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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先知

    村上隆端在手里的托盘直接落在了地上,刚泡好的抹茶撒了一地,像一摊刚破土而出的青草。

    这并非是因为他一时疏忽。在这个时代,会遵守传统的茶道规则,有耐心用精细切割的竹制茶筅点茶的人已经很少了。就连他这么做,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按照这里的规矩,满足面前这人的要求罢了。

    “……师傅?”他试探地问了一句,本就不高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村上隆面前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个老人。老人低着头,满头的灰白长发垂下来,遮住他干瘪而棕黄的脸颊。一件有些褪色的灰蓝色和服披在老人身上,却活像搭在衣服架上,根本藏不住他衣下干瘦的身形。

    老人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又多叫了几声也是如此。

    虽然村上隆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但也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作为神社的宫司,这个老头永远都不苟言笑,无时无刻不挺着身板,像是个木头人。

    (宫司,即神社的代表人,也是神社里地位最高的人,全权负责神社里所有的神职人员。)

    宫司老头有个习惯,他每天晚上九点都会进行为期两个小时的冥想,据说已经几十年从不间断,即使他已经足足有快一百岁。而且,还必须有人在十点钟给他送上用古法沏的抹茶,不然他就会大发雷霆,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神社的出仕,也就是所谓的见习神官,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自然是他们来干。今天就轮到他来给宫司老头送茶,以前有人因为推门声音大了一点就被老头一顿臭骂,所以他也是顶着压力,可没想到……

    永远挺着腰板的宫司老头竟然驼着背,跪坐在他平常用的蒲团上。他本就瘦小的身体前倾着,显得更加佝偻,下巴几乎快要碰到茶几上。而且他一动也不动,连呼吸的幅度都看不到,就像是……

    村上隆大着胆子上前,缓缓地把推开宫司有些发油的头发。以往冥想时,老头都会把头发用力扎上。

    村上隆把手指伸到鼻下去试宫司的鼻息,这一试却让他差点摔倒在地——他没能在公司的鼻下感到一点点气流。这下可彻底顾不上别的了,他直接抓起宫司如树根一样褶皱的手臂,摁在手腕上的手指也没能感到一点脉搏。

    村上隆一下子瘫软在地。宫司死了,死的透透的。他的皮肤刚才干涩而冰冷,血肉也带着一股子僵硬。

    这下全完了。虽说年纪大了怎么死都有可能,但对于视死亡为不洁,连墓地都禁止在神社中修建的神道教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不详凶兆。老宫司已经执掌神社几十年了,并且身兼负责祭祀的神主一职,在神社的威望极高,谁承想却碰巧在他值班这天不明不白地仙逝了……

    不论如何,神社都不会再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了。村上隆知道,随时准备接班的权宫司就是宫司的儿子,而且一样是个古板老头。对于神社来说,这种世袭制很正常。

    可想而知,无论是基于神道教礼法,还是出于个人因素。将来在处理这事时,神社肯定会拿他开刀的。

    村上隆从怀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根放到嘴边,宫司老头还活着的时候绝不可能忍他这么做。

    村上隆突然又一次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天。记忆中那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再酒后又一次互不相让的争吵与指责后,他又一次和家里闹掰。但这次却不像过去的小打小闹,他毅然决然地辍学了,一意孤行地踏上了进城的火车,决心逃脱那些刺耳的声音,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片容身之处。

    但,现实是残酷的。在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城市里,他没能遇到在麦当劳送你汉堡吃的100%晴天女孩,但却真的遇到了仗着他未成年不敢报警,只支付最微薄酬劳的老板。这种勉强果腹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不久以后他就被扫地出门,连一笔打发人的违约金都没能拿到手。

    就在吃光了最后一桶方便面,房东的电话打来第八遍,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时候,在城里混的远房叔叔还是找到了他。因为他父母的嘱托,叔叔设法给他介绍了在神社的工作。这里和那些现代工作不同,对年龄下限几乎没有限制。虽然薪水同样微薄,但至少不愁吃住。

    他就在这里过了三年。

    神社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竞争压力,除了几个大的神职世家,几乎就不会有年轻人来应聘。原因很简单:但凡有能力做别的工作,都看不上出仕的微薄薪水,更别提无趣的生活了。

    马上他的资历就够转正了,这以后的日子就会舒服得多。谁能想到,就在这似乎刚要看到曙光的时候,宫司老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更别提还是死在他值班的时候。

    想到这里,村上隆一愣,手里老长的烟灰也掉在榻榻米旁。宫司老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他却是现在唯一在场的人,会不会……

    万一宫司老头是抽了不知道哪根筋,一时想不开就服毒自尽了,负责送茶的他可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村上隆回头看了看,尽管一托盘的茶都喂给了地板,但他恐怕也同样脱不了干系,少说也会被抓进警视厅关上几天。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残暴的念头来,干脆把宫司老头的尸体扔进井里,或者刨个坑把他埋了,然后一口咬死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做虽然同样有东窗事发的可能,但赌一赌总比不赌强……

    村上隆撸起袖子,站起身又回到宫司身边,努力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长叹一声,尽管宫司老头古怪又刻薄,也没少刁难他和摆脸色,但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天他被叔叔领到神社门口,看着叔叔对那些穿和服的人满口敬语还鞠着躬,他只觉得天气真冷,呼出鼻息都像在丝丝缕缕地吐烟一样。

    他当时根本没抱希望。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对什么新年参拜之类的事没兴趣。听说有的人就是在求签和祈福时谈上了恋爱,或许他一直光棍到现在,也有总在这时缺席的原因吧?

    更何况,他当时已经在出租屋里待了七天。别说体面了,连水费都交不起的他连头都没得洗。可想而知,当满脸胡茬的他带着藏不住的颓废站在神社的鸟居前时,那些穿着和服的神官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他。

    但其中有个人面无表情,那个人打断了正在扯淡的叔叔,直接站到村上隆面前。那人的身材并不高大,不如说佝偻又瘦小。但不知怎的,当那张树皮一样满是深深皱纹的棕黄脸庞摆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地想去整理一下头发,似乎衣冠不整地站在那人面前是一种莫大的羞耻。

    “你想怎么样?”那人问,浑浊的眼里射出有如武士刀一样锋利的目光,干净利落地斩断他心里一丝一缕不实的谎言。

    “我想活着。”村上隆老老实实地说。

    那人点点头:“那就留下吧。”然后就转身离去,不管不顾其他人作何反应。

    从那天起,他就住在这里了。

    那个人就是宫司老头。

    村上隆又叹了口气,就像那个冬日清晨一样焦躁地揉了揉头发。

    罢了,反正自己也是清白的,就算进局子里蹲几天又怎么样。宫司老头活着的时候,总挂在嘴边的无非就是一句生死无常,现在他生死了,轮到他这个做徒弟的无常了,不是吗?

    就这样吧,在这时候被赶出去或许也是他的命。或许,他当时就不该离家出走,如果不是这件事,或许他现在就和无数普通人一样,在某家公司里或者朝九晚五的生活……

    想了很多,到了最后还是一句算了。

    村上隆转身,打算出去叫人过来,总得趁早让师傅入土为安。他没看到,身后的宫司老爷子忽然一颤,但一瞬间他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直强有力而枯槁的手死死掐住他的手腕,直让骨头深处发疼发痛。

    “师傅!”他惊呼一声,扭头挣扎时正好对上了宫司满布血丝的浑浊双眼。

    诈尸?不对……宫司老头就没死!但刚才他是真的没摸到脉搏……莫非是他这个半吊子根本没摸到地方?

    宫司老头恍若未闻,他张开嘴,用唱能剧一样的词谣腔调,说着呓语一样意义不明的话。

    “觋黑天照临人世,如苍蟒状盘心前。深觉地国不可救,皇临千秋长骚乱。”

    “刃白月读伴身边,凡俗如浪褪苧衾。沙沙鸣响无踌躇,增其御国之誓盟。”

    “须佐之男负咒诅,生而求死慎而著。诸代兴覆浪拍浮,以此立言断得除!”

    “师傅您老糊涂了,死生无常,但您的死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头这幅古怪的样子把村上隆的魂都快吓跑了,他拼命地挣扎着,看都不敢回头看死而复生的宫司一眼。

    毫无征兆地,那双有力的铁腕松开了他的手,村上隆直接跟着惯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臭小子胡说什么?”宫司老头骂到,但声音却比平常透着一股子虚弱。他当即就要站起身来,村上隆一看老头确实还活着,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宫司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被村上隆扶着,在他已经住了二十年的屋子里慢慢地游荡着。在这期间,应他的要求,村上隆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果然如此啊……探知天意需要支付代价。”宫司喃喃自语着,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反常情况并不意外。

    “师傅,您刚才是说……”村上隆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向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死而复生绝活的老头。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老头语气里透露出十足的不悦,和平常的古怪脾气倒是一模一样。

    “对你没好处。”宫司补说道。

    村上隆不敢再多嘴,他的眼睛又一次瞟向打翻在地板上的抹茶,那一滩鲜艳的绿色颇为扎眼。刚才的情况下,他还那顾得上去收拾它啊。现在他却心惊胆战着,生怕宫司老头注意到了以后又是一顿臭骂。

    正如他所料,宫司老头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它上。在村上隆的默默注视中,老头一言不发地走到那摊抹茶旁,有些费力地蹲下身子,伸手沾了一些,缓缓地在手指肚之间摩擦着。

    “你在这神社多长时间了?”老头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三年了。”村上隆回答,心里却暗暗猜想,看来宫司老头最终还是要赶他走了。

    无所谓,本来也已经预料到了,他安慰着自己。过去的三年里,他在神社里的表现远远称不上出色,不如说每天似乎都只是尽力了事,找个资格在这里混吃蹭喝而已。

    这样的情况下,被赶走也是正常的事吧?

    “这样啊……”宫司长久没再说话,“那等到月中的月次祭以后……”

    “你就补个权祢宜的职位吧。”说着,他拿起岸上的纸笔,很快写好了一份任命状,交到还茫然无措的村上隆手里。

    (权祢宜,神社的正式神职人员,主要负责祢宜以上职位的神职人员所指派的事务,一般负责的是社务。在一些大的神社,出仕有机会在数年的经历后升为此职。)

    “真的吗?!”村上隆一时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师傅大人!”他欣喜若狂,忙不迭地鞠躬谢恩,恨不得把从自己嘴里蹦出的每个字之间都插满敬语。

    宫司摆了摆手:“把这些东西收拾了以后就出去吧,早点休息。”之后就又不再说话。

    真奇怪,怎么假死了一次以后,似乎老头子变得和善了许多。村上隆心里犯着嘀咕,但这些疑问对他来说已经不怎么重要了。在处理完了以后,他美滋滋地回去睡觉了,没准还能做一个喝冰威士忌的梦呢。

    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宫司老头长叹一声,看着窗外被云雾遮掩的月亮喃喃自语:

    “无数樱花绽落,只为那冉冉升起的旭日。只可惜那旭日不为照亮世界,而是要灼烧众生……”

    宫司咂了咂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当日出之国的土地又迎来新一天的黎明时,来为他送饭的另一位出仕惊讶地发现,他的呼吸早就停止了。一缕阳光打在老宫司满是皱纹的脸上,照出他脸上不怎明显的微笑。看起来他的最后一刻即像是带着一种已经竭尽所能之后的满足,又像是无能为力以后,淡定接受命运到来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