灵验了。

    瞧瞧周围的这群,被爱抛弃的可悲人们脸上的表情,汐就知道他(她)们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已经开始想入非非,长夜结束后的一节历史课上,平生种的、亦或者血影的孩童团团聚拢在一起,研读温酒释罪所处的街区的毁灭展开的一段战争,坐在教室里的人是谁,取决于谁才是战争最后的胜者。

    到那种时刻,无论如何,历史都是要被歪曲的,天知道他(她)们的深邃的沉痛的叹息,会不会在将来和他(她)们的骨头一样埋进地底,直到没有人记得,直到没有人知道——这才是战争最可怕的一点,它们就像钟楼上垂下来的一块红布,遮住了某个9点到11点的区间。

    伊薇毫无征兆地回头看了汐一眼,驻足在他的眉间,那眼神平静得让人不由得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发誓她在想些什么,想些他完全想不到的事。假设她一直在看,那么就证明她一直有在想。

    是的,他绝不会知道,正是他向她发出的离开酒馆到外鬼混的邀请,恰恰葬送了她所珍视的人的性命,假使她在酒馆被袭击的时候在场的话,几只血影甚至搬不动她的一根手指头,没有人会受伤,而这儿的空气也绝不会飘出来这么甘甜的血味。

    至于旁人所议论的战争,她更是无法理解,明明自己已经把求和用的情报,全数转交给了工坊,上面镌刻着她与莱耶对和平的执着追求,然而这追求现在却显得尤为可笑,无论是苍雾城的最高统治“愚人”违背了莱耶的初衷,将情报用于战争,还是已经发觉情报泄露的众爵之爵——她的义父决心来个鱼死网破。无论如何,在极剑辖区淋过的血雨以后,和平是再不可能的了。

    她想着曾经的自己,那个整日窝在闺阁里、靠着书籍了解一切的少女,以及少女对外头世界的展望,一时之间竟然都想不起来了。那天真无邪的姑娘真的会是她吗,她无法相信。假使那女孩是她的话,又为何会经历过这么多,最终在一个脏乱差的平生种巷子里,整日做着微不足道的志愿活动,听到同僚们丧失的消息也毫不动容、而不去——

    她实在地累了,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无知的、无能的、可悲的小东西,直到临渊叩响她家的悬窗,她差点以为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都从一个绝望的处境中剥离出去。或许曾经真是如此,但一切雄心壮志都在临渊死后也一并死去了,后来她只想躲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地逃避,却也只是回归类似于她起初的、童年时期的悲凉境遇罢了。

    要是她能早点发现这些的话,一定会努力做出改变,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个世界上,超凡之力才是王道,而她正逐渐跌入平凡。

    “汐,别让她做傻事。”说完这话,她的眼睛一下子地红肿了,而且丝毫不在意被他瞧见自己的窘状,扶着店会计不断颤抖和收束的肩旁,轻轻把她推到汐跟前,他现在是她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我...我想一个人去什么地方静一静,请你把她送回家吧。”

    汐原想拒绝的,因为他直到,年轻会计有家、有家人,而伊薇这么一走,就实实在在是孤身一人了,但望着她沮丧的情态,以及她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眼里炽热的哀求的闪烁——似乎他的话就能决定她余生日子里的所有希望的模样,他闭上想劝说伊薇的嘴,强迫自己点头违心地答应了。

    他静静目送这个孤单的女子身影,朝骚动的夜色中逐渐隐去,明明很害怕那样的无言的黑暗,但还是执着地、一个人往里面走,想回头看看她心里知道是会在意她的汐,却倔强地没有回头,他全看在眼里啊。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而是什么都不能做、静静等待她从阴影中恢复生机、再独自走出来。这种虐待式的等待会毁掉即便是坚贞的爱,因为你爱得越深,等待时听取的对方的痛苦呼叫也就越是凄惨,等待的时日也就越是难熬。

    就是因此,她才总是孤身一人吧。

    汐突然卑鄙地为自己没有与她深交而感到庆幸,解开了厚实大衣的纽扣,将它盖在受惊的会计的身上,在脑后的一片老鼠人的指指点点中离开了此地。还好大衣足够宽敞,叫那会计看不见那群起伏的手指。

    直到完全走出墓穴,二人才各自恢醒了几许清明①。

    ①同“唤回了几分清醒”。

    “职场都是有潜规则的,我有本事但没有容貌身材,所以不讨老板的喜欢,也一直找不到工作。”

    在她突然冒出的话语背后,是整个极剑辖区丧气的背景板,遭受血光之影袭击的不仅仅是温酒释罪,这群恶魔专门留下在场年龄最小的平生种,以将这份恐惧根植在所有平生种的心里。到处都是哭泣的噪音,烦得最善良温柔的人也心力交瘁;到处都是绝望的谩骂,不仅是针对血影的,竟是针对他(她)们口中夺走了一切的世界的;到处——不过,当远方渡来一阵硬皮靴踏碎白雪的响亮声音,汐仿佛听到了硝烟的号角。

    那是一群装备齐全、训练有素的猎杀者,武器上还沾着一些留有余温的血迹,一定是刚刚对什么东西挥出过屠刀,说不定就是作了祟的血光之影。

    他(她)们全都蒙着脸面,似乎看不出彼此的分别来,这是由于这一行当上的人们,总是强悍得会被惦记上各自的弱点,也就是家人,于是他(她)们在工作时穿着统一的制服,用编号或者外号互相称呼,工作结束后又回到平凡的每日生活中去。有时候,你甚至不会知道你的另一半,其实是个猎杀者,这是及有必要的事。

    “直到我遇见温酒释罪,很少有女性能够完全掌管一家店铺,有传闻说这是从死去的丈夫手中夺来的,不过我并不苟同。虽然她不怎么讨人喜欢,一眼望过去,很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我曾经看见过她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这么做了——在丈夫的灵牌前哭着睡着了,她是多么思念着他啊。”

    惊叹于她自顾自地开始述说的同时,汐也竭力地在脑中搜索自己应该对她说的话。可是,那样的搜索却被她持续更迭的话语阻断了。

    “她这个人很偏心的,这么多员工之中,待我算是最好的了。”讲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声音在席卷城市的灾难过后是显得极阴森的,她顿了顿,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笑得更大声了。

    “为什么...你要笑,你不难过吗?”汐环顾起四周来,这是一个使他陌生的街区,越是靠近它的中心地带,就越是繁华,他原先很担心二人走错了路,但看在会计坚决的脚步上,他还是紧跟在她身后。说是护送,倒有点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她走得很急,即使在这种时刻,急着回家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他仍旧觉得她很急,好像要赶在什么事发生之前那样。

    不过,会计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说——

    “其实,我不是店里年纪最小的,按那群袭击我们的暗夜生物的说法,本来不应该是我活下来的。那儿有一个新来的实习的小男孩,大概在你到的前几天抵达,据说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份工作。他是一个很怯懦的人,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你敢相信吗,他就连一个喝醉的身强力壮的男子都会不敢接待,这儿可是酒馆啊,而那男人也只是在和朋友发火的时候,砸了几下我们店里的桌子而已。”

    看出来他很有表达的欲望,汐也就不好打断她了,在对方精神脆弱之时,什么事都最好向着她,否则的话,要是被自己刺激到,干了伊薇口中请求他监督她不要干的傻事,他可就不知道怎么和伊薇交代了,现在的他完全可以说是步步为营。

    “不过他替我死了,我从未见过、也想不到他能这么勇敢地为什么人挺身而出,按照他的话来说,我在他第一天入职的时候,是唯一一个看出来他的不自信、并且愿意鼓励他的人,他只是想报恩。我还记得他总是顶在脑袋上的、土的掉渣的黄色马桶盖似的头发,可是后来我竟觉得那金黄的色彩很帅气了,我是没见过阳光的,但我相信它们有着相近的色彩...”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吸分明地急促了,害羞的模样跳动在她雀斑丛生的脸蛋上,不过转眼间,她又显得无精打采了。“不过他替我死了,我没敢看他的尸体,因为他的叫声实在是太吓人了,以至于最后我连上前替他阖上眼睛都不敢——而且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不瞑目呢。”

    她的话仿佛让汐的心中起了块疙瘩,卡在心脏川流不息的血液之间,叫他喘不上气来,他突然垂涎起她话语中描绘的场景来,并且自认为不应该的、对血影产生了一股从前没有的憎恶。

    “还好伊薇姐姐当时不在场,她虽然很爱作秀、整天抱着书装出一幅很有文化的样子,似乎不屑与我们为伍,但是果然还是罪不至死啊。”说到这里,她吞了口唾沫,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豫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了那些话。“其实我很讨厌她啊,或者说是嫉妒吧,明明混得比我还惨,住在最劣等的平民窟,身上却诡异的带有贵族气息,而且浓得叫人受不了。男人们,终归还是会选择她那样的女人,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多少算有点脸蛋和身材吧——所以我在你面前也就自暴自弃了,反正从一开始就没戏了,而且...”

    看到汐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哑口无言,晨夭①心里很满意,同时,自知虚伪的她,终于能诚实一回——倒不如说,这才是真正让她十分满意的缘故。她突兀地整理起领口旁的工作服的皱褶,后来看见上面的血迹,无奈地释怀地叹了口气,转而开始扎起头发来。

    ①:会计的名字,刚才翻了翻笔记,差点忘记自己给她取过名字了。

    是个精致的双麻花——汐没想到她的手那么巧,指尖翻涌出目不暇接的发的海洋,也弄花了他的心眼。但是他不懂,为何晨夭在这时做起了女孩在约会前才会做的事,等到她的嘴巴里咕噜噜地跑出来迅速又有些模糊不清的话语,一股不详的预感才在他心中逐渐升起。

    “而且我撒了谎,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真的有人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不是先返回家中,而是去寻找唯一幸存的同行。我回过家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什么...你TM在说什么?!”

    “呦呦呦,真是稀奇啊,绅士大人也会说脏话了。好吧,不奚落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和伊薇姐说去吧,她这人,就是爱瞎操心,所以我才这么讨厌她啊。”她抬头,想再望一眼陪伴她整个人生的月光,没想到却恰逢云雾升起,除了一团银蓝色的鬼东西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汐,我回过家了,一家人全死了。”

    话音刚落,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开了身旁的汐,因为他正无意识地挡在通往连绵不绝的马车的潮流的路上,她身上披着的大衣,从她开始狂奔的第一秒起就落在了原地,一只脚上的靴子则是在第二秒无翼而飞,第三秒,汐发出了惊叫。

    “晨夭!!!”

    他就像十几年前那样,为了一个陌生人冲了出去,伸出他悬吊生命的手。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挽救下她的性命。

    马匹被惊吓时的嘶吼和它的棕黄色的健壮身躯,一并将她娇弱的花枝扳折倒地,一连串鞭炮似的骨裂声由马的四蹄炸响了,随后是车轮子颠簸地碾过去,挤碎她的颅骨,将淡红色的脑浆定格在了汐茫然地哀悼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