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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之北 中

    王木匠家中新养了一只小橘猫,名字叫大黄。这是老木匠的第三只猫,也是他最爱的一只。

    这只小土猫之所以能博得主人的欢心,一来是它看起来圆鼓鼓的,有着一副天生的福相,二来则是它确实乖巧,至少懂得在家里不乱跑,每晚能按时回家吃饭。这一点对老木匠来说着实重要,毕竟村里的猫大多数都死于误食水沟里的老鼠药,老木匠的上一只小狸花猫就是这样,被发现时四只小脚已经在水沟中绷得紧紧的。老木匠年近八十,他这一辈子实在不想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于是对于这只小橘猫的管教就愈发的严厉。好在这只小土猫也够聪明,虽然总是偷吃厨房的腊鱼,但到了外面却是严守纪律,陌生的食物一概不闻不问。

    这天,雪已经下了七天七夜。大黄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在炕上伸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房门。但它却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小窝中,也没有躲在柴房或是杂货房的角落里。老木匠半夜出来解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事儿,他小声喊了几下,各个厢房转了几圈,终于确定了家里真的没有大黄的身影。

    按道理说,猫在半夜出门找找朋友、逮个老鼠、巡视下地盘,本就是正常的事情。至少木匠的老婆是这么认为的,木匠的猫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老木匠却不放心。他点了一根蜡烛,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几盏茶水过后,玻璃杯已经见底。望着已经泛黄的杯壁,老木匠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就像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大半夜要泡茶水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放着新换的大灯泡不用而要点蜡烛,也不明白为什么四周这么寂静。

    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老木匠擦了擦杯口的水渍。一杯热茶足以使他困意全消,王木匠不想睡觉,他披上了一件棉衣,借着蜡烛微弱的火光在屋子中来回踱步。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大到屋子的门都被堵住。老木匠觉得自己记性有些差,连前几天自己吃了什么饭干了什么事都记不得了。王木匠呆呆楞座了一会,还是决定拖鞋上炕,毕竟这大冷的天坐在木凳上也着实不好受。

    鸡鸣三更,一夜无事。

    大黄回家的时候,雪刚停不久。它用自己的小肉爪扑腾了几下房门,紧接着纵身一跃,轻松跳上围墙,进入院子里面。房屋的里门向来不锁,它们的作用只是防止屋内的猫猫狗狗进出,但猫猫狗狗却总能精准拉开这些充满了工程学智慧的小机关。大黄跳上那个半人高的房门拉手,用力一拽,房门应声而开。房门内第一个屋子是厨房,小土猫跳到灶台上伸了个腰,借着灶台的热气清了清脚上的积雪。老木匠听出了猫的声音,他小声走进厨房,生怕吓跑了这个小捣蛋鬼。

    “碰!碰!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铁板铸成的大门被震得轰隆响,仿佛听得出来门那边的人是有什么要紧事。老木匠放下手中的猫,急忙披上一件小背心走出院子。大黄则躲到了灶台后面,用自己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

    门外面是小花,村北面李老三家的闺女。王木匠和李老三他们家走动不多,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对于小花的突然到访,王木匠也甚是诧异。但来的就是客,何况人家一个女娃大雪天登门到访,自己没有拒绝的道理。

    “花子是吧,多长时间没见了,快进屋里来”,王木匠招呼着小花进屋。小花只穿了一身单衣,脸颊冻得通红,嘴角似乎还有些冰渣,看起来是在大雪里面呆了好一会。王木匠想起来自己那嫁到了外地的女儿,眼前这个不怎么熟络的女娃子突然有些亲切。小花也有太多表示,径直走入房子里,好像进了自家那版亲切。虽说村里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但这么随意的进出别人家门倒也不常见。王木匠的老伴儿刚刚拾掇了早饭,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围坐在小木桌边。王木匠本来还想客气一下问问小花要不要跟着一起吃点,但小花却抢先一步剥了个煮鸡蛋,就着一碗棒子粥囫囵吞下,好在王木匠倒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想着女娃是真的饿坏了,也就只是乐呵呵地坐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再递个鸡蛋添勺粥;老伴儿心里直嘀咕,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也就一起安安静静看着。几分钟的时间,一桌子饭菜就见底了。

    “唔…王叔…问你个事…”小花鼓着腮帮子努力咽下最后一口饽饽,“听说你年轻时离开过村子,到过一次县城,是真的吗?”

    “啊?对对对,有这回事!”王木匠略有所思,“那是快六十多年以前了吧,你问这个干啥?”

    “你能带我再去一次吗”小花瞪大了眼睛,“我也想去一次县里,你帮我带一下路好不好?”。

    这接近恳求的语气着实令老木匠心软,一旁的老伴儿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害,我当什么事情,这有什么难处,村口的大巴一天一辆,直通县城汽车站,你下午到村头站牌下面等着就行”

    王木匠也有些好笑:“花子呀,咱们这儿到县城也就五十多里地,你出门沿着大路一直向东走,不用半晌也能到”。他说的也没错,这里又不是什么偏远山林,去县城里的路还是蛮方便的,“何况现在天这么冷,我这老骨头哪能耗得起,不去不去”

    王木匠拒绝的很干脆,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倒不是他有多么冷漠,天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确实不想去县城里面,或者说,他内心深处并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不想离开,那种打心底里不想离开,甚至有些厌恶这个想法。也不仅是他,村里的其他人基本都是这个想法,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在乎为什么。

    其实,这个村子中的人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没有亲眼见过村庄意外的世界,虽然他们有报纸,有电视,还有可以直达县城的公交车,但他们确实是从没有出去过。

    神并非万能,神创造的世界一定会有边界。对荀子瑜来说,能够有效维护的世界只有这个小乡村。乡村之内,他可以按照可控的逻辑加以编织,可以让一切都符合现实世界的演化规律,而乡村之外则完全由智脑自行演化,无论多么光怪陆离,都可以合理的存在。从逻辑上看,乡村是一个完美的闭环。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是自己的导师亲手构建的最高逻辑墙壁,作为系统内的程序自然是无法违背。

    但这个牢不可破的锁又确实出过意外,至少眼前这位老木匠就曾去过一次县城里面。故事里面清楚地记着,年轻时的老木匠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并在城里呆了一个多星期。这至少印证了两件事情,一是村庄外围确实有一个智脑自行衍生的空间,并且其世界形态与社会逻辑与乡村内并无太大差异,至少不是必死无疑的岩浆或是深海;二是确实存在一条道路可以直达村落,并且这条道路允许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以行走的方式到达。逻辑墙只对村庄内部有效,那只要走到所谓的县城,自然就有办法前往易牧所在的沙漠。

    “那您能告诉我,您当时是怎么去的吗?”小花并不在意木匠的拒绝,继续追问道,“比方说,你出门之后向着哪个方向行走,走了多远,有没有变过方向,转弯的频率、方位等等,请告诉我这些细节!”

    “频率?方位?那是什么东西?”王木匠也有些困惑,怎么现在的年轻人净说些时髦的新词,他绕绕头,面露难色的看着小花:“这些我真不记得了,那多多年过去了,我就记得是个透黑透黑的晚上,我走了好久才到,剩下来的怎么转弯走了多远那些我是真不记得了。哎!人老了,不中用呀!你还是回家去吧!”

    这声叹息似乎为聊天划上了终点。小花的眼睛微微泛红,这是几天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难过。眼泪落下的时候,萨沙有些差异,作为东方集团内敢以一己之力面对集团保守派的科研女强人,她不会为这些小小的挫败感到难过,但此刻内心深处却确实有些其他的感情,这些已经抑制不住的泪水似乎并不受她的控制。萨沙立刻明白,这是这个名为小花的载体所具有的原始感情,甚至可以超过映射体的控制,她有些惊愕,自己的意识稍微有些恍惚,那种感觉就如同灵魂即将出窍。危机之际,头部传来阵阵电流感又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看来点阵系统已经开始运作。小花立刻擦了擦眼泪,这反而更有一幅沧桑的感觉。

    老木匠有些心软,他给小花倒了一杯温开水,又特地剥了两瓣橘子递了过来。大黄识趣地跳上桌子,用力伸了伸爪子。木匠的老伴儿见状,也是递过来一把瓜子,不解道“花呀,你为啥一定要去县里呢?”

    “我想救大头!”小花的眼神中浮现一丝坚决。

    “好啊,好啊”老木匠点点头。他慢悠悠地点了一锅旱烟,吐出长长一口烟雾。“我记得那是五十五年前吧,我那时是在跟我老爹赌气,就趁着夜里自己向外跑。那好像也是这么个大雪天,我穿着个破棉袄,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一抬头就看见县城的高楼了。我再那个大商场里要了几天饭,最后一天是在待不下去了,还是趁着晚上又走了回来。其实说着,我根本不知道来回的路,也看不清路在哪里,但就是这么走呀走的竟然也没迷路……”老木匠似乎也回到年轻时候的岁月,那时的他也是小花这么大小,也有着好多突如其来的奇妙想法,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别的事情我都忘了,但有个事我有点印象,那天从家里出来后,我好像是先跟着月亮的方向朝着山上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觉着有地震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外边了,就吓得一路乱跑,要不说我年轻时候腿脚真是好,黑灯瞎火的都被我跑出来了,还一路跑到县城了”。

    木匠老伴儿噗嗤笑了出来:“你就是喝多了摔了,还腿脚好,我看是你家祖上运气好,没给你摔死在外面!”

    “去去去,大过年的说什么呢,你收拾桌子去”,老木匠嘟囔着又抽了口烟,结束了老伴儿的无情嘲讽。

    这些老俩口间的打趣拌嘴中,小花儿却隐约厘清了头绪。木匠的故事、西山的震动、漫天的大雪,她终于明白突破口在哪里——故事集,这一切故事的起点。

    “还有个事情”,小花问道,“荀老师的事情您清楚吗?”

    “老荀呀,哎——”,王木匠长叹一口气,“挺好的老师,可惜了,咋就去世了呢?”

    “啊?到底怎么回事呀”,小花心中一惊。

    王木匠只是不住摇头,“还能怎么回事,听说是病死的,但我觉得他的病来的怪,好好的人就突然老年痴呆了,肯定是年轻时太累了,哎——”

    小花没有多问,她当前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临走前,小花借走了老木匠的那个泡了五十多年茶水的玻璃杯,她不清楚这个到底有什么用,但知觉告诉她这个小玩意将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她重新给车加满了油,一脚油门冲上了后山的泥泞路。出发时,她特地测试了一下这个名为“汽车”的载具的抗撞击强度,结果她不是很满意,但她也不是很在乎。她的身体与灵魂都迫不及待地迈向这浩荡征途,任何艰难险阻都不会阻碍她们。

    雪又断断续续大了起来,道路两旁已经有了三两人影。小花点开来车里的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一句听起来甚为滑稽的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出夷桑。

    “切~”小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白了一眼,这也是萨沙想做的事情。她现在着实有些喜欢这个身体了。

    不远处,一个身影时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