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胡为仗剑游 » 第百一二章:崖边珠钗堕,身困五行中(1)

第百一二章:崖边珠钗堕,身困五行中(1)

    萧思君听了池墨茵的话,在附近的溪流中大致擦拭了身体,换了一身池墨茵带来的新衣服,这才向穆淇奥所说的地方而去。

    池墨茵原本还想让他带一柄剑过去以防不备,萧思君却说什么也不肯带上,他对二人道:“如果潇儿要刺我一剑才能出气,那我宁愿让她来刺,哪怕这一剑是刺在喉咙,我也定然不闪不避。”

    他此时是多希望雨潇能刺他一剑,这样至少能让他心中好过一些,但他又想到雨胜的托付,叹气道:“只是若我死在潇儿剑下,那就劳烦两位来帮我替潇儿找解药了。”

    池墨茵知道他心中放不下雨潇,但此时听他如此说话,心中也是老大不愿意,于是赌气道:“本宫才不管,大不了将你二人合葬,尽了朋友之义罢了。”

    萧思君和穆淇奥也知道她是在赌气,穆淇奥笑道:“大哥尽管去,雨妹子舍不得杀你。”萧思君惨然一笑,向二人深鞠一躬,转身便走。

    这一夜风很大,然而萧思君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止。

    他疯狂地向前跑着,心脏也疯狂地跳动着,这其中有期待吗?

    一定有,但更多的可能是不安吧。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是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他只知道当他来到山顶的时候,那风更大了。

    猛烈的北风自断崖之外袭来,吹得他衣袂不断翻滚,也吹得他碎发伏倒在脸上,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断崖边上。

    他无言地走过去,心脏跳得更快了。

    在距离那个身影还有一丈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再也迈不开脚步,似乎那短短的一丈,就是无法跨越的鸿沟一般。

    “你来了。”眼前的身影先出了声。

    那是一道单薄的身影,哪怕她这时候穿着一身狐裘大氅。

    因为那身影原本就单薄,毕竟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萧思君轻声应道:“嗯。”

    他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能在狂风中传入女孩的耳朵里,但女孩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今天的月色好美。”

    萧思君抬头看去,一轮满月悬挂在天上,明亮、硕大,却终究看不出圆满。

    俄而,女孩问:“你相信命吗?”

    萧思君摇了摇头:“我是道门中人。”

    女孩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然后道:“有个女孩,她一直被命运捉弄。她不想信命,却又躲不开命运。”

    萧思君心头突然一紧,这个女孩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女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烙印在萧思君的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不,他根本没想过要忘掉。

    女孩又道:“这女孩生来不过几岁,就没了阿妈,她虽然记得阿妈十分温柔,但那记忆却少得可怜。然而这之后,女孩也出了问题,她身体一日日虚弱,只能靠着阿爹不知从哪弄来的汤药续命。

    “女孩久病成医,暗地里偷看了药方,猜到自己应该是中了剧毒,而且时日无多了。她总听见有人跟她说什么一切都是天命,她恨这老天,诅咒这老天,为什么一切的悲伤都要降临在她身上。”

    萧思君心下黯然,这些他都知道,只是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听女孩亲口向他诉说。

    女孩继续道:“后来啊,女孩越来越叛逆,变得谁也管不了,最后连她阿爹的话也不听了,也不肯再喝汤药,想着干脆一死了之也来得痛快。她阿爹哪里愿意,于是二人吵了起来,她干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向北而去。”

    这之后的故事,萧思君大抵都曾亲历过了。那时的一幕幕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如今想起却如椎心泣血一般。

    女孩道:“那时女孩不过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她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叫念故学的青年侠客,她觉得这人武艺不错,就是人呆了一点,但还是交了这么个朋友,只求死后能有人帮忙安葬罢了。”

    这萧思君倒是第一次听说,他不禁感到悲哀,想起他第一次与女孩相遇,哪能猜到女孩心中有这等阴霾。

    女孩道:“后来,她知道这念故学不叫念故学,而是真武门掌门萧思君,多少惊讶了一番。但那时的她一心求死,生死都不重要了,那对方是念故学还是萧思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想法一直到她和萧掌门夜探敌营,那时萧掌门为救她一命,将她抱在怀中独自应付箭雨,看着萧掌门的侧脸,女孩第一次有了不想死的冲动。”

    想来萧思君对女孩产生爱慕之情,似乎也是那个时候。

    女孩顿了顿,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继续道:“再后来,女孩因为不想死,乖乖听话,每日都会喝宗瑶真人开的药方,但偏生这时候萧掌门身边又多出了一位池宫主,女孩当然是嫉妒的,不过时日一久,她似乎也想开了——反正自己活不了多久,不如成全两位金童玉女的好事,直到……”

    说到这里,女孩哽咽了,萧思君清清楚楚听见她饮泣的声音,因为那后面的故事,实在太重要了。

    女孩道:“直到萧思君对她说,待平定魔教之乱,便要娶她为妻……”一滴泪水乘着风飘落在萧思君脸上,萧思君怔怔地伸手,轻抚着这一道泪痕。

    女孩呜咽了两声,肩膀微微颤抖着,继续道:“那时候女孩真的很开心,你知道吗?真的很开心……”

    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很开心。萧思君紧紧咬着牙,但迎着风,却说不出话来。

    女孩道:“后来开了武林大会,穆淇奥为救多闻法王与武林为敌,他为救朋友,当着天下英豪的面与穆淇奥饮酒结拜,然后一人一剑败尽天下英雄的样子,真的好耀眼。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一辈子跟着他,哪怕我的一辈子只剩下二十年、十年、哪怕只有五年,我也要日日陪在他身边。”

    萧思君紧紧握着拳头,想要上前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女孩擦了擦眼泪,颤声道:“结果呢?还是萧思君,还是萧掌门,他亲手杀了我阿爹,杀了也就罢了,还是活生生剥下皮来,然后刺心而死。这与凌迟有何异?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下如此狠手!”

    萧思君忽然觉得牙齿打颤,如鲠在喉,他害怕自己忍不住说出来,他怕自己告诉雨潇,她阿爹就是魔教的余孽,雨胜已经死了,他希望雨胜在雨潇心中,依旧是那个与人为善的和蔼富商,那个余杭百姓交口称赞的大善人。

    女孩埋头在两膝之间,闷声道:“原以为命运真的是公平的,虽然害了我这么多,却让我遇到个如意郎君。但最后呢?我最爱的男人杀了我最在乎的亲人,这算什么?天意弄人?”

    萧思君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候他能说什么呢?恰恰是他,唯独是他,什么都不能说,劝慰、辩解、安抚……一切都显得这么苍白无力。

    女孩忽而回过头来,这是今晚萧思君第一次看清女孩的面容,她还是那个雨潇,无论是眉毛还是眼睛,无论是鼻子还是嘴巴,都是那个美丽可爱的雨潇。

    但她又不是雨潇,对,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雨潇了,那面容中似乎再无曾经的影子。

    雨潇盯着萧思君:“你没什么要说的吗?说你是被逼的,是有原因的,是无可奈何的……”然后她一字一字地道:“只要你说了,我就信。”

    萧思君紧紧盯着雨潇的眼睛,他害怕和那双眼睛对视,但他移不开目光。

    雨潇说了,只要自己辩解,她就相信。

    萧思君也相信,不仅是因为他的苦衷是真的,更是因为如果处在相同的境地,他也愿意相信雨潇,因为他爱她。

    内心中无数次挣扎,他几乎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口来,但终于他沉默了,一切归于无声,他希望保护雨潇,保护她那仅存的一点点心灵,为此他放弃了一切。

    眼见到萧思君归于平静,雨潇叹了口气:“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

    看着雨潇站起身来,萧思君在奢望着,奢望着雨潇能在不知情的情况想原谅他。

    然而雨潇站在那里,却一步也没有动,任由狂风吹得她的大氅猎猎作响。

    她站了很久,缓缓伸手拔下了头上的珠钗——那是萧思君在杭州送给雨潇的珠钗,仅仅九钱银子的便宜货,却承载了二人最美好的回忆。

    两人的视线都定在了那枚珠钗上,哪怕雨潇一头秀发失去固定,疯狂地随风飘扬着,也没有阻挡住她的视线。忽然,雨潇手一松,将珠钗扔下了山崖。萧思君瞪大了眼睛,心也随之坠向谷底。

    雨潇没有再回头,只有声音传进了萧思君的耳朵里:“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雨潇发誓,从今日起与萧思君恩断义绝,从此二人再无情愫纠葛,唯有血海深仇。若来日江湖相遇,二人必有一死,如违此誓,愿如此珠钗,身坠崖底,魂葬海渊,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哭过之后的声音,是已经没有了眼泪的声音,这声音说出的话如此平静,平静得令萧思君感到一阵胆寒。

    说完这段话,雨潇转过身来,目不斜视地向萧思君走来,当她走过萧思君身边时,轻声留下一句:“萧掌门,江湖路远,好自为之。”

    随着她身影远去,萧思君似乎听到了珠钗落地的声音——那是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