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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碗面后的谈判

    通勤列车缓缓驶入桑苏站。

    火车顶上的青年、少年们,没有买票的都趁着车速减慢一跃而下,三三两两地往轨道两边的铁丝网奔去,他们总这样做,他们知道哪里有漏洞可供他们钻出。

    车站的巡逻人员想要逮捕他们就像你在家里永远抓不到老鼠一样,知道老鼠洞的人只有老鼠自己。

    列车末尾的姜琦老神在在,向检票人员出示了票根之后,就熟门熟路地走进车站大厅,当然这期间他仍然十分熟练地躲避着火车站监控摄像的拍摄。

    桑苏站是一座建设已久的火车站,即使到了后期,桑苏市政府也没有将它废弃,因此所有的基础设备仍在运行,且定期有人维修。

    姜琦清楚所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和盲区,他像个不会被电子设备注视到的幽灵,一路飘到了距离有轨电车换乘处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前。

    这里人满为患,赶去市内上白班的工人们挤作一团,令人作呕的骚臭味即便是遍布在天花板后的通风管道也排解不掉,姜琦满身大汗地挤进厕所。

    进去之前他就有数,厕所门外正对的摄像头拍到了他。

    但没拍到正脸。

    另外,就算拍到正脸他也不慌,因为这张脸只是他想让别人看到他的那张脸而已。

    姜琦走进男厕,由于众所周知的生理原因,这里的人流出入很频繁。

    上大号的尤其是少,站便器前排满了人,很少有人想到用坐便器解决如厕需求,这似乎是一种固化的思维惯性。他们宁可排队。

    姜琦一路直行,来到最深处的坐便间,走了进去,把门反锁。

    然后从坐便器斜下方的位置取出一块瓷砖,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衣物,是一套维修工人的服装。

    换上衣服后,他站到马桶盖上,伸手取下通风管道的盖板,里面有一辆准备好的遥控汽车。

    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到小车后的钩子上,再把那顶“喷气机”图样的帽子随手丢到坐便器旁的垃圾桶里。

    姜琦重又将盖板封上,用袖管清理了所有留下指纹的地方,走出坐便间,同时将身上维修工人的脱下,反穿,变成了一套透气性很强的夹克后,施施然走出了厕所,混进了人群。

    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十分镇定,显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了。

    站在闷热的有轨电车上,姜琦一边摒住呼吸躲避前面大哥的狐臭,一边用左手拽住拉环,以保持自己在这车厢中仅剩的一亩三分地。

    同时,他揣在裤兜里的右手轻轻摁下,遥控汽车的遥控器指示灯开始频闪。

    在成百上千人的谈话声中,遥控汽车驶过通风管道的嗡嗡声显得虚弱无力。

    它的路线和目的地都是随机指定的,姜琦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去往那里。

    总之,当他身后的那些跟屁虫找到它时,他已经远走高飞了。

    而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月上中天,星辰如日。

    桑苏的平江区热闹非凡,高楼大厦的灯光外墙、沿街商铺的logo射灯、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以及头顶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将这里照耀得雪亮如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亮得让人看不见星辰之间时而飞过的巨鸟与飞摩。

    姜琦乘坐市内巴士在偶园站下了车。

    这里是平江区为数不多的几块清净地界,但仍然有不识趣的小子架着飞摩溜过,留下难闻的尾气和抱怨不停的路人。

    “混蛋!你爹妈没教过你别在市内骑飞摩吗!”

    “诅咒你待会儿就被车撞死!”

    难听的话总是涉及到家人和生死,而那些骑飞摩的小子显然最不顾及的就是家人和生死,因此当他们用一个惊险的动作从众人头顶飞过后还不满意,又兜了个圈子再来了一遭,直到有人掏出手机扬言要将他们的脸和车都拍下来时,他们才鬼吼鬼叫地离开。

    “呜呼!”

    “吃爷的尾气去吧!哈哈!”

    飞摩那钢铁和廉价的塑料组合成的外壳在天幕下越来越小,直至飞得没影。

    姜琦目送他们远去,想到自己的外公说过总是被摩托车飞过的引擎声吵得睡不着觉,摸着下巴想到,要不要抽时间去附近的几个飞摩帮敲打一下他们的领头人,让他们换个地界耀武扬威去。

    他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一路想,一路脑补计划,姜琦走到了一处建筑工地大门前。

    这里就是他的家,准确来说是他外公的家。

    年中,当他被燮门书院退学回来后,他就住在外公家。

    一个半月后,市政府下达拆迁通知书,要把他们家拆了,让他们搬到高新产业园区去,他外公拒不签字,就这样成了远近闻名的钉子户。

    姜琦觉得,要是他是外公,他也不会签字的。

    姜琦灵巧地从建筑工地的大门上翻过,不远处工人窝棚的煤油灯光在摇曳,浅黄褐色的看门犬叫了几声,看到是姜琦后乖巧地闭上了嘴。

    “有人?”窝棚里新来的工人有点紧张,担心是小偷来偷建筑材料。

    在这个工地待了半个多月的老油条摇摇头,从手里的牌中挑出一张,甩到矮脚小方桌上,“尖儿!别担心,是老纪家的外孙回来了。”

    “老纪家的外孙?”新来的工人疑惑,“就那家钉子户?”

    “对!”

    老油条一边拿起脚边的保温杯拧开喝,一边目光不离手中的牌。

    “他没别的去处了?父母家呢?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这孩子也可怜。亲生父亲找不到了,母亲生下他就难产死了,是他外公外婆一手把他拉扯大,前几年考上了大学,结果今年年中被退学回来,哎,命运多舛啊!顺子!哈哈,打光了,付钱!都付钱!”

    老油条一边唏嘘一边抿热水。

    透过雾气,他看到刚用小王把他的尖儿管上的上家打出了一条顺子,恰好对上了他仅剩的牌,于是眼睛一亮,忙不迭放下保温杯,热水晃出来溅在积了一层薄灰的砾石地面,形成了很小的一个泥潭。

    笑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你怎么能这样打啊!”

    “我哪知道他最后剩的是顺子啊!”

    “不打了不打了,一天到晚挣那么点钱全输了!”

    “哈哈……”

    走到警示牌前的姜琦侧耳听去,知道是工人们在打牌消遣,于是收回注意力,越过警示牌,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

    这里的两侧原先是种着竹子的,前不久被人挖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烂地,夜风吹过,只余下无趣的风声,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连脚下的碎石小径都要被挖掉了。

    偶园站,如果连偶园都没了,还叫什么偶园站呢?恐怕没几天连公交站牌名也要改了吧!

    姜琦越想越觉得悲哀,却无力抗争这种时代的洪流。

    不断迫近的妖魔正在压迫城市面积减少,对抗妖魔需要科技的发展,而这离不开经济的支持,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应运而生,国家鼓励生育,人口与日俱增,分配到各行各业和战场。

    城市的每一处空间都必须为这项伟大战略做出贡献,哪怕是历史古迹和人文建筑都得为此让步。

    他外公的坚持,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姜琦心情沉重,从月门下走进这个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古典园林中。

    湖石假山、花坛回廊都在月色下看不分明,再也没有儿时的波光粼粼,因为湖水都被工人抽干。

    这处四进厅堂的宅邸,从姜琦有记忆开始,就只有他和外公外婆三个人居住,本就了无生气,此时更添衰败。

    高楼大厦璀璨光芒的阴影中,它就像一个早该被时代淘汰的老翁,不知不觉间身体就缩水了,如枯瘦的树干,外强中干,来自新时代的力量不断从他身体中偷取养分,哪怕他挥舞着棍棒不停斥骂,也只能逼退奉命行事的狼犬,逼不退背后道貌岸然的脸。

    姜琦走进最深处的宅院,看着门旁立着的木棍,叹息想到。

    他走进厅堂,圆木桌旁外婆还在就着零星的灯火织毛衣。

    “外婆我回来了。”姜琦道了声招呼,眯着眼全神贯注在穿梭的毛衣棍上的外婆缓缓抬起头,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姜琦赶紧上前搀扶。

    “外公睡了?”姜琦问。

    外婆点点头,用地道到快被这座城市遗忘的苏语(桑苏方言)说道:

    “中午那些人又来过了,老头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们赶走,不过,西园的书斋被拆掉了,老头子还不知道,他们趁他睡着的时候干的,就在不久前。”

    “我知道了。”姜琦听了后点点头,那些奉命行事的狼犬已经摸透了他外公的生活作息,总是趁老人家入睡以后搞破坏,上了年纪的人体力怎么熬得过和这些在工地上干活的人呢。

    “外婆你也快去睡吧。”姜琦温柔地对外婆说。

    外婆摇了下头,指着圆木桌上被网罩罩住的瓷碗:“你外公给你晒的冷面,我去帮你炒一下,还能吃。”

    “不用了外婆,我自己能炒,你快去歇息吧。”姜琦一边抬头看那已经僵掉的冷面,一边轻柔地搀起老太太的手,一直将她送回房才松开。

    回到厅堂中,他拿起网罩,看着已经跟方便面一样的冷面,眼眶有些红润。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不介意多一双筷子吧?”

    他转过身,他的二姐,况清妍正倚着门看他,微笑着,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不怀疑我下毒的话就来吧。”

    姜琦端着瓷碗从她旁边跨过门槛出去,“筷子自己拿。”

    况清妍微微一笑,转过身,“这个臭小子。”跟上了姜琦。

    十几分钟后,厨房外的台阶上,况清妍把碗筷轻轻地搁在一旁,吐出一口浊气:“哈,好久没吃得那么舒坦了,臭小子,你的厨艺不错嘛!”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姜琦的后脑勺,姜琦颈部和肩部的肌肉瞬间绷紧,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二姐后才松弛下来。

    他说道:“毕竟我和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没法比。”

    他站起身,拿起况清妍的碗筷,准备回厨房清洗,同时背过身说道:“饭也蹭好了,没别的事就请回吧。对了,要是嫌蚊子多的话,下次来就别穿丝袜了。”

    刚才况清如吃面的时候一直在抱怨被蚊子咬。

    “怎么?”况清如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是觉得姐姐的腿不穿更好看吗?”

    姜琦险些绊了一跤。

    他调整呼吸,冷声说:“算了,你下次别来了!”

    他跨过门槛,况清如接着道:“这么嫌弃我啊,那关于偶园保存的事,就没得谈咯?”

    姜琦的右脚僵在了半空。

    随后,他收回步子,回身看向况清如,“如果你是在拿这件事打趣,我会后悔刚才没下毒。”

    “臭小子,说话能不能好听点?我可是你阿姐啊!”

    “同父异母的。”

    “那又怎么样?”

    “我被承认了吗?”

    “……呃,我们还是来谈谈偶园保存的事吧。”饶是况清如舌绽莲花,也没法为父亲犯下的荒唐事开脱。

    “你说,我听着。”

    姜琦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下,阴影笼罩得他像个没有生机的死物。

    况清如看到他这模样,无奈地撇了下嘴,道:

    “想要把偶园原模原样地保存下来是不可能了,这里的拆迁影响到的不仅仅是桑苏一隅,更牵扯到了国家大计,如果不是考虑到你的因素,父亲他绝对不会因为纪春生的一己之力而停下工程长达一个多月——”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感谢他?”姜琦讥讽地说。

    “我自然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做。”

    况清如说,“总之,偶园是一定要拆的,但并不是全拆,你曾经在燮门书院读过,你应该知道燮院对古建筑的保存多么重视,所以,如果这次分院的建设,燮院能够占据主导地位,或许偶园能有保存下来的可能性。”

    分院,并非指燮门书院的分院,而是指国际统合灵纹研究中心的分院。

    论对神煞的研究,国际统合灵纹研究中心在全世界范围内首屈一指。灵纹就是他们对神煞的本土称呼。

    此次怒蛇帝国派人访明,人员构造全部都是国际统合灵纹研究中心的师生,说它是师生代表团也不为过。

    怒蛇帝国以国际统合灵纹研究中心在凰明建设分部、分享他们对神煞的研究为代价,换取凰明帝国派遣工程队过去建造永固长城,这是双赢之举。

    这也就是为什么况清如说此次拆迁牵扯到了国家大计。

    偶园所在的方圆十五公里,都是未来分院的校区,这里是必须拆除的。

    “这和燮院有什么关系?”阴影中的姜琦皱起了眉头。

    况清如解释道:“凰明的灵能界向来是燮门书院一家的天下,现在国际统合灵纹中心突然要入驻,燮院自然不同意,这段时间经过百般磋商,凰明、燮院和怒蛇帝国终于达成了协议,由燮院和国际统合灵纹研究中心共同管理新建的分校,但就谁主谁次一事还没定下来——”

    “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决定用打擂台的方式来定下这件事。”

    “很遗憾,是!”

    “……这是过家家吗?”

    “战斗无疑是最能直观体现出双方谁在灵纹的研究上更胜一筹的方式。”

    “比比看谁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更多不是更直观?”

    “你说的那是学术人才,可在当今局势下,无疑,谁的拳头硬谁才能当老大。枪杆子里才能出话语权嘛。”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被退学回来的废柴罢了。”姜琦摊开手。

    “肄业,是肄业!”况清如强调道,“这是父亲当时竭力为你争取到的!”

    “他当时就想到了现在?”

    “呃,父亲的想法自然是我们揣测不到的。”况清如犹豫了一下说,“不过,这两个字无疑是帮燮院缓了口气和救了你一命。”

    “呵,救了我一命?”

    姜琦冷笑一声,用嘲弄的腔调说,“不会吧,不会吧,不要告诉我人才辈出的燮院都快半年了,还没找到一个能超越我的人。”

    “姜琦!”

    况清如突然语气严厉起来,“我知道你对父亲和燮院有仇,但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当初那犯下那滔天过错的人是谁?是你自己!你不犯错,燮院怎么可能将你逐出校园!”

    “我犯错?”阴影下姜琦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你怎么不问问是谁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帮燮院立了多少功,完成了多少次任务,最后,只是因为我觉醒了“蚕马”,他们就说我潜力不够,让我转系?让我去读什么狗屁'神煞的新技术应用'?”

    “就算这样……”况清如很想训斥这位弟弟,可最后还是心软了,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你也不能做出那种事啊!”

    “哪种事?”

    姜琦的咄咄逼人突然消失,神情变得有些落寞,“我还能怎么办,那是我最后的出路了!”

    “……好了,这些过去的事就不谈了。”况清如强迫自己恢复到市长秘书的冷静状态。

    “抛开这些事,你现在就当为纪春生,为你外婆,为这个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也该尽一份力吧。后天中午十二点半,市政府在澹湖大酒店办接风宴,你过来和对方见一面,我推荐你当他们在桑苏这些天的导游,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胜,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她转过身,往外走去。

    姜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感情牌?道德绑架?”

    “随你这么说。”况清妍不回头道,“愿者上钩而已。”

    姜琦“呵”了一声,“你还真当是算准了我会当那条没脑子的鱼。”

    他拿着碗筷走进厨房,开始清洗,水流的声音在夜幕下传出很远,就如况清如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

    她坐上车,窗户缓缓降下,偏头看向广阔的建筑工地,这里寄托了她和她父亲许多的心血。为此,就算用道德绑架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骗姜琦入局也值了。

    “走吧。”她对司机吩咐道。轿车缓缓从偶园门口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