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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论道十二楼

    ……

    即便是李年这个极度自恋且自信又无耻黑暗的人,隔着老远听到这如同声优一般的声音,整个人都觉得如沐春风,更不用说别人了。

    与王家交好之人自然也都轰然喝彩起来,皇帝眼神也是微微一动,而王芝此时更是捻须对旁人欣慰笑道:

    “徐大人,老夫这孙儿,自小就是在族中书楼中长大,五岁便能熟读圣贤之书,十岁时于族中经义一道已然超出大多数人,族中子弟私底下的经义之辩向来都他稳居魁首,十五岁又观园中桃花而入实境…”

    旁人哑然一惊,能读书是神童在大魏不怎么稀奇,毕竟大魏如今立足朝堂的大佬们,谁小时候还没异于常人之处,而又能读书,修行又入实境,那就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众人纷纷附和着王芝得如此麒麟儿。

    徐懋面无表情的点头说道:

    “倒是个好皮囊…”

    王芝颇为自得其乐,额首笑着,也知道这大魏吏部尚书向来是个冷清的性子。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经义辩学,论道谈天。

    不管是经学辩驳,还是论道破题,说来说去其实就像写文章一样,开篇自然要立意深远,惊人眼球,越是夸张些越好。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眼前一亮,过程如何只是填充,最终尾辞与开篇相呼应,自然就能是一篇过得去的好文章。

    而王洛白此时不温不火的短短一句,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直接将性善之说推翻,扼明简要的说“人性本恶,有善的人,不过是做出来的,而不是发乎天性’。

    王洛白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亚圣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学生认为亚圣此言,颇有诡辩之嫌,人的本性,如何能用‘水’而概括,以偏概全如何能让人信服,洪水滔滔而下之时,可会害人性命,可会毁堤淹田,若水性就是人性,那人性善既然水性就善?在学生看来这是不对的。幼年时与族中同伴去洛河中戏水,水势湍急从而亡溺一人,若水性本善,为何会害人之性命,由此,学生认为亚圣借水性而言人性,过于武断…”

    殿中鸦雀无声,说话大声不代表就是有道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王洛白一番言语,如春风化雨娓娓道来,春雨骤停之时自然是惊雷乍起。

    “圣人有错,后学之辈自然应当予以匡正,陛下自立国之初,马踏天下杀得人头滚滚,世人也都惧怕陛下武功之盛。在学生看来此事不过是发乎本心,因为人性之恶在于无法压制本性,反之,因其性恶,所以才需要压制。由此可见,人性之恶为本,而后天之学为辅,才能得其善…”

    殿中之人都不是傻瓜,除了个别孩童听不懂外,比如三皇子四皇子这些小孩,像太子殿下以及一众人等自然是都听懂了。

    王洛白这是借着论道之言,暗暗讽刺当今陛下滥杀成性,应该多读书。

    然而众人可以气愤填膺,却不能真跳出来让人将这大逆不道的世家子拖下去抽皮扒筋,即便是魏太子也仅仅微微蹙眉,却也没有言语什么。

    毕竟人家有理有据,说得是学问,夸得是陛下武功。

    没看皇帝也是无动于衷,反而低头沉思着什么。

    李年戳了戳了平静如水的赵仲来,因为他们坐在大殿角落,本就不容易被人所注意,所以说起悄悄话也是比较方便。

    “赵大伯,这读书人骂起人来,才真的不是人。您可是朝廷命官,主辱臣死,还不上前护驾?”

    听着身旁李年的调侃,赵仲来丝毫不急,与李年相识至今,自然不会把他在当成小孩子,淡淡说道:

    “自有人出来辩驳的…”

    果然,国子监所在的人群中,骤然站起一人,沉声说道:

    “王公子此言,才真是过于武断,岂不闻: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亚圣此言早就对人性之善有了定论,若真像王公子此言,大家都是从根上是恶人,世道怕是早就乱了,若是人人为圣,自然是压住其恶,可是你怕是忘了你我肉体凡胎,做圣人怕是难的,做他娘的‘贱人’倒是容易…至于陛下于前朝末年,力挽狂澜于既倒,才有了这清平盛世。嗤…放在四十年前,难不成还能靠你我两张破嘴就能贼人给说死…”

    此人言语粗俗,引得殿中之人哄堂大笑。

    老祭酒也笑骂道:“说学问就好好说,陛下在此哪来这么多污言秽语…”

    那人抓着头嘿嘿一笑。

    久不见动静的皇帝却是大笑着回应道祭酒:

    “无妨,只要说得有理,屎撅黄尿都是道,不同拘泥这些小节,柳夫子年轻时与某人论道,不也是彼其娘之嘛…哈哈哈”

    皇帝开口自然是百无禁忌,众人笑声更盛。

    “这胖子讲话真好听,真是个人才…”

    李年对国子监说话那人很有好感,或许是因为他,是个胖子。

    “这是户部尚书郭大人的长子…”

    顺着赵仲来的指引,李年看到了身穿紫色官服,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户部尚书。

    王芝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蹙着眉头有些不喜,果真是蛮夷之国,不知礼仪。

    殿中的王洛白面色淡然,养气功夫却是相当好,反而拱手问道:

    “敢问兄台名讳?”

    那胖子虽说不喜这些世家子,可到底也是读书人,也是回礼道:

    “在下郭逐流,”

    “郭兄…”

    王洛白呵呵一笑,向前踱步,不紧不慢的问道:

    “刚才祭酒大人言,今人乍见孺子将人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言可是亚圣所言?”

    “自然是。”

    “那刚才郭兄所言,是不是也是亚圣所言?”

    郭逐流哼哼一声,斩钉截铁得回应道:“当然也是。”

    王洛白点头,骤然提高了声音,死死盯着郭逐流,问道:

    “那‘怵惕’二字,为何独独被亚圣给忘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前‘怵惕’二字,怎的就被亚圣给遗忘了?总不能是圣人他老人家,吃醉了酒口舌不清给说漏了吧?”

    怵惕,什么叫怵惕,自然是害怕畏惧,若是恻隐是‘善’,那害怕畏惧是‘善’吗?

    若是害怕畏惧是‘善’,那后面为何独独缺了这两个字;若不是‘善’,哪为何又偏偏又在前文说了出来,圣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或是不愿欺世,留待后学之辈自行领悟?

    …

    殿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李年不得不感慨,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这小白脸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活生生能将另一学说的雏形给弄出来,当然这其中肯定是有族中之人相帮,没看那三家之人都毫无意外之色嘛。

    毕竟这次论题昨日就传遍长乐城了。

    当然由此也能看出来,这些士族是有两把刷子的。李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本来就知之甚多,所以还能保持冷静,而其他饱学之士就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读书可明理都是公认的,而上古圣贤将天地之理付诸于文字,多少人皓首穷经一辈子都不敢说完全明圣人之道,而在其圣贤书之外敢于提出异议者,除了沽名钓誉之徒,也就是寥寥几个有真材实料。

    而能在其上,创出另外一门学说者,千年以来,凤毛麟角。

    此子有圣贤之姿,士族又添一大才。

    众人心中也都闪过这样一句话,眼中艳羡之色毫不掩饰。

    王芝更是老怀开慰的大笑出声。

    “真乃吾麒麟儿也…”

    众学子中久久无声,郭逐流最终也只是暗自问候了大殿中央翩翩公子的双亲,然后坦然拱手坐下了。

    说不过就是说不过,这种事对于他来讲,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老祭酒颇为无奈的避开皇帝威胁的眼神,心中却是极为埋怨皇帝,你自己下旨不让方脑壳带书院弟子前来,书院弟子要是来了,也不至于被人逼迫至此。

    当然,老祭酒从心而论,若是儒家能因为这一次论道,而衍生出另一门学术,当然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王洛白立于殿中侃侃而谈,绕是如他平时如玉淡然之人,此时也极为享受众人仰视的目光。

    他三岁入学,五岁便能熟读圣贤书,十岁之时便能在族学中脱颖而出,而他的祖父,父亲,更是对他寄予厚望。

    每日刻苦钻研学问,十五岁于桃林下,那桃之夭夭那书声琅琅,他观桃花而入实境,得族长亲自收为关门弟子。

    他这一生,自然应当一路登高。

    …

    “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首尾相应,王洛白掷地有声话语,环绕在大殿之中久久不散。

    人性本恶,自然不是说人人皆是奸恶之徒,而是,恶发乎本性,而后学辅之。

    天性之缺,在父母,在师长,在法度,在礼义等引导下,从而为善。

    默然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心绪激动者有之,艳羡者有之。

    皇帝俯瞰着殿中百态,侧耳听过断鸿的低语,微微点头。

    他眼力极好,自然是瞧见了角落里某个绿得跟蛤蟆似正在挖鼻孔的李年。

    “不是已经入了实境了嘛,怎么还裹得跟个狗熊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