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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世界之外·你已成为过去的故事

    王城之外的天空是金黄色的。虽然太阳也没有光顾城墙之外的地界,但比起城内却是明亮了不少,只不过这份光芒,照映出的确是王城在第二次法物总攻抵抗战后留下的残骸,多年过去,这些残破的地带仍未被完全修复,事实上,乔安怀疑究竟有没有人试图修复过,因为广阔的平原上焦黑寸草不生,王国的黑色战旗斜立在平原中,任由微风吹抚。战死的人类尸骸仍未被自然完全吞噬,他们融进了黑色的土地中,若不是他们身上的铠甲,马儿就会不小心踩到他们的骨头。有些尸骸则身形巨大,比王城内的铁驹还要大上一倍不止,它们如野兽一般的奇异头骨,即使是注定灭亡,死后的那副形状,仍在诉说着它的愤怒,让人望而生怯。

    战场仍有不少王城守卫军的人和工人在外收拾残骸,可总是感觉永远也无法打扫完毕。

    保卫战中的人类的确是胜利了,但眼前的景象只向乔安一行人诉说着悲痛的过去,他很难想象有多少人在此失去了兄弟、姐妹,亦或是父亲和母亲……器德不像乔安那样四处张望,好奇着眼前这片战争之地,但她的脸色冷峻,只呆呆地望向前方,让马匹自顾自地走着。在身旁的乔安很想向器德搭话,想询问她这里过去的模样,却又不敢,生怕器德回想起来她当初在此处不忍回忆的过往,他有时候觉得,器德恢复了几分在军中的模样,虽然他并不知道器德从军时的情形,但她看着战场凝重的表情,心里也能猜测一二。西边吹来一阵风,带来了一股令人不适的臭味,乔安和器德就这么在这曾经的战场中穿行,地上到处都是炮弹轰击所留下的深坑,乔安和器德小心地引导着马儿,如果摔进这些坑里,那很有可能就得返回王城,再去购买马匹。

    乔安不断地看向器德,心里数不尽的问题几乎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回过了头。神游的器德终于回过神来。

    “别让问题憋在心里,想问什么便问罢。”器德仍在看着前方。

    “呃…师父您,曾经在这战场上战斗过么?”乔安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蠢的问题,但眼下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嗯,第二次的保卫战,人类最后的一次机会。”

    “最后的…机会?”

    “因为当时有二十个…甚至更多的法物汇合了起来,向人类的世界王城发起了进攻,受它们控制的魔物铺天盖地,就连野兽——那种巨大的野猪,也成为了它们的坐骑,以及会动的树人……会给你带来悲伤的感觉,好像全世界都在和人类作对,好像我们本就不该如此繁衍,好像我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们对我们的愤恨如此强烈,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受了法物控制的原因,还是因为人类无穷尽地猎杀它们而生出的怨恨…”

    乔安想起了巴德尔和他说过的人类历史,五百年前,彼时的人类并不如同今天那般团结,他们各自为王,只要建立起一座城市、一座城堡,甚至是山中的林寨,都会拥有一位王者,尽管那是他们自称的。这些身为王的人们,即使是在法物的压迫下,即使是疲于对付不断入侵的魔物的情况下,他们也在想着吞噬他人的城寨,征服别人,老人、女孩、妇女……任何稍微拥有战斗能力的人都会被拉向战场,很多人刚刚踏入那片残忍之地便立即殒命。第一次的法物总攻便发生在那时,而且它们的胜利轻而易举,有时不需要法物亲自下场,城堡便能被魔物入侵占领,为它们大快朵颐,魔物虽然没有魔力,只是介于人类和野兽之间的物种,但他们的数量繁多,巴德尔曾经给乔安的猜测便是:第一次总攻中的人类,平均每一个人就要对付一百头魔物。很快,稍有气色的人类因为内部的斗争和法物们的不断进攻,又被打回了千年前四处躲藏、数量稀少的状况。

    “黑兽…”

    乔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说出这个词之后便立马闭嘴,心中满是悔意。虽然器德曾经说过她曾斩杀黑兽,王城内也将这段故事如传说一般流传,但此时此刻,在这片令人伤心的漆黑平原中,提出这个怪物的名字却是极不合适。

    “怎么了?”器德倒是没有任何反应,一脸平常的看着乔安,给了他继续问下去的信心。

    “呃…黑兽,是当中最强的魔物么?”

    “不,黑兽是法物。”

    乔安惊讶的脸色难以掩藏,他以为魔物便是单个人类能够对抗的极限了。

    “你也别太吃惊了,十多年前的法物,它们的力量早就不如当初一般毁天灭地,当我能够杀死其中一名时,他们最强的一员也就能控制一会周遭的环境而已了,虽然即便如此,它们也足够强大……”

    器德和乔安一边说着一边行进,胯下的黑马却因为这片战争遗迹所带来的气味感到不安,压抑着想要飞奔的步伐,不安地渡着步。

    “嗯……在这片土地上待上一晚上说不定就能感染瘟疫,我们绝不能在这里过夜,乔安,掩好你的嘴鼻,我们要加快步伐,在今夜之前走出这片平原。”

    乔安应了一声,随即和器德一起挥舞马鞭,胯下的黑马便无法抑制地冲刺了起来,乔安和器德就这么飞奔在战场之中,天空也随着他们的步伐逐渐昏暗。

    即使是在城内的林区,乔安也未曾见识过如今在他眼前铺展开来的绝景:夜光草在平原上如星星般点缀着大地,月光明亮,乔安看见平原向着身后的世界无限延伸,而两旁则被通天的山岳占领。夜光草充盈着月光,发出不输烛火的亮度。

    “别呆在这景色里了,乔安,虽然你第一次见识此般光景,但眼下还是寻找栖身之地更为重要,这种地方,你以后可有的是时间重临。”器德拍了拍乔安的肩膀,他这时才回过了神来。

    “嗯……”乔安转头,看到西边高耸的森林。

    “那今晚就去那里好了,这里或许过于开阔,如果遭遇了魔物袭击,很难自保…”乔安指了指西边的森林,器德便点了点头,和乔安一齐驱马前行,进入林中。

    比起王城内枝叶稀少的林区,森林内的树木出奇地繁盛,即使今晚的月光明亮,也很难刺穿遮天的树叶,器德和乔安不得不点起提灯,仅靠着提灯微弱的亮光引导,寻找着他们今夜的安身之地,乔安的另一只手时刻放在王国骑士的银铳上,马儿则随着他手中提灯的亮光前行。最终,他们走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草地上,夜光草发着微弱的荧光,他们便决定在此处停留。

    乔安用砍来的树枝架设起了帐篷,器德则努力地打着火,但却怎么也打不着,气得她想使用魔力把眼前的木柴轰飞,但最后仍是抑制住了冲动,耐心地把篝火点燃。火焰的亮光逐渐升起,夜光草的微光也逐渐褪去,与夜光草共生的荧光虫四散逃开,与篝火爆发出的火星共同飞舞,交织出一副奇异的图画。器德和乔安席地而坐,享受起这份短暂的温暖。

    “你知道接下来要前往哪里么?”

    “额…我…”

    “你不知道?”

    乔安点了点头,这一刻,他觉得回头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没有规划便决定出城寻找自己体质的成因,但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已经踏出到了王城之外的境界,想到这里,他才坚定下决心来。

    “唉……真是的。”器德讽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出来寻找原因,却连从哪里开始都不知道?”她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方才好像是巴德尔两个多月前才说过,让她回想起在王城生活的日夜。而如今身处深林,器德感觉自己像是在两个世界周间旅行一般,被煤炭燃烧所发出的浓烟覆盖的王城,和这片未被人类打扰的森林决然不同,虽然没有她时常抿在嘴角的红酒,但此时的她也感到了一阵放松。

    “抱歉……”乔安尴尬地低下了头,望着篝火。

    “你什么都不知道便出城,这种行为,你难道不知道同送死无异么?”

    乔安的眼神避开了器德,盯着夜光草。

    器德想到了初次见到乔安的情景…

    “杀了我吧…我偷了你的钱…杀了我吧…”

    “求求你…”

    器德想起了乔安跪坐在地上的呜咽,她这时觉得,这个孩子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的目的。如今的他,和当年失去母亲后求死一般,漫无目地出城,或许寻找他体质原因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只是想要另寻一个地方去死,寻找一个器德不知道的地方,寻找一个器德不会理解的理由,伴着那句“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在亡界之中,与母亲会合,永远依偎在沙妮的怀抱之中,仿佛他一直只是当初那个瘦小的孩子,仿佛自己对他八年的养育之恩就只是在延缓着他的自我毁灭,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恶的沙妮……”

    器德心中升起了极大的不快,她同时也在惧怕着自己的这份恨意,心想自己到底成为了何种魔鬼。

    “可是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啊!师父!”

    回想起这句话,又让器德重拾了信心,她如今宁愿相信这句话,相信乔安对她拥有亲人一般的感情,自从清野教会她感情这般事物的模样,她便想要抓住感受感情的机会,不过,王城内人们的本相,只让她把在战时相识的劳尔和巴德尔作为唯二的朋友,自己整日闭门不出。如今,她又对自己对乔安的猜测感到无可奈何,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和乔安相处的日夜,乔安在铁驹站时被她揪出的那番话,使乔安日后能够陪伴孤独的自己,而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压制这种想法,认为乔安始终不会对自己这样的人抱有恩情……器德的内心扭成了一团,但唯独自己对乔安的感情,从未有过变化。

    “那我们便往双阳城去,乘坐那里的气空船抵达克莱堡,便去拜访银雾森林内的神祈族人吧。”器德也不知道直言这个计划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神祈族?他们是谁?”

    器德对巴德尔的保密程度感到有些惊讶,不仅从来没有泄露关于乔安的秘密,甚至连神祈族人都没有向他提及。

    “嗯……一帮类似预言家之类的人…”

    “听着像是某种教会的人,巴德尔叔叔教导我不要盲目听信神教的传言,说能够决定人类命运的就只有他们本身…”

    “魔力不本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么?你跟了巴德尔学习这么久,也没有研究出魔力的成因吧?”

    “这倒是……不过,就这么相信那帮人的话真的好么?”

    “不然你有更好的去处?”

    乔安沉默了下来。

    柴火正旺,器德感觉不想吃他们携带着的坚硬肉干,便起身想去狩猎。但他们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让没有感觉到微风吹过的器德警觉了起来,手握住了刺剑,乔安也立马站了起来,举起铁铳对准木从,灌木丛内又发出了一声马啼,乔安拉开了铳身侧面的机关。

    “别…别开火!是我!乔安先生!是我!”

    灌木从中传来清脆的少女声,等到她慌忙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摔倒在地上,乔安和器德方才认出了这名妙龄女子。

    “灵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乔安放下的铁铳,跑过去扶起灵,而器德却拔出了刺剑。

    “你竟然还有胆子跟上来?而且竟然能不被我们发现…这里可不是王城,我也不会像当初在王城内那般怜悯你,就算你是学院的预备教授,死在这里学院内也会有其他人代替你!”器德打算将刚才的气愤发泄在灵的身上,若不是乔安挡在了灵的身前,她或许就已经将刺剑贯穿了灵的身体。

    “不…别!器德女士,我不是来…呃…我不是来想要害你们的…”灵紧紧抓着乔安的披风,躲在他的身后,生怕器德做出冲动的举动,背后大大的背包叮当作响,而乔安也在劝说着器德。

    “师父,如今可不是同类自相残杀的时刻,我相信灵小姐当初只是一时热了头脑,才会说出那番话的,她没有做出过伤害我们的事。”

    “唉…乔安…总有一天你要用这份善良害了你自己…”器德恢复神情,把剑收了起来,乔安和灵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们三人围坐在篝火旁,灵仍然紧紧地抓着乔安的衣服,警惕着器德,器德也不想多说什么,眼下就只有狩猎过后再慢慢她跟来的询问原因。她起身叮嘱乔安照看好灵,同时也告诫乔安要提防着她,便转身没入黑暗前去狩猎。

    灵见器德远去,也终于放下了被她抓得褶皱的衣服,叹了一口气。

    “灵小姐,您莫不知道外界有多么危险么?而且,您为何要跟过来?”

    “呃…我…还是想知道你的体质的成因…只不过,我不会对你进行学院内的解剖实验,只能观察你的发展。”

    “唉…您真的没有必要为了这项研究,冒着生命危险跟随我们,您在学院内的前程光明无比,即使没有这项研究,您也能够顺利成为教授,享受日后辉煌的人生……”

    “我受够王城了!我也受够那群呆子,受够那些无用的研究,也受够那头死狐狸老头了!”

    灵突然发火,用自己细小洁白的拳头猛锤着乔安的肩膀,乔安虽然没有觉得疼,却也感受到了灵的恨意。灵锤了好半天,嘴里骂骂咧咧,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呃…所以,您很讨厌王城么?”

    “我当然讨厌王城了!我当然讨厌学院了!我…我…”灵突然发出啜泣声,倒在乔安的肩膀上大哭不止,她的哭泣声使人万般怜爱,乔安抹去她的眼泪,直到她的哭泣声消失,抬起红肿着的眼睛,才从乔安的肩膀上离开,乔安觉得她可爱的脸庞即使是哭泣也未让她的容颜褪色半分,但此时他也想不出能够安慰灵的话语。

    “和您在巷子内分开后,您过得怎么样呢?”

    “我之后被学院的教授拾去了,我还以为,那头死狐狸是收养我了,后来也的确是这样,只不过,乔安先生您知道么……”灵停顿了下来,用力抹着脸上的泪痕。

    “并不是所有教授都如同巴德尔副院长一般正直,乔安先生,您真的好幸运……”

    乔安看着眼前的灵,想起了巴德尔对自己训斥,教官对自己的体罚,如今眼前的少女让乔安想要重新接受他们的教导,重新回到那简单的日子里。

    “那头死狐狸把我捡去后,把我的身子洗净,给我穿干净的衣服,给我吃像样的食物。但是您知道么?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被他收养的人,他那座大的要命的房子里,还有好几个被他从巷子里捡来收养的孩子,您可能觉得,这人为人慈爱,我当初也是那样认为。但是,他收养的那些孩子,全部都是他的奴隶!他收养来为他发泄欲望的奴隶!他收养我过了三年后,有一天他将我们用奇装异服打扮着.....”

    灵又流下了泪水,乔安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灵纳入怀中,拥抱着灵,无言地安慰着她。灵终于平静了下来,便又讲了下去。

    “之后他看到我喜欢看书,便想要教导我成为学院的学生,之后,为了躲避他,我便整日待在图书馆内,和学院的呆子们作伴,死命地学习,只为了能够不与他独处一室,害怕他又将我侮辱,每次这样的念头涌上心来,我便更加发奋地学习,不要脸地去参观学者们的实验,不顾旁人讨厌我优异成绩的眼光,直到今天的地步。

    后来,我想着以我在学院中取得的地位,能够告发这名教授,就将他送上法庭,谁曾想在法庭上,那些曾经被他当做奴隶使用的孩子们,那些曾经我们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的孩子们,都在法庭上对抗我,说教授爱他们,不会做出那种事……虽然后来教授仍然是被处决了,但是,乔安先生,那些孩子们…他们也随之自尽了…”

    乔安内心悲伤异常,王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在如今人类高歌团结的时代下,这种事仍然会发生呢?他已经分不清楚,也说不出话来了。

    “乔安先生…让我跟着您吧,让我跟着您去旅行,去忘了王城吧,我再也不想回到王城中去了,求求您……”

    “灵小姐,就算你这么说,外界凶险万分……”

    灵抬起了头,大大的眼睛眼里尽是渴望,乔安也于心不忍,再让灵回到王城那片伤心之地。

    “好吧,灵小姐,但你要清楚这其中的后果……”

    灵从乔安的怀抱中离开,眼神暗淡了下来。

    “没关系,我已经品尝到活着的后果了……”

    “这么快就勾搭上我的弟子了?灵小姐?您的年纪轻巧,为人却是深不可测。”

    器德肩抗着黑色野猪,其实她在灵刚刚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时就已经狩猎归来,只是一直在一旁躲着,没有打扰他们二人。灵没有说话,揉着眼睛,尽力想要装出自己没有哭过的模样。器德虽然用着不屑的眼神看着灵,心中却为她感到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