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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雪起逢故人

    冷风沙沙,割得人脸如有一种腌渍的疼痛,这天儿,不是个该出门的日子,恰好这些时日江湖上也不太平。然一车独行,于寒风凌冽中。

    大雪片片如长席,无家可归又处处立敌的人,被雪一裹,也就能闭目了,何苦还去寻棺椁。万里飞雪,却没有多少人有闲情雅致喜好欣赏飞雪的银光,白雪再美,也美不过官府和鹿虞门的三千两雪花白银。

    雪住,风未定,远看一辆马车帘幕扬动,车轮辗碎了冰雪,叫人没来由心慌,像是从人的骨节上碾过。

    车内温暖,燃着香炉,香沾冰雪,暖香也成了冷香,车里有两个男子,一个青衫春衣,将长腿伸在狐裘内半躺着假寐,另一个浅紫长袍,眼上蒙着小指宽的白布,遮住了一双看不见风月的眼睛,但腰背却是笔直,和前一个截然不同。

    这里很温暖,很舒服,只要不下车,就冻不着两位贵客,但这段路途太长,一直躺着的男子已觉得十分疲倦,他生平最爱打架,本想着待在他身边一定有趣事,却不料时常与寂寞为伍,渐渐的,他有些后悔他们二人的约定。

    青衫男子坐起身,哀叹,“已经四十二日了,我没记错的话。”

    他答说,“变化总是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青衫男子叹了口气,自车顶摸出了个酒瓶,谁也不知他何时藏在头顶,一口气喝了大半瓶,酒不烈,他喝得不痛快。

    将酒递给他,“来一口?”

    “多谢,不必。”

    “白问你,多此一举了。”他自嘲。

    在他大口地喝着酒的间隙,紫衣男子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苍白的面颊两端染了绯红。

    再喝两口,酒瓶便空了,他拿起佩剑,薄而锋利,寒而凌锐,任谁都看得出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是个掐碎敌人喉咙也不会嫌膈手的顶尖剑客。

    紫衣男子笑了,柔和而优美的君子相,说出的话却是,“别太快杀了他,带回鹿虞门,有个交代。”

    感知到即将有一场恶战,青衫男子的眼睛,焕发出精神,仿佛春风吹动融化的溪水,充满了活力与力量。

    他好战,这是优点,也是他致命的缺陷。

    若不是这是缺陷,他不会被身边男子死死拿捏。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青衫男子突然推开车门,赶马的人急忙挪位,他喝一声,勒住车马,知道冰雪地里,藏了不干净的人。

    两人下了车,车上只剩紫衣男子,他拢住长袍,柔声提醒道:“天已快黑,速战速决。”

    青衫男子缓缓转回身,“少废话,老子都等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许我多伸伸胳膊?”

    他笑了,“随你,留他一条命一口气,能撑到回去即可。”

    天地间的寒气像是要把人身上的热气都吸干,风中传来不太沉重的脚步声。

    要么是个轻功高手,要么是个女子。

    待她在风雪中露出脸,欣然一笑,青衫男子才明白,二者皆是。

    声音很轻,但正是青衫男子期待着的声音。

    紫衣男子掀起帘子,推开窗户,寒风侵袭,他咳嗽几声,道,“无论是谁,记住我的话,留一命。”

    青衫男子已经入迷了,把他的话抛掷脑后,只顾着品鉴这位对手。

    女子走得很慢,但没有停顿,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斗笠,融化在她身上的冰雪,想必已经打湿了她单薄的衣服,黄莺儿似的女子,带着几分笑,她的唇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似乎天生就是上扬的,生就一副乐呵容颜。

    和车上男子一样,背脊挺得笔直,她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没有任何事能阻止她的行进。

    离马车还有七八步远,男子才瞧清楚她的脸。

    眼睛很大,瓷白的肌肤,若不是冰天雪地,那张唇应该也是嫣红娇艳的,脸太小,撑不起她西域美人一样高挺的鼻梁,娇艳和单薄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子的面容上。

    已经不甚年轻了,早已过了双十年华,二十五岁前后,可却很能吸引人的注意,尤其眉眼间自带的风流。

    青衫男子被她的神情感染,未开始动手便目光中带有笑意,他作势要推开车门,道:“姑娘需要我们载你一段路?”

    他看上去像是很真诚。

    谁知这女子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依然向着马车走去,飞蛾扑火一般。

    “你是聋子?”他反手把住她的肩膀。

    女子的手忽然握起了剑柄,动作很灵活,一转身,这一男一女的剑便撞在一起,给冰雪添了几分热和光。

    兵刃相见的增增声在雪地里并不刺耳。

    青衫男子笑了,道:“有几分本事,我们玩玩?”

    “柴公子,我并不想和你玩。”

    她居然会说出他的姓氏,柴离皱了眉,“你认识我?”

    “金水柴氏,望之敬然,有多少门派的人不知?”

    他一向不曾在家族事务中露脸,自小也没在柴家长大,行走江湖甚至以离为姓,照理说,除了柴氏和祖父几个交好的故友,应该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面目,能一眼认出他面容的人,除了马车上的孟幽之,他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女子嘴里虽在和柴离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帘子的门,仿佛能穿过帘子,看见车中的人。

    “有趣,有趣的很。”柴离大笑。

    “姑娘从何处来?去往何处?”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姑娘的去处,该不会是我身后的马车吧?”他明知顾问。

    “不巧,正是。阴山距此九百里,我日夜兼程才今日赶到。”后一句像是在和车上的人解释。

    柴离道:“脚程挺快,唉,可惜你来迟了。”

    “为何?”

    柴离笑了笑,道:“你若是为他而来,未免太可惜了,他已有婚配,上京封宜盛家的二小姐。不如考虑考虑在下?”

    女子也笑了,道:“我却不知这件事,是我睡了太久。”

    两条人影,混在冰原的雪片中,依稀看不清人影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轻,车夫本来前头还能听见几句,到后面一句都叙述不出了,只能退回车上,说道,“方才动手了。”

    两人都是出众的轻功,几乎可以踏雪而起。

    剑招过了十几下,柴离大开大合的招数像是被女子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奇怪,奇怪,她居然有几次可以预料他的起势落势。

    若没有细心钻研过他的剑法,如果可以做到轻而易举逐步破解,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除非他和她师承同一门下,但柴离确定师傅从未收过女子为徒。停手的片刻,他回头望了望马车,如果真的有人对于他的招数一清二楚,也只有孟幽之,孟家的这位小公子。

    柴离若只是靠那些死招,行走江湖数年,早就尸骨无存,他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的变手,于静中生变,于定手生新招。

    这女子仿佛也知道这个道理,就在他接连改变剑法,女子向后退闪不及,他的长剑已经砍断了她的发簪,几缕乌发落在断簪旁。

    他蹲下身捡起簪子,“我不杀女人,但你要告诉我,鹿虞门此前的命案,是不是你所为?”

    柴离自觉不可能,这人拼尽全力才能在他手底下过几十招,想要接连斩杀鹿虞门的十几位高手,几乎是痴人说梦。

    “柴公子果然如我家相公所说,还算马马虎虎是个正人君子。”她接过自己的簪子,依依弯膝作礼。

    等她再起身,柴离已经拦她不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似普通的簪子上已经染了毒,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中了毒。

    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毒,霎时间便内力如冰泉凝滞,催动不起。

    “我杀了鹿虞门的人,但只杀了我的仇人,总共两个,剩下的人命,不关我的事。”女子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马车,门帘被风吹起,她已看见了车中静坐的男子,脸上赫然出现的遮目绸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就站在马车外,近乡情怯似的,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贸然闯入其中。她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这次再想把他哄回来就得花些时间和精力了。

    一阵风吹来,她嘿嘿笑了两声,把身上的湿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薄衣,一步登上了马车,车夫在孟幽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女子的诡异行为。

    她冻得脸色苍白,车夫的脸色却黑如锅底。

    马车外的柴离也慢慢走了过来,掀开帘子道,“孟小公子,这可不怪我,你的风流债,我没理由替你还。”

    “不知姑娘芳名?”孟幽之问道。

    她轻声叹息,“三年前,我在镇江替人浆洗衣服,彼时你在镇江为人绘丹青,你说等你攒够二十两银子,就娶我,如今竟然忘了我是谁?”

    孟幽之似乎在质疑她说的话,手上的动作十分缓慢,但还是缓缓脱下了披风,叠了起来,然后,缓缓伸出手,“若姑娘不弃,还请披上免得着凉。”

    她笑了起来,清泉一般的脆,“不弃不弃,你是我相公,我怎么会嫌弃你?”

    此话一出,马车中静得连车夫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柴离虽想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也没有看见孟幽之僵硬的手指,但还是被他哭笑不得的唇角逗乐了。

    “这位……不知名的姑娘,幽之他,显然不认识你。”

    她作势要哭,袖子提到眼角边,“哄着人家开心的时候,一口一个小骨头,说什么我是你身上的一根命骨,少了我,你怎么活得下去,如今……如今得了手……就……就想拍拍屁股走人……苍天啊,小女子的命真的好苦。”

    柴离静静坐在一边,想要等她演完后从她身上搜出解药,看孟幽之的表情,不认识她看样子是真的,可倒现在也没有提醒他下死手,估摸着还有话要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