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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倒春寒

    倒春寒

    昏黄的下午刮着昏黄的风。

    尘土借着汽车的惯力搅成旋风,在车门开启的一刹那猛烈地灌进车里,正站在车门口等着下车的郭存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口土。

    “快点,快点!”售票员在喊,等着下车的和等着上车的人都在朝他喊。郭存先被尘土噎得喘不上气儿来,脚下沉重的机件包正好卡住了车门口。

    “哎,老头儿,说你呐,你倒是快一点!”

    “带这么沉的大包上车,就该罚他买双份的车票。”

    公共汽车上从来都不缺少起哄的,郭存先可不是好脾气的人,郭家店四千多口人的大当家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可也正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农民,又受过各种各样的气,眼下这点野气又算得了什么?他就着凉风拌灰一抻脖子愣吞了下去。

    他先跳下车,从车门一点一点往车下拖这包铁家伙。他心里何尝不急不气,但力气已降不住这包铁家伙了,他娘的,刚过四十岁就被人称老头儿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都是这趟苦差使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挂了锈,卷了边。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两颊向里瘪,脸上皱纹僵硬。汗水和灰土和成了泥,把脸糊得皱皱巴巴,横褶竖裂。

    车上的人用脚踹,他在车下一较劲,机件包终于被拽出了车门。

    汽车开走了,留下一团烟尘裹住了他。他不躲,不煽,也不捂嘴。背风点着一支烟,大口地吞吐。尘土是躲不开的,人是土肉是泥,在土里刨食,最后还要埋进黄土或化为灰土。人怕灰尘是没有道理的,土到家就不怕土了。他眯着眼,看着灰尘是怎样飘飘忽忽地围着自己旋转,怎样落到自己身上,凉兮兮,黏糊糊,痒刺刺,落到嘴里,他尝到了灰尘一股又咸又腥又麻的味道。尘土就是爱跟着风起哄,热闹一阵该飞走的被风刮走了,该落地的慢慢也都沉落下来,该属于他的也在他身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四周安静下来。

    车站到村子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不知道在天黑前能不能把这一百多斤重的机件包背回去。他先是贴着柏油路的道边拖着包走,拐下了通往郭家店的土道时机件被颠得嘎嘎乱响,他生怕把这一堆宝贝磕坏,只好背起走。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一堆钢铁在上,肉躯在下,后背觉得冰冷梆硬。他越走背上的东西越沉,气越喘越粗,汗越流越多,脑袋昏昏沉沉,前胸热得要炸开了,后背却感到冰冷刺骨。越来越冷、越硬、越疼。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腰也弯得越来越低,脚步却没有停下……

    哪个杂种说我老了?

    我老?哪个小青年能背得起这堆东西?

    平常觉得这条路够平整的,今儿怎这么坑坑洼洼?有一天郭家店富裕了,先修一条大道通市通省通四面八方。没有好路谁会来?没有人来怎会兴旺,怎能发财?

    他的头低得快挨着地面了,腰椎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折断,抬脚动步愈加艰难,但他仍然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建化工厂是他提出来的,别的人都办不了的事,自己再不出马还能指望谁?于是就有了这趟苦差。村里人都知道他郭存先是大能人,只要他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的本事就是能吃苦,能受罪,脸皮厚,敢张嘴求人。这次到东北退换高压泵零件,一没多带打点用的钱,二没带弄坏的零件,带了损坏的零件就会露馅,因为是他们在试车时把机器装反了才弄出事故,怎好再叫人家给换一套新机件?

    不干工业发不了大财,干工业农民又不懂机器,机器也就欺负农民。你说当农民什么气不受?都知道农民好欺负,所以有时候农民说瞎话城里人反而容易相信。这次郭存先凭自己的红口白牙硬说人家设备有问题,要求再得到一套备件,他还真就成功了,只付了人家十七万成本费。

    但,求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个身上没有多少钱的乡下佬央求大城市的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他经受过一次又一次无法跟别人学舌的羞辱,比带着全村人给人家下跪更叫人难以忍受。一般他有把握能办成的事,就带着村里人一块出来,自己光动嘴,让手下的人卖力气。没有把握、估计要作揖磕头的事,他就单独出来,低三下四、丢人现眼只有自己知道,不让手下看到,回到村里仍然拥有大当家的说一不二的资格,在村人面前好保持住最高的尊严和权威。这样一来,他在外边受了多大的罪,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这次连来带去七天七夜,他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热乎饭,睡过一个踏实觉。想不到下了汽车还要靠自己把这堆铁家伙背回村里。

    不对劲呀,今天这条道上怎这么冷清?已经开春了,下洼的、捡粪的、走亲戚的,道上应该有人了。更何况自从他在郭家店办起了几个工厂,这条道上黑白就没断过人……郭存先一点点地向前磨蹭,腰没有碎,腿也没有断,倒是胃开始扭曲打结,一阵阵寒涩往嗓子眼儿涌。觉得力气已经使尽,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便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大铁包。腰椎僵硬如弓,一时无法伸直,他凑凑合合坐在了道边上,让脊背靠着机件包。他想抽烟,摸出烟盒里面已经空了,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烧饼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胃里疼痛加剧,像有一根棍子在里面乱搅,一团又腥又咸的东西翻上来,禁不住嘴一张,还没有嚼烂的烧饼全吐了出来,却是红的。紧接着又吐了第二口血……

    郭存先害怕了,头大心慌,放下烧饼用手背擦擦嘴角,然后合唇闭气,双手用力摁住肚子,想把胃里继续往上涌的血压下去。可胃要出血,嘴又怎么能封得住?手也摁不住,只能让它吐,没得吐了才能止住……大吐过之后,郭存先用草棍儿拨拉那摊鲜血,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揣度着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纯粹因劳累过度,还是胃里长了什么东西?

    一阵寒战冷飕飕地穿过脊背向周身扩散,他把旧棉猴的领子竖起来,衣襟拉紧。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否定了自己的假设,不可能,自己的胃自己知道,有小毛病,无大问题。八成是胃里没有食,加上过分用力,弄伤了胃。刚才腰弯得太低,造成头晕呕吐,胃里无东西可吐,只好就吐血了……

    郭存先不停地宽慰自己,重新拿起烧饼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越是这种时候越得要让肚子里有点东西,吃了两口烧饼果然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心慌了。当他咬第三口的时候,发觉烧饼上的芝麻粒儿会动,仔细一看,烧饼上爬满了蚂蚁……又一阵恶心袭来,赶紧扔掉烧饼,捂住肚子。

    就在郭存先恨不得能一步到家的时候,他哪里知道调查组已经挖好了陷阱布好了网,正在等着他。

    过多少年以后,中国人的后代子孙还能够理解诸如“调查组”、“工作队”这类字眼的真实含义吗?许多政治运动,比如:“四清”(清工分、清账目、清财务、清仓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都是先从派“调查组”、“工作队”开始的。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是体会不出这些字眼的丰富内含及其震慑力!

    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来了“调查组”,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任何一个人,被“调查组”盯上就算是倒了血霉。所以郭家店一进调查组,所有工厂都被通知停工,等待接受调查。立刻像庄稼地遭霜打了一般,郭家店人蔫了,出门走动的少了,只有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又多了起来。村子里格外冷清,突然发出一阵狗叫猪叫,人们都会被吓一跳,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越冷清就越敏感,越敏感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要探听各种消息,耳朵支楞着,眼睛转动着。

    这些天大家早晨一碰面有的龇龇牙就算是笑了,有的对对眼神就算是点头了。唱小曲的人没有了,打招呼怕人多心,连大声说话都有点犯忌……坑边上只听见水打筲水的哗哗声。

    这种沉闷是一种等待,等待着郭家店出事。

    同时,郭家店的早晨还增加了一道新的风景——有个人竟闲着没事干跑步。早晨的时间那么金贵,本村的农民自然不会去跑步,跑步的是调查组的组长钱锡寿。城里人喜欢农村的不多,但不喜欢农村的空气的则很少。尤其是清晨,温润,清凉,带着醒人的甜爽,深吸一口,香沁沁直灌肺腑,满腔满腑立刻被清洗了一番。钱锡寿是个很注重养生的人,起床后不洗不漱先到户外慢跑四十分钟。上身穿着驼色羊毛衫,下身是蓝色运动裤,脚蹬白运动鞋,看上去干净而敏捷,跑起来也格外招眼。脚步声橐橐,搅乱了郭家店早晨的宁静。

    在农民看来,他在村里转着圈儿地跑,就如同游行示威,给清徐徐流香带露的空气中淬进一团煞气。他跑得很慢,昂着头,眼光扫射着两旁,见人不打招呼不点头,光洁的面孔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纹,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的笑,立刻能让农民想到了郭存先的哭……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因为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钱锡寿是来杀人的,不是来送微笑的。能够笑着将人置之死地,才是绝顶高手。所以农民们看见钱锡寿跑过来能躲的赶紧躲开,实在躲不开了就脑袋一低装看不见,连装看不见也来不及了就会被吓一跳,直愣着眼珠子像中邪一样。

    钱锡寿不在乎,他对自己的感觉非常好,脚步轻快,旁若无人。他知道农村人会觉得新鲜,会觉得他可笑,甚至有人在后面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大街,这很自然。他带调查组进村来,有人欢迎,有人反对,还有人憎恨,有人害怕,但不管持什么态度,都知道现在郭家店的命运抓在他的手里,对他都得恭恭敬敬。更多的人是想巴结他,希望他狠一点或希望他手下留情。让郭家店的人精神紧张,正是他想看到的效果,说明郭家店确实有问题,调查组来对了,来得及时。既然叫调查组,就希望能查出问题,查出的问题越多越严重,他的成绩也就越大。

    调查组一共只有六个人,却带着炊事员和锅碗瓢盆儿,自己起火做饭。这阵势和以往吃村子喝村子的“工作队”、“清查组”就大不一样了。不沾郭家店的一口饭、一勺汤,界限划得清清楚楚,一副六亲不认、公事公办的架势。但他们住的还是郭家店的房子,没办法,总不能再带两顶帐篷来吧?

    调查组进村后组员们立即就分头行动,查账的查账,找人谈话的谈话,外出取证的取证。而且调查组的成员中还有公安局、检察院的人,不用说别的,他们穿着警服只在村子里走一圈儿,就晃得人眼疼,就让人不往好处想,看样子这次不抓走几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有一个人这样猜,不出半天就会有一千个人这样传。有一千个人这样传,不出一天,十里八乡就都相信郭家店已经被抓走了几个人,为首的当然是郭存先。不知郭存先是命大呀,还是命不济,自从他当了郭家店的家以来就没得过好,今儿个查,明个儿整,一搭接一搭。

    昨天在距郭家店只有十三里路的王官屯集上,有人言之凿凿地讲述着郭存先被警察铐走时的样子,他老婆怎样在后面追着大哭大喊……

    郭家店更是谣言满街飞,墙角旮旯,炕头地边,各种猜测和疑问都有。

    “你说郭存先还回得来吗?”

    “听说他早带着村里买机件的钱跑啦!”

    “嗨,你们哪里知道,有人看见他已经被猴儿(抓)起来了……”

    农民们有好奇,也有兴奋,至于这件事情本身意味着什么,对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新鲜事可说可传,有热闹可看,郭家店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人物郭存先马上就要完蛋了,或者已经完蛋了。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很不简单了,上台和下台都成了能惊动一方的景致。

    这些闲话让不希望郭存先完蛋的人生气、发毛。

    钱锡寿也恨不得群众的哄传快一点儿变为现实。如果说还有叫钱锡寿担心的事,那就是怕查不出问题。进村容易,出村难,声势越大越不好收场。

    但,他的担心跟郭存先的紧张性质不一样,程度不一样。只要想查,现在还有查不出问题来的地方和人吗?况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当猎人了……

    林美棠的胸口就像长了草,她想找人探听一点情况,可走过好几个门口都没敢进去,谁知道这些人在怎么议论郭存先的,说不定还把她也一块嚼舌根子,自己突然闯进去再让人误解了,节外生枝惹出新的谣言或是非来,就更不值得。她没有目的地走着,路过欧广玉家的院子忽然想起一桩急事,欧广玉的媳妇怀上了二胎,得跟她定个时间去做流产。林美棠是郭家店的妇女主任,兼管着计划生育的事。这是公事,不管欧家高兴不高兴,反正她早晚都得来解决这件头痛的事。

    院门一响,欧广玉的老娘隔着窗户看见是她,慌忙下地从柜上抄起一把大锁就向外走出来,装作没看见院子有人,顺手就给屋门上了锁。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手脚麻利。然后慢条斯理地转身,这才一惊一乍地好像刚看见林美棠:“哟,是林主任来啦,儿媳妇去娘家了,我要去串门,就不让你进屋坐啦。”

    林美棠不信,这一套把戏她见得多了。只是今天她没有心思多费口舌,就一边掉头往外走,一边叮嘱了一句:“回来您告诉她,趁着小,快点去做了。”

    哎。老太太答应着,等林美棠一出院门,就借着轰鸡骂上了:“你个不下蛋的鸡,就会咕咕乱叫,自己不下蛋还不让别人下。谁都像你似的,没人疼没人管,断子绝孙!”

    林美棠站住了,这个老太太今儿个是吃了枪药啦?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平白无故干嘛要骂得这么难听?照理说就该修理一下这个老妖婆,若不然惯下这个毛病那还得了?但,气归气,恨归恨,林美棠并没有转身回去。若在往常,就是借给这个老太太几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对待林美棠,现在显然是借横儿,借调查组的横儿想保住儿媳妇的二胎……自己转回去又能怎样?和老太太对骂?还是把她拉到村委会教训一顿?虽然计划生育并不错,可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给郭存先添乱。林美棠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硬是挪动双脚离开了欧家的大门口。她哪儿也不想去了,还是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待着好。

    路过农机站大门洞的时候,里面有一帮老爷们儿在下石子棋、讲荤笑话,看见林美棠过来立刻炸了窝,又笑又叫,尖声怪气。农村正派的女人都懂得,碰上这种场合,不听不看,赶紧跑开。林美棠低下头,加快了步子……

    脏话伴着淫笑还是向她砸过来:

    “咳,你们看谁来啦,妇女主任!”

    “光棍说不上媳妇都是妇女的原因,应该由主任负责解决我们晚上的困难,你们说对不对?”

    “对!问问她,为什么有的一个人俩老婆,我们连一个都没有?”

    “谁呀?你小子有种敢说出是谁趁俩老婆吗?”

    ……

    林美棠一溜小跑回到家,已经泪流满面了。今儿个郭家店的人都疯了吗?他们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可以无法无天了吗?他们可以不怕她,难道也不怕郭存先了?等等,是谁的末日?莫非是听说郭存先要完了?可郭存先眼下还没有完,有人就敢这样,可见在郭家店暗地里反对他的势力还挺大,并不像平时他把自己估计得那样强大,那样厉害,那样有权威有人缘。明摆着,这些无赖二流子欺负她,不光是馋女人馋疯了,好像还是冲着郭存先来的……

    林美棠心里一阵发冷,如果郭存先真的不行了,自己在郭家店恐怕连一天也待不住,郭家店就没有人再拿她当人看了。林美棠很清楚,在看待她和郭存先的关系上,郭家店只有两种态度:一种认为她是破鞋、浪货,从骨子里轻贱她;一种认为她鬼迷心窍、是受害者,可怜她。命中注定,她的这份爱从一开始就和不幸纠结在一起,一场接一场,灾难和麻烦就从没有间断过。她老有一种感觉,和郭存先是不会走到头的,这种关系迟早要结束。难道这一天已经逼近了?

    怎就这么巧,调查组偏偏趁郭存先不在的时候进村里来?难道上边就是要选个时机颠覆他、整掉他?他走的时候竟没有一点预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甚至连跟她招呼都没打一声……他已有很长时间没到自己这里来了,平常连个认真说会儿话的机会都很少,她总是天天在等,明知等不来,可还是愿意等。情难自禁,盼望能等到他的某种暗示,哪怕一个眼神,一下手势……可永远都是失望多,意外的惊喜少,也永远都是偷偷摸摸。

    林美棠心里麻乱,两眼瞪着窗户,看着它一点点地快黑下来才下炕做饭。她不想吃,更不想做,可她逼着自己非吃不可。一个人过日子太难了,经常不想吃也不想做。可如果真就不吃也不做,那日子就没法儿过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呢?那当初干嘛要到郭家店来呢?所以她给自己立了一条死规矩:像别的人家一样,到该做饭的时候,就得让灶火膛里有火,让房顶上的烟囱冒烟,让屋里有热气,让炕不是冰凉的。这会儿她掀开水缸盖舀水,舀子却碰了缸底,没水啦。心不顺就处处不顺,这么晚了要不要去坑边挑水呢?不挑又怎么办?郭存先没有得到她的身子之前,她过日子上需要动力气的事他都照顾,自己照顾不过来也会打发别人给她干。她成了他的人,他反而不能管她了。不是不能,而是做贼心虚尽量避嫌。这是她主动要求他这么做的,可她也知道,他正乐不得有这个台阶下。这就是男人。别人都知道郭存先胆大,能让他怕的人、怕的事不多,唯有她最清楚他有时是多么胆小,多么虚弱。这就是她跟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相好的苦处。

    其实,在郭家店,心里喜欢她,想跟她套近乎,愿意给她干活的男人有的是,只要林美棠高兴,到街上招呼谁给挑两趟水都不成问题。郭存勇就是一个,作为女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郭存勇对她的欲望始终没有彻底浇灭,只是他心里有亏,再加上害怕郭存先,便对她既不敢太热,也不愿意冷,老是心照不宣的一股劲。

    在农村,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到该做饭的时候自己现去坑边挑水,大都是寡妇……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寡妇。寡妇可以堂堂正正地得到别人的同情、尊重和照顾。她呢?她在守活寡!可活寡守得连名分也没有。今天她跟自己犟上了劲,宁肯不吃不喝也不想出去挑水,也不管给自己定的死规矩活规矩,都破了。她把水舀子扔到柜子上,又进了里屋。这时候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噔噔而近。她正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话,不管是谁,也要把他让进屋里坐一会儿。

    “美棠。”——想谁谁到,正是郭存勇声音。

    她答应着开了门,郭存勇居然挑着一担水来了,“这两天乱套了,我要外出几天,来看看你顺便就捎了一挑子水来。”

    林美棠心里一热,眼睛也潮了,却没有说话。郭存勇进屋放下担子,打开缸盖:“哟,都干缸了!”说着倒完水挑起桶就向外走。林美棠发觉以前自己对他的厌恶突然间都消失了,很想留住他:“进屋歇一会儿再走吧。”

    “等我把水缸挑满了。”

    “不用,这就足够我吃一天的啦。”

    “还得洗洗涮涮呢,像你这样爱干净的人。”他一只脚都迈到门外去了,忽然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美棠,“北京家里来的,准又是老娘想你了。”

    林美棠站在门口撕开了信封,果然是家里来的,弟弟执笔,以母亲的口气告诉美棠又为她张罗了一个对象,四十三岁,是个工人,老婆跟着别人走了,给他留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最主要的是他不嫌弃美棠是农村户口。弟弟还在这句话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条横道,不知是他的意思,还是母亲叫他这样画的?好像是提醒她在城里找到一个不嫌弃她的人可不容易,别再挑三拣四的,快点回来和人家见见面……

    林美棠心里酸酸的,自己真就这么惨吗?一个工人,年纪跟郭存先不相上下,而且是被另一个女人抛弃的,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德性,居然也敢说不嫌弃她,摆出了屈尊低就的架势……她难道连这样一个人还配不上吗?这就叫活鱼摔死了卖。这时候如果老娘给找了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她说不定真要好好考虑一下,至少回去先见个面再说。

    郭存勇把水缸挑满了,还剩下半桶倒进锅里。林美棠把他让进屋,沏上一杯热茶,拿出香烟、糖果。她保留着城里人待客的习惯,让每一个到她屋里来的人都觉得她这里就是和别的人家不一样。

    林美棠要给他点烟,郭存勇不让,争执中不知怎么她的一只手被抓在了存勇的手里了,像被电流吸住一样,刹那间两个人都僵住了。美棠脸热心跳,眼睛里露出羞涩和惊恐,单调孤寂的生活很容易使人的感情变得脆弱,她不知道这时候郭存勇如果想要跟她发生点什么事情,她还能不能拒绝得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发生点什么,还是害怕发生?她的双手柔软而冰凉,微微发抖。

    郭存勇太想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了,干他渴盼了许多年的事情,可他不敢……这是什么时候呵?刚才他挑着水进这个门口的时候,后边至少有几十双眼珠子在瞪着自己,欧华英随时都会闯进来或者在窗户外面大喊大叫……他可不能干人家牵驴他拔橛儿的事……最终他还是松开了自己的手,立刻打哈哈:“你这屋里这么干净,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应当贴个条子禁止吸烟,以免给弄得烟熏火燎。”

    她眼光湛湛,有一丝失落,又有些感激:“存勇,你还是个好人。”

    “好人没好报。”

    “行啦,家里外边你都够好的了,别不知足。”

    “你不更好吗?论长相,论心眼儿,有几个女人敢跟你比?结果有好报吗?这个问题你大概在脑子里过了筛子又过箩,不下百遍了……”

    美棠低下头,眼眶里泪水溶溶,这份怨艾惆怅,真让男人受不了,人世间许多救美的英雄壮举,就是在女人这副神情的鼓励下发生的。但是,天下什么女人都可以动,就是林美棠眼下可动不得!

    郭存勇不缺心眼,开始掏心窝子给眼前这个可怜可爱的女人出主意:“美棠,我劝你该多想想以后,所以临走前一定要来看看你,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在外边就替你张罗着找人,随便抓一个就不会比我们差,怎么着回市里安家也比这郭家店强。我劝你要快,趁着现在年轻漂亮,越早了越主动……那样就是救了自己,也救了……存先。”

    他跟林美棠说话一般尽量不提郭存先这个名字。可今天情已至此,没有必要再躲躲闪闪了。美棠看着他,反问道:“这种时候你要去哪里?”

    “我跟你不说假话,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我才要走,还待在村上干嘛?不是受活罪吗!趁着调查组还没宣布我不能动,赶紧快走,正好化工厂就要出产品了,我也得出去找找销路。这是个机会,我可能要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所以要听听你的打算,在外面好接应你,如果愿意就出去找我……”

    林美棠沉吟着,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沮丧,却又想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存勇,你现在还能对我这样,我已经非常知足了。以我现在的情况,人家条件好的谁还会要我?再说我也不想连累你,让郭存先知道了是你给我介绍的对象,你们俩人的关系不就更难处了吗?我知道你已经为以前跟我好的事受了不少委屈啦……”

    “我不怕。郭存先如果是真心疼你,他也会感谢我的。他有这个心,却没有胆子跟你说,怕你骂他没良心。美棠,不是我挑拨你俩的关系,你要真嫁了人,存先第一个会松一口大气,他的家里人都会松一口气。你大概还不知道,调查组手里有一份《内参》,上面列了郭存先七条罪状,最厉害的一条就是长期霸占下乡女知青……这时候你若是想害他,到调查组一句话就能把郭存先送进大狱,你信吗?反正我信。”

    林美棠心里一紧:“什么?”

    “那叫《内参》,是记者和能通天的人物为告御状写的呈子,专门送给中央的大头头儿们看的,哪个头头儿在上面一批字,事情就闹大了,层层传达,一级一级往下灌,郭存先就等于给判了死刑。过去许多政治运动,批这个,整那个,都是先由《内参》挑起来的。”

    “这回‘调查组’的《内参》中央领导批了吗?”

    “还不知道。”

    “是谁写的呢?”林美棠心慌意乱。

    “咱哪知道啊?这回调查组里就有个女记者,千万记住,这些狗屁记者可是得罪不得。美棠,现在你若有了对象离开郭家店,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跟郭存先的关系,那才叫皆大欢喜呐。”

    郭存勇情真意切,林美棠的心真被说活了:“好吧,存勇,我听你的。”

    “有你这句话,调查组再拿这件事做文章,别人就可以为你说话,为存先求情了。”

    郭存勇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林美棠,对这个让他着迷却又不能碰的女人,他借着关切和爱护,大大方方地用眼睛贪婪地吞噬着她,跟她能这样无话不说,也会获得一种满足和快感。“美棠,天都这么晚了,就你一个人我看也不用再起火做饭啦,跟我回家去吃吧。”

    美棠仰起脸,勉强一笑:“我天天都是一个人,还能天天不做饭?不能再给你惹麻烦,让别人说闲话了。”

    “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只要我动了真格儿的,真想干的事,欧华英大气不敢出。当初是她钻了个空子先得了手,不然我怎么会要她?真遇到事我是不怕麻烦的,更不怕别人说闲话,别忘了我是见过大世面的。其实在郭家店,除去存先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说我。我到你这儿来,请你吃饭,给你干活,都是官的,光明正大,刚才就有好几个人都盯着我,故意问这么晚了给谁挑水?我说你们眼瞎呀,看不见是给美棠挑嘛。欧华英也知道,这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吗?”

    今天郭存勇可真是牛逼抡起来吹了,彻底过了一把英雄瘾。

    “我心里都清楚,快回去吃饭吧,别让家里人老等着。”

    别说是在这种日子,就是平常林美棠也不会到郭存勇家里去吃饭。现在她心思全在存勇刚才谈到的《内参》上,饭是更吃不下了。

    郭存勇嘴里说着要走,拿眼扫扫外边没人,一把抱住林美棠,狠命亲了下去……

    农村的女人不串门就没法儿活,而串门就是串老婆舌头。在家里嘴就不会闲着,凑成小圈子,三个一拨儿,五个一伙儿,这社交圈就相互传递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山南刮什么风,海北下什么雨,真的假的,荤的素的,越传越邪乎。女人们把从自己男人那里听到的带给其他女人,再把从其他女人那里听来的带到家里,这便构成了农村的社会。

    调查组进村使闲话又增加了十倍,郭存先是郭家店的一号人物,掌握着全村的命运,抛头露面最多,是村里的头号明星,自然也是这次全村闲话的中心。朱雪珍坐不住了,就去找郭存勇的老婆欧华英。她觉得她们两个此时是同病相怜,一个的男人是村里的书记,一个的男人是大队管副业的队长,算是绑在了一块儿,要有事都有事,要没事就都没有事。

    欧华英一见朱雪珍立马做出一副愁苦相,其实她心里正高兴着呢。她认为自己的男人是村里的尖子,之所以才当了个管副业的队长,都是因为被郭存先压着。手里屁大的权力也没有,大事小事全听书记一人的。还得有活抢着干,有事走在前边,卖傻力气出大汗。平时的时候她可没少跟男人怄气,嫌他太窝囊,叫郭存先给整治怕了,该争的不争,该主的不主。她没少给他出主意,可郭存勇一出家门一条也用不上……所以调查组来了她心里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如果郭存先这次被整倒了,说不定该轮上她的男人当一把手了!

    苦命人心实,朱雪珍一向都把欧华英这个出了五服的兄弟媳妇当做姐妹。她娘家没有人,心里存了什么事情全跟欧华英说。欧华英此时对朱雪珍的同情也不全是装的,当年郭存先从外县刚把她领来的时候,郭家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全被她比下去了,要脸蛋儿有脸蛋,要身条儿有身条儿,能吃苦能干活,却从不多说少道。男人们都眼热郭存先好福气。但,做人还得要有前后眼,现在又怎么样呢?朱雪珍老了,当年的眉眼找不到了,脸上一抓一把褶子。这就是找了个大男人的好处!在欧华英看来,男人分四等:大男人、好男人、小男人、假男人。找个大男人是女人的福气,可闹不好也跟着受罪。大男人招风,不好管,不好说。只有最倒霉的女人才会嫁给小男人或假男人,最保险的是找个好男人,又能干活挣钱,又好说好管,不会招蜂引蝶。郭存勇也是个大男人,要不然她欧华英也不会嫁给他,可阴差阳错地老得被郭存先压着一头,这大男人装熊就成了好男人,她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心。当年郭家店的女人没有不羡慕朱雪珍的,现在真要把朱雪珍的位置换给她,她还不一定乐意。

    朱雪珍说:“存先不在家,还不知调查组会弄出什么事来?”

    “别的事咱老娘儿们也插不上嘴,依我看要出事准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那可怎么办?”

    朱雪珍没有主意,欧华英就觉着自己强大、幸运,有责任为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出谋划策:“你想,存先不贪不占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别的事能整倒他吗?要是狐狸精咬他一口呢?轻者是霸占人家大姑娘,重者是犯重婚罪、俩老婆,如果把他的书记给抹下来,那就什么屎盆子都可以往他头上扣,还会有好吗?”

    经她这一吓唬,朱雪珍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那可怎么办呢?”

    欧华英的主意则越说越多,这一刻她成了朱雪珍的主宰和救星:“最好给她找个主儿嫁出去,她不嫁人早晚都是你的祸害。”

    “这敢情好,可谁做得了这个主呢?她要不走怎么办?”

    “也是,让她先回北京躲几个月也行。”

    “这话谁跟她说呢?”

    “也是,眼下可不能太得罪她,把她惹急了站到调查组一边就更坏了……”

    欧华英的主意还没有说完,来了几个女人找欧华英打扑克。她们凑到一块儿就是要说要笑要玩要闹,有她在就扫了人家的兴,自己觉得没趣就走了出来。还没出大门就听见屋里叽叽嘎嘎的说笑声……自然是议论郭存先和林美棠呗。她的心里就像是长了草。

    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若回家一个人傻待着会更难受,光胡思乱想还不知会想到哪里去?自己原本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人,自从嫁到郭家店来渐渐地就变了……在农村,没有娘家的外乡媳妇是要受气的,即使因郭存先的关系没有人敢明着欺负她,心里的那份孤单也是免不了的。何况郭存先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跟他过日子就甭想安生。她得事事加着小心,长年累月担着一份儿惊……朱雪珍本来也不是个爱说的人,就渐渐变得说话越来越少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整个人也变愚了……

    她想去找好朋友刘玉梅,好好跟她倒倒心里的苦闷……可走到半路又改主意了,又想到金来喜家,来喜的老婆米秀君也是外乡人,比朱雪珍还大几岁,脾气也和她差不多,不爱说不爱道,有时两人脸对脸地一坐就是半天,总共说不了十句话。虽然说话不多她却觉着亲近自然,在这闲言碎语满街飞的时候,找一个牢靠的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也许更好。可今天她又想错了,眼下郭家店的一切都反常了,有几个媳妇也凑到米秀君家,胡嚼乱嗔得正起劲……朱雪珍走到门口听见屋里在说郭存先的那个东西,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是特大号加长的,而且带钩带刺儿,所以朱雪珍一个人顶不住,又找了个小他二十岁的林美棠……活灵活现,叽叽嘎嘎。

    朱雪珍一撩门帘闯了进去,屋子里的女人们突然都不吭声了,齐刷刷都用一种疏远的眼光盯向她,紧跟着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在这种场合朱雪珍从来没有占过上风,她唯一能采取的办法是掉头撤了出来,气得浑身乱颤。米秀君追出来,紧紧抱住她哭了,小声说,“雪珍呐,你可不能真生气呀,我出身不好,这时候调查组又抓出身了,我不敢挡她们,你别怪我……”

    朱雪珍挣脱米秀君的胳膊,逃也似的出了金家大门。眼下觉得跟以前的政治运动来了一样,她又被女人们划到圈子外边了。平时爱巴结她的人,跟她说得上来的姐们儿,也都变得生分了,随时准备跟她划清界限……老邻旧居地住了不知有多辈子,就能这么说变脸就变,说坏心就坏。她拙嘴笨舌地从没有得罪过谁,更没有坑害过谁,即便她男人又要挨整,也不该这样对待她呀?

    她回到家就把自己扔到了炕上,一个人呼呼地生闷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着有人进了院子,脚步很急,不出声就推开了屋门,不像是儿子传福。这个时候外人还有谁敢进这个门?

    进来的果然不是外人,可也不能说就是她家里的人,是林美棠。她一见朱雪珍躺在炕上,脸无血色,担心她又要犯病,赶紧走到炕边急问:“嫂子,你怎么啦?”

    朱雪珍大骇,万没想到林美棠这时候还敢登她的门,就用力推开林美棠伸过来的手,决不能让她碰上自己:“你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书记回来没有?他有没有给家里捎什么信来?

    朱雪珍怒不可遏:“天哪,这要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你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呀?”

    林美棠一惊,愣住了。但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扑下身子抓住了朱雪珍的两只手。

    朱雪珍神情陡变,不知林美棠要干什么?愣怔两眼盯着林美棠看来看去、看去看来,林美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一直对朱雪珍怀有深深的负罪感,村里的女人都猜她恨不得朱雪珍快疯快死,她却是从心里同情和可怜朱雪珍,真想有机会跟她痛痛快快地说说心里话,哭一场。

    林美棠这样想着就真的哭了,紧紧抱住朱雪珍:“嫂子……雪珍,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心里有委屈,恨我,但我不怪你,你仍然是我好嫂子。其实,我挺羡慕你,你有丈夫,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我有什么?”

    朱雪珍没有躲避,也没有反应,脸上表情奇特,目光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