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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有巫(中)

    这乐坊上下,还真是是个人都在探夏家的消息啊......

    夜幕完全降了下来,苏澜借故请辞,二人又做几句简单的交谈,便携琴躬身而退,穿过花丛,掠过连廊,直到消失在灯影尽头。

    聆星坊的好恶,就是客人的好恶,客人的好恶,便是朝廷的好恶。

    夏诃子在花魁房内躲避小老太太那日,房内一共就她二人,她既能当着花魁的面施展妖术,而后者也对这多少人甚至听都没听过的奇诡之术见怪不怪,过了这么多天仍然一如既往,鲜有问津...虽说这二人不算朋友,但看来至少是同盟。

    苏澜咬咬下唇,花魁之意难以捉摸,但她对夏家的关心,未必不来自她的客人...换言说,比起称这是她二人间的同盟,苏澜更相信这是她们背后之人的同盟。

    所以夏诃子不走...只是天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苏澜透过窗缝,眼里溢着某种情绪...她看着屋内举着筷子,双手虔心合十祈祷着的女孩——夏诃子特地翻出件朴素的白衣,碗里只摆了几根青菜,作哀戚状。

    披麻戴孝吗...她看着这个只大自己五岁的女孩,这个世道,作为弃婴,是该庆幸自己没有披麻戴孝的机会吗?

    苏澜敲敲窗户,示意自己来了,没成想那屋内女孩闻之,却身上一惊,下意识裹紧衣服,看向窗边。

    她好像自跳动的烛火看到女孩眼角晶莹,那如炬的目光里,如今只剩出离愤怒......

    这是夏诃子吗?

    “啊...是你啊......”她看清窗外人模样,长舒了口气,挥手示意她自行进来。

    “你在......”苏澜局促的站着,看着面前才几日不见,就已憔悴之至的女孩,一时语塞,竟忘了来时缘由。

    “生活实在不太理想...清汤寡水,让你见笑了。”

    “你在给夏大人守孝吗?”苏澜对着桌上那几根青菜,俯身一拜,“节哀,我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你,我自出生就被扔在这乐坊门口...一个弃婴,也不知道什么是亲情父爱呢...”

    夏诃子别过头去,努力整理着情绪。

    “你要活的好好的,才能告慰夏大人在天之灵。”

    “谢谢你......”

    夏诃子的确是难遇之人,可花魁…十二年情谊,苏澜最后还是决定不开口:“不少贵人对你家的事很感兴趣,这可不常见。”

    “不是整个聆星坊都在打听我的消息么?所以他们现在都清楚了吗?”

    “没有。”

    “我知道。”她终于绽出笑容,“诃子有幸,遇到的都是真诚之人。”

    “得了吧,真诚之人...那你为什么还被关在这儿?如今这幅局面,你就...并无悔意?”

    “嗯,并无悔意。”

    苏澜陪夏诃子嬉笑着,聊着夏家苦难,聊着诸妓白眼。

    “我听说大家小姐都很有脾气,怎么你就这么任人霸凌?”

    “风遇山止,有人瞪了你,你就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吗?”

    “但我会被气死啊,人不报仇,如何瞑目?”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归也。”她看着碗里的青菜,“再说了,遇见个瞪你的就挖她眼球,那么多人,也挖不完啊。“

    “那就让她们一个一个排着队来。”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女孩看着苏澜:“听不听我弹琴?”

    “嗯,本姑娘给你指点指点。”

    她走到床边,从架子上仔细的取下一个朴素的木盒,虽说不起眼,却十分有质感——夏诃子取出一架古琴,置于案几,端正坐好,纤长的手指落于弦上。

    古琴幽幽的乐音响起,挂在耳边,仿佛置身古画,魂牵梦绕。

    “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长路更深。力尽神疲无觅处,但闻枫树晚蝉吟...”

    禅宗,十牛图。

    第一次...在这等附庸风雅之地,她第一次听到这般空灵澄澈的嗓音——夏诃子恬静的歌声,引人往那山野更深处寻去。

    “...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至此,人已消失在乐音中,古琴之声,时而舒缓,时而情起激昂,琴音古意,如似流水,江水难测,其怒汹汹,漩涡回转,以抗神天,自那指尖所出的每一分旋律,无不使人心惊...哪谈得上什么指点?音乐最终也不是求技法,而是那份真意与感情。

    傻子......生命不珍贵么,为什么要为一个毫不在意你的人舍弃它?

    “...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霞深处居。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

    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一滴泪划过面颊,夏诃子忘情的唱着,斯人心中天地之辽远,如今却都囚于这收紧的鸟笼。

    “...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

    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辽阔信难通。

    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

    是也,人牛皆忘。

    乐音已尽,人却久久不能回神,正因每一句皆为事实所起,才铿锵有力,若如破冰。

    “真傻...我那不知变通的阿爷...还有傻橙子...如今诃子怕是......”她苦笑着喃喃。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愿人间温情常在。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夏诃子笑笑,收起古琴,接着便伸手在那放古琴的盒底一转,眨眼的功夫,盒内的古琴已然变作一柄琵琶!

    “这...?!”苏澜瞪大眼,再次震惊——这桌这盒,简陋的容不下暗藏机关的地方,虽然早对这夏家小姐的妖术有所戒备,可每次看到时,却依旧会被其惊艳。

    “嗯,我把古琴收起来了,这是我的琵琶。”

    她递给苏澜一个巴掌大的卷轴,画中人天真烂漫,双手垂于身侧:“这是我给你作的画像,虽比不上那些名家,可好歹小女也算是离石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苏澜怔了半刻:“等会儿...手把手...离石先生?!哪个离石先生?”她想起她们每日清晨都要临摹的离石先生——那可是当世公认的大儒!

    “嗯...大成文献之,号离石。”

    “你怎么认识他的啊......”苏澜突然对面前这人充满了敬意。

    “哼哼。”她从木盒里取出琵琶,毫不犹豫的往苏澜握着卷轴的手上一搁,吓得她另一只手连忙去接,可那琵琶,竟就那样沉入画中——苏澜清晰的看见它入画之时变为墨迹的模样,紧接着画中之人,手里亦多了一个琵琶!

    “秘密。”夏诃子握着苏澜的手,把那卷轴重新卷好,“总之...若你改天能出坊了,答应我,一定要把这卷轴拿给邵宣,或是大成的明晟文献之一看,这三人之中任何一位都行,但请务必要将这消息传给他们,你只消说这是家父嘱托,剩下的...拿予他们一看便知。”

    “可是慎治那位凉国公邵宣?”

    “正是。”

    “我愿相信夏大人一生磊落,可若是通敌叛国之事,天涯海角我也会来索你性命。”

    “若是叛国,则我夏家祖辈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夏诃子眼中坚毅,似已下万钧之决心。

    “苏某下贱,然仍梦想有朝一日能以卑贱之躯忧心庙堂。”苏澜躬身作揖,露出笑容,“我也起誓,哪怕是小女化成飞灰,也会把卷轴送到。”

    “多谢。”夏诃子深鞠一躬,看着苏澜收好卷轴,“这是我第二次拜托你了,小女当下的状况,除了你口中妖术外,没有什么可宣扬之物,那天...我让你帮忙把玉佩带给花魁,是我凭画术待在那玉佩中,骗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画术?

    苏澜眨眨眼睛,消化着信息。

    “那卷轴与琵琶,称不上礼物,我要给你的,是你来找我这么久,一直最好奇的东西。”夏诃子拍拍苏澜的肩膀,“它救不了我,可关键时刻…兴许能救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