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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 狭路斗双敌

    马车里还有好几坛酒,这酒都是柴离买的,他不光自己喝,还把酒水分给这位半个时辰前说自己叫玉骨的女子喝,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不亦乐乎。

    孟幽之的眼睛瞧不见人,但柴离想着要是他能看见,目中估计也是充满了不太愉快的神色,女子来历不明,又不知敌友,在今日的冰原上实在不是个交朋友的好时机,可他才不管孟幽之的脸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此女实在很有趣。

    冰原上厚厚一层积雪,雪已经停了,可是车行冰道,实在难驾驭,车夫便下马在车轮上捆起几条铁链子,这样一来就不打滑。

    铁链拖在冰上直响,孟小公子突然叫停了车马。

    车夫恭敬上前询问,“不知小公子吩咐?”

    “就停在这里,无须向前。”

    “可天就要黑了,冰地里有雪,一照,天黑得慢,一会儿天黑下来,冰雪也不顶用了,和灯笼不一样。如此,我们寸步难行,还极易迷失方向。”

    他说话很慢,却很坚定,“不会。”

    柴离放下酒碗道:“行了,不用劝他,他说不会迷路便是不会,你要相信你们家这位暂时看起来病弱的小公子,他记路的能力堪比你们鹿虞门的信鸽。”

    玉骨笑了笑,道:“柴公子更厉害,喝酒的速度比农家耕地的水牛饮水还快。”

    他打趣孟幽之,她便“报复”打趣他。

    柴离倒是也不生气,“你护得严实,可知我们幽之领不领情?”

    她轻哼一声,上前便要握住孟幽之的手,孟虽然听见她转动身体的细微声响,却终究没能避开,她喝过酒,身子暖了起来,手心也是暖的。

    孟幽之触到她温暖的掌心,想要抽回,“姑娘还请自重。”

    她偏偏不自重,抓住他的手背,从拇指抚摸到小指,眼见他耳朵都红了,她才笑嘻嘻松手。

    柴离靠在车壁上感叹,“我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亏得姑娘没有粘我的身,否则啊……啧啧……”

    干冷的寒风天,车马在此地磨蹭了很久还没走,像是在等一位远客。

    柴离盘腿坐在狐裘上给车窗通风,来了个女子,车中莫名拥挤,听冰原上冷风呼啸,回声空幽辗转,像停在耳边的流水激荡。

    孟幽之看起来不想和她说话,想想也是,他有正事在身,今日专门等在此处,凶手给鹿虞门递信,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孟家小公子,人人都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孟幽之该急着躲起来了,他一年前在一场江湖争斗中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又兼之双目失明,如今已和半个废人差不多,要是旁人是他,早就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鹿虞门不见外客,他却故意穿行在鹿虞门第一个死者的回途之中。

    等的就是那个人。

    本以为今日就是要等这女子,但目前看来,这女子并非他们要等的人,也许只是个误会。

    可她如何知道孟幽之和他今日就会出现在此处?

    孟幽之现在还没有赶走她,兴许就是想一问究竟。

    除去寒气,这女子灿烂的面容才渐渐真正浮现,被冰雪淡化的唇色如今红润起来,像是车中飘入了一朵红梅花。

    她是谁?

    这想法涌上心头,柴离打量孟幽之和她,不见得孟幽之一定不认识她,他受的那次重伤足足让他在外祖父家躺了三个月,醒来后更加沉默寡言,从前他还能和他顶几次嘴,如今十天说的话也不及从前他们一日说的话。他向来是话不多的人,重伤之后,常常是一坐窗前便是两三个时辰发呆,他忘了许多事,欠的风流债说不定也忘了。

    柴离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姑娘还是不要在此处久留,是个恶地,说不准你要把命留在此处。”

    “和我家小郎君死在一起,我求之不得。”她笑眯眯地把手伸过去,放在孟幽之的肩膀上。

    他躲了一下,这一次躲开了她的手,她没有碰到他的肩膀,碰到了他冰凉的头发,如水一般柔软冰凉,她有时候觉得,他整个人也同水一样,静默流淌,不见底,叫人难以把握。

    正如现在她根本分不清孟幽之是故意的,还是他真的记不得她了,如果是后者,她会比知晓前者更难过一百倍。

    “玉姑娘,你说说,热脸贴着我家小公子冷屁股,你图什么呢?喜欢孟小公子的人多了,你死死纠缠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呢?”柴离摸不定她的底细,如果真是鹿虞门的死敌,那她说只杀了两个人,就是在撒谎骗人,她的目的便是孟幽之的命。

    不要紧,咫尺之间,想杀了她简单极了,柴离心想。

    若是想要杀人,身上必有杀气,这是混迹江湖的人都能觉察出的,可这女子难道真的是表演高手,能把杀气也藏着?柴离静静观察她。

    “我乐意纠缠他,我觉得有意思。”玉骨说着,手指抚过他发丝,黑色的水流在指缝间无声地流淌。从前她睡在他肩膀上,抚玩他的长发时,她对他说,听说头发软的人,心肠也软。孟幽之回复她,也未必。她反问他,那你心软吗?他说,要看人。她就笑了,如果是我呢?他将她的头发和他的头发连结起来,一切都不言而喻。

    镇江的山岭间升起乳白和淡绿的雾气,山间尽是美而寂静的野花,他说,如果她想,他们可以在镇江过一辈子,可是她没有回答他,她闭上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大概是他们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偷走他的剑,为什么要故意接近他。

    他们在镇江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似新婚夫妻那般交谈,拥吻。但不知为什么,孟幽之对她越好,她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

    他常用温柔的声音叫她,“阿骨,过来吃茶。”

    他比她要小三岁,又是名门正派的后生,约莫在她之前是不曾有过女人的,所以他不明白,要是女人想骗男人,真真就像是戳破一层纸似的简单。

    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孟幽之沏的茶。浅青色的茶水白瓷杯里泛着光,干净清澈,像是他的眼睛。

    他笑着看她,毫无顾忌,可那时候她像被封住了嘴巴,无法发声,被巨大而无形的东西束缚住,脖子上缠着绳子,只要她开口,那绳子便勒紧了,她愈发难以呼吸。

    柴离见她不说话了,孟幽之又像块石头,把马车里的汤婆子拿给玉骨一个。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然而孟幽之说,“接着吧,在此处暖暖身便尽快离去。”声音匆匆消失,已有些不耐烦,玉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好像真的不是她的小公子,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玉骨脸上还笑着,心里刀割一样疼。

    “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在此处?”孟幽之问她。

    “直觉。”

    柴离道,“玉姑娘的直觉可真够准的,掐好了点儿,掐好了地儿。”

    “鹿虞门第一个死的不是孟临道吗?我猜想,你会从第一个开始。”

    天暗下来了,车夫进来点了盏灯,汤婆子已经不热了,马车里的火也熄灭了,他早知道会这样,心里后悔不该让孟幽之在大雪这日出来。

    柴离将帘子拉开,雪又开始下了,只是夜色昏沉,有些看不清。

    天色太昏,如同等待死亡的降临。

    天气太冷,呼吸仿佛都被冰冻,一呼一吸之间拉得缓慢而冗长。

    孟幽之痛苦而缓慢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有什么东西,早已先于死亡的气息进入到了他脑海中,他沉思片刻,缓缓笑了。

    玉骨自言自语,说着话,坐近了些,把孟幽之冰冷的手攥住,冰块一样,他果然是受了重伤,这样的天,身上无半点内力。

    孟幽之将手慢慢拿出,她又执着地夺回,两个人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

    柴离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默然半晌,这才又拿出一瓶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拿袖子擦了嘴,“孟小公子,要不今日还是回去吧,否则你冻死在这里,我也不好交差。”

    过了半晌,孟幽之叹了口气,道:“他一定会来。”

    “你未免太自信,要是你先死了,那他可就不费吹灰之力除去了孟家小公子。”柴离说。

    玉骨搓着他的手,替他说,“如果相公真的死了,他又怎么立足于江湖?言而无信,下了诛杀令却没有做到,岂不是笑柄。他执意不走,今日就会冻死在此处,杀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越是高明的杀手,就越要追求完美,他们要杀谁,就一定会让人死在自己手下,假手于人不可能,假手于天更不可能。他们要的——是杀戮的快感。”

    “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柴离笑问。

    “因为我就是。”

    柴离笑了,道:“你的功夫还不到家,所以你根本不算是高明的杀手。”

    “如果我要你死,就不会在簪子里只下半个时辰的软骨散了。”

    柴离不服气,“是我想放你一马。”

    “哦?柴公子这般慈悲?”

    “你错了,因为我没有在你身上察觉杀气,所以我想,你该不会是想要来杀他的人。”

    “如果我是,你要怎么办?”

    柴离从腰间抽出一缕头发,“那我方才就不是砍下头发了。”

    孟幽之沉默了半晌,忽然扑哧笑了,笑着道:“半斤八两。”

    这是几个月来柴离第一次见到他真诚的笑,他待人平日也会微笑,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就会变得温柔亲切,但他从来不会放肆,所以他对人的笑,同时也是疏离的笑,这是他第一次不是种出于礼节的似笑非笑。

    “软骨散已经解了,你要不要再和我动手试试?”柴离问玉骨。

    “得了吧,我根本打不过你。”

    “嘿嘿,你承认了不是。我都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所以我和她不是半斤八两。”

    孟幽之叹息,“我说她下毒的功夫和你的剑法相比,半斤八两。”

    听到他说这话,柴离目中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玉骨这才发觉他在剑法上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但当孟幽之批评他剑法不高时,他的眼神中又满是悲伤。

    孟幽之柔声道:“雀摆一招,如果她方才攻你腹上,你要怎么躲开?”

    柴离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摸清我的招数。”

    玉骨笑道:“我就摸清了啊。”

    柴离目光中有火焰燃烧起来,“你为什么会那么了解我的招数?”

    “相公告诉我的。”

    孟幽之道:“我从没告诉其他人,所以这并不可能。”

    玉骨忽然笑道:“我不是其他人,所以你告诉我了。你不光告诉了我他的剑招破解之法,你还告诉我你自己的。”

    柴离道,“你知道他和我所有的招数?”

    玉骨摇头,“几招罢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太多。”

    柴离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在外面风流也就罢了,把什么看家吃饭的本事都告诉陪你睡觉的女人,你这……颇不是个人了。”

    孟幽之当真觉得冤枉,忍了半日,还是什么都没有辩解。

    车夫忽然敲了敲车门。

    柴离探首窗外,道:“怎么了?”

    “来了。”

    柴离当即握住了剑,低声说,“我下去看看。”

    玉骨扯住他的袖子,“需要我帮你?”

    “别给我添乱就行,你那三脚猫功夫不够一盘菜。”

    柴离下了车,长长地呼吸着,冷空气进入鼻腔,逼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他耳力之敏,目力之强,江湖上数一数二,三只箭同时朝此地飞来,柴离齐齐斩断。

    朗声道:“既已到了,为何不现身?”

    远处枯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个人如飞鸟似的展翼飞到了他面前。

    右面的雪地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车夫向孟幽之回话,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踏雪无痕,轻功之高,足以成为美谈。

    柴离笑道:“在下的运气实在好,今日居然能和十三怪中的两位前辈过招。”

    飞鸟一样藏在雪里的人是十三怪中的老五,踏雪无痕的是老九,只见他们阴沉沉地一笑,道:“要是死在我们手上,你也算幸运?”

    柴离抽了口冷气,越发精神了。

    江湖门派人人知晓,十三怪手腕上皆有一只刻着他们名字的银铃,拿红绳穿起,谁要是能杀了他们,拿银铃和红绳去官府换钱,一只可得五百两银子,这十三人罪恶多端,每个人手上都沾着百十条人命,劫皇家的贡品更是让朝廷大怒,早些年官府曾经派人追捕,那时候他们混入草原,成为游医镖士,朝廷的人也寻不到踪影,只好暂时放弃追捕。

    其中一人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柴离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银铃如摄魂之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