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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女人和小辫子

    女人和小辫子

    不知不觉天已分出三色,西边土黄,东边铁灰,中间郭存先待的这块地方是一片灰黄。黄得密实,黄得浑圆,黄得险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坟场黄乎乎,眼前的土地黄秃秃,路两旁的杨树本该钻绿芽了,也土巴苍苍像泥捏的。眼看天就要黑了,风渐大渐凉,傍晚起风是要刮一夜的,郭存先不可能在这开洼野地坐一夜,扔下这包东西回家他又不放心,万一被人捡去岂不前功尽弃?

    郭存先捂着肚子缩在机件包后面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别说他不想动,就是想动也没有力气动了!这是他的地盘,只要能等到一个过路的,给村上带个口信就会有人来接他。到西半天也变灰的时候,他果真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往自己村子的方向看,来人也看见了他,由快走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喊:

    “存先,存先!”

    郭存先噌一下站了起来,腰挺直了,双手也从肚子上拿开了。没想到是她,胃里立即也有了些许暖意。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美人不要命地对你好,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林美棠到郭存先家里看他还没有回来,就赶出村子来迎他。这位郭家店的妇联主任,上身穿着红色的防寒服,在这灰土土的傍晚格外鲜亮。身体随着她的脚步起伏,衣襟飘忽飘忽,头上的短发也飘散开了,她像一只鸟一样飞扑到郭存先的眼前。

    她喘着大气,因刚才跑得太急,两颊通红,从头到脚越显得姣丽动人,仿佛让周围一大片黄土都变得干净清亮了。郭存先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觉得有一种新鲜、娇嫩的感觉,身体内部立刻生出一种渴望,这渴望很快烧成一个洞,渴望越强烈,洞就越深越大,直到把她和自己一起吞下去。

    她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棱角突兀,全是皱纹没有肉,像开犁的生地,深沟高坎,坑坑洼洼。下嘴唇鼓起黄色燎泡,才几天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儿,都有点变了形。

    她眼里闪出热辣辣的流波,你出差为什么就不肯多带几个人,一路上对你也好有个照顾……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他一块儿出差,却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郭存先是个霸道的男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和规矩,她有时怕他,有时又喜欢他的霸道劲。他抓起她的手,柔软,温热,放在自己冰冷粗糙的掌心里揉搓,格外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即使今天等不到你,明天我再来,明天没有就后天再来……”

    郭存先一把将林美棠搂进怀里,起了燎泡的大嘴朝着美棠那娇艳温润的小嘴、脸蛋、眼睛、脖子、耳朵一股脑儿亲下去……他的身体也随之轰轰隆隆裂开一个洞,从中伸出一只拳头,硬挺挺地顶住了林美棠的腹部。郭存先一阵兴奋,一阵惊喜,行,自己还行!这就说明身体没有问题,胃里也没有大毛病。他开始在林美棠耳边嘟囔:“我想你,我真想你,我就是想你……”

    他要拉她去不远处的那片坟地,大坟后面背风,地也平整,或许还有干草。他变得年轻了,身上又有了力气,刚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死死地抱住林美棠……他看见前面每一个坟头上都有一颗人头,而且是活的,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对着他在叫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却不敢再往前迈步了。头皮箍紧,毛发一根根的直立起来,两腿僵硬……

    林美棠见他的身体骤然由热变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顺着他的眼光往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郭存先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并未露出惊恐之色,就知道她没有看见他所见到的东西,稍稍放下一点心。连他也不大相信刚才自己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可能是自己的心魔作怪,产生了幻觉。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头皮又是一炸,那些人头的表情更为激烈了……他毕竟是郭大斧子,慢慢稳住神,低头问林美棠:“刚才你说专来等我,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有点事,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预感真是出了什么事,但他脸上没带出来:“生气的事天天有,我要真生气早就气死了。”

    “上边给咱们村派来一个调查组,有公安局、检察院、纪检委的人,来头不小,专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对村上有意见的人谈话,带队的叫钱锡寿,看上去很阴……”

    郭存先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身上的血仿佛都涌到头上来了。他知道调查组的分量,也知道挨查的滋味,更知道不管什么来头肯定是冲着他来的。因为郭家店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他的脸色更黄更暗了,却咧了咧嘴角,让林美棠看到他不在乎:“你就是为这事来给我送信儿的?”

    “我怕你没准备叫调查组抓住点什么,就想先等着你,让你心里好有个数。”

    “他们说了想查什么吗?”

    “没说,好像什么都查,但主要是冲着咱的工厂来的,好像是嫌以工害农,王顺的罪最大,变相赌博、坑害国家……把大队的账都给封了,但王顺还在扛着,电器厂、化工厂也都没停,砖窑厂、电磨都停了,还有……”她满眼都是焦虑,紧盯着他的脸。

    他看着她,想给她鼓气,也是给自己壮胆:“美棠,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查。男子大汉,心里没鬼,不怕油锅!”

    其实他们俩人心里都明白,别的可以不怕,却不能不怕查他们俩人的关系。他们俩人的事大概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但明着谁也不敢说,或者不好意思说,因为谁也没有当场抓着他们。调查组真要追查起来,几千口子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人给淹死了。在这种事上做文章最容易把他俩搞臭,也可以把郭存先搞倒。郭存先心里还有一大堆问号:上边不会无缘无故地派调查组来,是村里有人告黑状,家贼引来的外鬼?还是上边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想搞什么运动?调查组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此时不愿向林美棠提太多的问题,她知道的自然会说,不知道的反而会成为她的心理负担。大队里有那么多干部,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在这种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来等着给他送信,有人想不到,有人恐怕是不敢……而她来了,敢想也敢做。人活一世交上一个这样的女人,不管今后如何,都值了!

    “你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话一出口郭存先又后悔了,有人看见了又怎样?干嘛要自己吓唬自己。

    “没有,我是装着串门溜出来的。”

    “你赶紧回去,找靠得住的带几个人来拉零件。”这时候谁靠得住呢?他忽然想起干儿子刘福根,嘱咐林美棠,“让福根给我把自行车捎来。”

    林美棠说:“你先回去,我在这儿守着。”

    “不行。记住,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郭存先表现出英雄气概,宁死架子不能倒。

    林美棠抱住了他:“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是你给我添麻烦,真出了事就是我害了你!”

    “我不怕,我只为你担心。”

    林美棠哭了,眼泪弄湿了郭存先的脖子。他心里发热,下体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活像个被劁了的废物。他轻轻推开她,用棉猴的袖子给她擦泪:“也不带条围巾,回去脸就皴了。”

    这时候的他无比温柔,她不想离开他。女人真是要命,你对她好一点儿她就会缠着你不放,郭存先此时哪有这份心境,又不能着急,只好哄她说,你放心吧,这么多年上边整人的招我都见识过了,挨的整受的罪记不过来了,我是个农民,只要不犯法,谁也把我怎么样不了。再说无论什么年代,男女间的事就从来没有断过,捉奸必须捉双,提起裤子不认账谁也没有办法。再说顶不济了不就是种地去吗?哪个社会还能不让农民种地?

    他推着她离开了,看着她的红衣服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之中,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却又堵得难受。应该冷静地想想怎样对付调查组,脑袋却又很乱,集中不起来……天已经黑透了,四周没有一丝亮光,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声如鬼哭狼嚎。他全身的汗毛又立了起来,不敢再向坟地的方向看……今天真是活见鬼了?还是要有什么大祸临头?

    调查组以为郭存先回村后一定会主动找他们报到,以全村负责人的身份,也不敢对进村的调查组不理不睬。就像一帮警察闯到你家里来了,你能不神经紧张,毕恭毕敬?至少也要给人家斟茶递烟,问一声有何贵干。可郭存先就偏偏不答理这一套,相反还要等着调查组来向他报到。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要我一天没被撤职,就还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你们进村来不管干什么,理应先向我报到。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地在我的村子里乱活动?

    虽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郭家店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或许就抓在调查组这群王八蛋手里,但真让他犯嘀咕的还不是这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那一股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是无情的,这股力量如果选择一只羊来做自己的代表,那只羊也立刻就会变成一只狼或一只虎。

    郭存先也曾怀疑过自己的八字可能有点问题,活了这四十多年,不是受穷受累就是挨整遭罪,别的本事不敢说长了多少,挨整的经验倒是积累了一些。这次调查,明明是冲着他给郭家店制定的大政方针来的,却先朝着他的男女作风问题下刀子,这一招可算是损到家了,而且稳准狠。他怎么办呢?首先是不能被吓趴下,变成软柿子由着他们捏,而且还要在郭家店今后的方向问题上顶着干,对着来,大闹特闹,把调查组的注意力,把全村人的精气神儿都集中到这上面来。所以在回村的第二天一大早,郭存先就示威似的先围着自己的村子转了一圈儿,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知道,让调查组的人也看看:我郭存先回来了!

    他看了王顺的奶牛场、养鸡场、养猪场,然后在村外找了个干净的厕所拉屎,主要是得好好看看自己的大便,什么颜色,是否有血?

    由于两三天没有拉屎,拉出来的东西黑不溜秋,像一堆羊巴巴蛋,倒也并未拉出一摊鲜红或黑红……这就证明胃里即便出血也不多,有病也不大。行啦,还能经得住折腾一气的。反正现在最主要的病不在胃里,而在脑袋上,最大的危险也不是来自自身,而在外部。

    下边他就要去化工厂了,那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也是他回村后真正要亮相的舞台,跟调查组唱对台戏的戏台。一个人能不能被打倒,不完全取决于对方,对方既然来整你,没有不想把你整死的,自然会出重拳朝你致命的地方下死手。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手里有没有硬家伙。食品厂、砖窑厂、电磨房都还属于“农林牧副”的范围,调查组再混蛋也不敢对这些企业下黑手。关键是化工厂和电器厂。电器厂的头儿是自己妹夫,不能把祸水带给他,最合适的就是化工厂了,这就是他手里的硬家伙,是他的重拳。化工厂搞成了,大钱哗哗地流进来,让村里人见识一下什么才叫钱,就会相信他的方针是对的,谁再整他,老百姓都会跟他玩命。

    郭存先听到了化工厂正常运转声,自己千辛万苦弄回来的机芯解决问题了,心里得到了宽慰。他一进厂门,先看到迎面的大墙上楔着一溜木橛子,每个橛子上都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五花八门的有馒头、咸菜、玉米饼子、大葱,还有的是大饼、咸鸡蛋,发面饽饽、臭豆腐……他对着这一兜兜的干粮愣神儿,根据每个人的家庭状况猜测饼子大葱是谁的,大饼咸鸡蛋又是谁的?

    没想到马上就能赚大钱的现代化工厂的幌子,倒是一批琳琅满目的土特食品。

    郭存先的心情立刻开朗起来。从车间里跑来一个小伙子,敦敦实实,脸上、手上、衣服上沾着油泥。对农村的年轻人来说,身上有了油泥是一种自豪,一种脱离了农业、跟工业发生了联系的象征。有人到下班的时候都不愿意把这光荣的标志洗去。这小伙子是陈老定的大儿子陈二熊,他没想到郭存先会起这么早赶过来,老远就喊了声“书记”。

    行,在郭家店人们还能这么顺口地叫他书记,这就好办了。他指指墙上的网兜问,都带这么多干粮干嘛?

    二熊咧嘴一笑道,机器一开就不能停了,回家吃饭来不及,大伙说不生产出高压聚乙烯就不回家。

    郭存先的心里眼里都是暖意,跟着陈二熊进了车间。车间里热气扑脸,管道横平竖直,机器设备擦得精光瓦亮,操作机器的清一水全是年轻人。他顺嘴问了一句:“存勇呢?昨天夜里他没有跟着你们一块忙乎?”

    陈二熊告诉他,郭存勇前天就离开村子出去跑市场了,他说先把客户找好,等产品一出来立马就能卖出去,等白花花的银子一打过来,大家的心气儿就起来了。陈二熊外表敦厚,内存精明,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了。

    郭存先也不由得脱口叫好。可这一声好却不是陈二熊都能够理解的,他首先是为郭存勇的聪明叫好,他这是躲了,既躲调查组,也躲郭存先。既不得罪,也不掺和。郭存先不被打倒万事大吉,他若倒了,郭存勇也背不上整人的骂名,村里出了什么事也都怪不到他头上。他若还呆在村里,跟调查组合作吧,会得罪郭存先,跟调查组顶牛吧,万一郭存先真被打倒了怎么办?本来这时候郭存先最担心的是村里出内奸,跟调查组里应外合地整他,而内奸必定是有野心的聪明人。村上谁是有野心的聪明人,他心里还没有数吗?郭存勇这一走,他觉得心里的松快多于不满。

    好啦,郭存先现在可以横着站直了面对调查组了,第一招就是先把化工厂抓上去,搞成郭家店的一张王牌,成为穷怕了的郭家店人的银行。看他们怎么办?

    他叫二熊立刻派人去通知全体村干部,马上到化工厂来开现场会。共产党的干部就得开会,一开会就是声势,就是权威,就是一种宣战。还叫二熊在不耽误生产的情况下把化工厂的骨干也召集过来,一块儿听一听。

    不一会儿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现在播送紧急通知,村委会的全体委员,立刻到化工厂开会……好,郭存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村干部们紧跟着就连跑带颠儿地全来了,他们大多还不知道郭存先已经回村,一看到他精精神神地站着,就有了主心骨。

    妹夫丘展堂凑近了说:“找个时间也到我那儿去看看,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你给鼓点劲,下令出产品了。”

    “一会儿等这儿完事了我就过去。存珠来了吗?”

    “没有,留在城里照顾传福。这个孩子可会读书哇,刚又考试完,成了县中初一的尖子了,将来好好培养,没准会有大出息。不行也叫嫂子去城里吧,娘儿俩在一块儿好,眼下村里又这么乱。”

    郭存先摇头:“越是这时候你嫂子越不能走……”

    “大哥!”王顺离老远就招呼上了,“歇过来了吗?昨天真给累坏吧?昨晚你可睡得够快的,我回家拿了点小菜,提上一瓶就为你存的酒,想给你接风,没曾想再回去你就呼噜上了。”

    郭存先笑着,今儿个晚上跟你喝,到你那儿去!郭存先像说相声一样呼应着王顺,我在天津倒车,想买点咱“独一份”的酱货填肚子,好家伙排着长队,没吃上自己的酱肉,心里倒挺美。王厂长你给咱郭家店创出了一个名牌。东北也抢,听说北京也来人订货了?他对王顺的称呼改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改称王厂长。

    王顺洋洋得意:大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呐,北京专要酱驴肉,有多少要多少,特别是酱驴圣,不让再卖给外人,他们全包了,今天我的人去老东乡大集,就没敢带驴圣。

    听的人大感意外,全村人都知道调查组说王顺举着根驴鸡巴到处赌博,他竟然还敢提这一段?有人似乎不大相信:“王厂长,你的人又去赶集了?”

    “是啊,我卖肉的不赶集,卖给谁呀?”

    在这样一个早晨,村干部们围着郭存先,大家被压抑了这么久,嘻嘻哈哈正说得热闹的时候,欧广明走到郭存先身边小声说:“存先,封县长让我给你带信儿,等你回来找他一趟。”

    “哪个封县长?”

    “你忘了?就是当初抓水库工程的封组长,现在是常务副县长,也是这个调查组的副组长。”

    “是他?我就是他提起来的,也来整我?”

    欧广明冲着郭存先一摆手:“他好像跟市里来的那个头儿有点拧着,欧广明握紧两只拳头做顶牛状,他跟我说过,调查组是来做调查研究的,跟以前的四清工作组、土改工作队不一样,那就是来搞运动,这回不一样。”

    郭存先似乎心里有点底了,低下头对欧广明咬耳朵:“如果我这次被弄下来,你就上,到时候不能客气。你没掺和搞工业,身上没黵儿,万不能让郭家店落在别人手里,那咱们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欧广明撇着嘴,用食指点着郭存先:“可惜了你这么好的脑瓜,想哪儿去了?计划得还挺美,人家拿我当你的死党!再说我老婆是地主,你忘了?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我吗?娶媳妇是目标,有儿子万事足。”

    郭存先差点笑出来……

    他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些人,从他们的眼神里就看出了这些天他不在时的各自表现……调查组的话不错,这些人都是他的死党。要干成点事,没有死党怎么行?郭家店的这台大戏就靠这些四梁八柱给他撑着。当然,也有几个人眼睛老躲着他,那就是心里有点怯……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被调查组打倒,这些人就不会背叛他。当然,如果他真被打倒了,这些人也没有能力保他,但仍然还会有几个哥们。

    看见郭存先这副神态,郭家店骨干们的脸上也都有了笑模样。废话也用不着多说,郭存先立马宣布开会:他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要在这儿开个现场会。”然后就把眼光盯住陈二熊:“设备都装好了?”

    “装好了。”

    “还有问题吗?”

    “没有,挺好的。”小伙子劲头很足,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押在了搞工业上,而不是种地。这也是郭存先所需要的,他正是要网罗这样一批年轻人。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大家的脸上,仿佛也驱散了他们心里的晦暗。郭存先提高了嗓门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郭家店的第五家工厂,四海化工厂已经正式开工生产了。对,我今天早晨想了俩名字,化工厂的原料来自大海,我们又守着海这么近,毛主席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所以化工厂就叫“四海化工厂”,展堂的厂子叫“五洲电器厂”,你们觉着行吗?

    “行,挺好的!”

    “还是存先厉害,这时候还有这个闲脑子!”

    郭存先正好接着话茬说,这可不是闲脑子,是响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号召,走出了发财致富的头一步。我想任命陈二熊为四海化工厂的厂长,你们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同意!”人们喊得山响。

    谁能有意见?调查组还没撤了他的职,他倒先在这儿行使自己的权力,封官许愿,不说收买人心也是振奋人心。郭存先又问陈二熊:“我在这个时候让你当厂长,你敢干吗?”

    陈二熊出奇地镇定,对这个任命似乎并未感到特别意外:“您信得过我,我就敢干!”

    “我信得过,可眼下有调查组在村里,你有这个胆量?”他又转头征求化工厂其他几个人的意见:“若是让你们自己选厂长,你们选谁?”

    他们说:“二熊。”

    他用钩子似的目光勾住陈二熊的眼睛,不让他躲闪:“二熊,你可想好了,调查组这次下来就是查我们为什么要大办工商业,是不是影响了农业生产,为什么没有分田到户等等。这时候当厂长责任重大,风险也大,你怎么样?”

    “书记,您要是这么说这个厂长我就当定了。跟您说实话,我们这茬人对政治不感兴趣,村里搞工业我们就留下干,村里不搞工业我们就到外面去找出路。好歹也上完了高中,总不能白上吧?”

    陈二熊的话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但郭存先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就是要有点愣劲的才好。对政治感兴趣的人太会观测政治风向,七股肠子八条肝花,事情还没到哪儿就急着要跟你保持距离。他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就要煽起他们的情绪,把大家捆绑在一块儿:“好,又一个工业党!要想让郭家店脱贫致富、要想干大事,没有工业党不行。你打算怎么干?要给我拿个计划出来……”

    陈二熊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化工厂的厂长早晚得由他来当,心里很有谱儿:“今年只要能拿下一百吨,就能净赚四五百万……”

    “还要想得再远一点,什么时候上聚丙烯?有了条件还应该盖新厂房,扩大生产规模。我看搞塑料加工也不错,为大企业配套,又简单来钱又快。不要有框框,什么有利就干什么……化工行业范围很广,染料、制药、化肥,都是化工。”

    表面上看是郭存先在给几个年轻人下指示,实际上是这几个无职无权的年轻人给了已经非常脆弱的郭家店村委会以强有力地鼓舞和支持。他是借化工厂、借陈二熊这几个年轻人给心慌麻乱的村干部们打气。至少他自己的心里就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了,他想再给这些年轻人鼓把劲:你们记住,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集体,最难的是选道儿。道儿选好了就要干,就要快。所有已经发财致富的地方都是先行一步的,都是动作快。在变革中谁能掌握住变化,谁就能抓住机会,就能抢先一步富起来。这些话我跟别人说不一定能听得懂,跟你们说你们不会不理解。

    他从眼睛里看出,陈二熊对自己生出了敬意,以前他肯定听过不少人讲郭存先是郭家店的大能人,但他的能耐又在哪里呢?农民认为的能耐也许就是在村里说一不二、能坐稳书记的位子,但是今天早晨这番话却表明他是真有点自己的思想,也有勇气。有能耐还要有机遇,光有能耐时运不济也是白搭,很显然,陈二熊被郭存先煽呼得也对自己信心十足:“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过几天我就把化工厂的规划交上去。”

    郭存先的脸向四下踅摸,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郭存孝直往别人身后躲,却故意高声喊道:“存孝来了吗?”

    郭存孝没办法,只好站出来:“我在这儿。”

    “存孝,调查组找你谈过话了?”

    “谈过了。”

    “是他们叫你把电磨面房关了?”

    “不是,我就是心里有点嘀咕。”

    真是难得,要在往常,郭存先不把他屁股眼子给翻过来才怪,可今天他竟然控制着没有发火,平心静气地说,农民到什么时候都得吃粮食面子,就是中央调查组来了也不能不让人吃饭哪?如果说建化工厂、电器厂算是地道的搞工业,你那个磨粮食面子的,还没有离开农业呀。过去谁家没个磨?咱们四周的村子来磨面子磨不了,就都说我被抓起来了,判死刑了,还有的干脆就说把我给枪毙了……“怎么办呐存孝,我不难为你,但电磨房必须马上开。是你还接着管,还是我另外派人去管?”

    “存先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郭存先又仰起脸做找人的样子,金来喜像投降一样高举着两只手从后边站到前边:“存先,对不起,我认罚,你要还不解气我抽自己俩嘴巴!”他真的在自己脸上不太用力地刮了两下,周围一阵哄笑,连郭存先也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想找你?”

    金来喜苦笑:我不是心虚吗?我管的砖窑厂也停了,但昨天晚上听说你一回来,马上就点火开窑,这不刚又出了一窑砖。存先你得体谅我,我的成分不好,身上担不了多少载儿,其实也是怕给你惹事儿,有个现成的罪名正等着你呐,叫“重用坏人”。还有哇,我怕因小失大,坏了我的大计划。我在天津拿下了大工程,现在大城市里都疯了,拼命地大兴土木,工程多得接不过来,我只能拣着肥的挑。因此想成立建筑公司,就等你回来拿大主意了。

    郭存先心里说,要不以前别人都穷他家当富农,做人就是机灵啊,转得多快。但他还是满脸高兴:“我早晨一起来往村东一看,砖厂的烟筒冒烟了,就知道窑厂又开工了。你说要戳个建筑公司心里有谱了吗?经理就由你当,再配个人给你当书记,就不算重用坏人了吧?你都想好以后咱们再碰个头,就进军天津卫!”

    金来喜暗暗地长出一口气。

    郭存先眼睛扫视着大伙问道:谁还有事要说?见没有人应声,他就想趁热散会。干脆利索,让别人还没醒过味来,他该做的就都做完了。就提高点嗓门说,眼下村里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不能不把丑话说在明处,你们现在已经是一人一摊子,这就叫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我得给你们改改,你们可以一人一把号,但不论谁手里拿的是什么号,都得吹一个调,不吹我这个调,郭家店就准乱了套,那我宁可不要你这把号!我敢这样说,出了嘛事都由我兜着。老人说官大一级,肩宽一分,理应多担责任。村官也是官,你不按照我的调吹,出了事就得你自己兜着。行不行?

    “行,忒好了呗!”干部们心情畅快地分头散去。

    林美棠当初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郭存先的命运会抓在她的手里。调查组先后派出两三拨人找她谈话,目的就是要从她这儿有所突破,拿下郭存先。

    先是有个叫高文品的家伙,油光水滑,贼眉鼠眼,嘴里说要跟她“私下里透透风”,可他那副德行分明是来逛妓院的。她又气又恼,三言五语就搪塞过去了。然后是穿警服的伍烈,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用警察挽救失足青年的口吻告诉她,她是受害者,应该揭发检举郭存先的严重错误,或者说是罪行。她反问,我受了什么害?郭存先有没有问题与我何干?伍烈本想说得含蓄点,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也说不到点子上,索性就直截了当地摊了牌:有人给我们写信,控告郭存先长期霸占下乡女青年,这个女青年当然就是指你。

    明里暗里林美棠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告和恐吓了,她没像伍烈所期望的那么羞恼和慌乱,显出一副恹恹的漠不关心的样子说,我明确地告诉你,没有人能霸占我,更不要说还是长期的……不错,我曾经是下乡知识青年,落实政策后回城了,但又回到郭家店,继续当妇女主任。我是自由的,人格完全独立,怎么可能会让人长期霸占?给你们写这种黑信的人是在诋毁农村,诋毁现代妇女。你是警察,说话可就要拿出根据,如果你们拿不出根据来,散播谣言或整人的黑材料,我也可告你们诽谤……

    呀?伍烈一下子闷口了。他的失误就在于完全把林美棠想错了,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呆在郭家店太不划算,何苦来?他甚至认为只要轻轻吓唬几句,或给她一两句好话,她就会软下来,就会后悔,就会掉泪,就会没了主意。谁想到她竟然义无反顾,弃守为攻,而他的手里也真的只有一封匿名信,不足为证,被她这样一叫板还真给叫疵毛了。话不投机,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伍烈便以警察的机智和应变能力打了一阵官腔,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起身离开了林美棠。

    出得门来,他感到窝囊,别扭,从心里鄙视自己。在城里当警察多年,今天怎么会栽在一个农村的破鞋手里?

    连伍烈都没能从林美棠身上获得有价值的东西,调查组里唯一的女将安景惠便自告奋勇,选了一个阴郁的下午,走进了林美棠的小屋。

    美棠暗自思忖,调查组这是把她当作堡垒来攻了!好像只要有她一句话,立马就可以治郭存先的罪。她成了能否打倒郭存先的关键人物。这个郭家店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需要她来保护,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如果她当一个坏女人,借机就把郭存先一口咬死,那结果又会如何?她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只是对这样的想法感兴趣……

    她真想看一看郭存先在大难临头时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会这样硬、这样强吗?有权的男人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他有一种气魄让人望而生畏,总是板着脸,公事公办,说话尖刻,凡身上有点毛病的人见了他都会感到畏惧。他身上那异于常人的优势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身上的缺点,她不怕他,她爱他的缺点胜过他的优点,她爱看他生气的样子,那才是男人,让她战栗,也让她倾倒。她喜欢的是真实的他,所以她想考验一下自己,当郭存先成了普通农民甚至成了犯人,她还会跟他吗?她真的爱过他吗?除她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这种爱,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农村人不用这个字,一对男女相爱,是夫妻的叫过得不错,不是夫妻的叫相好、叫勾搭。

    她回城后又第二次跑回郭家店落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说跟郭存先没有关系……敢这样做的女人能有几个?能这样做得出来,即便不是爱也成了爱,就算是勾搭,能勾搭出这么大的劲头,像电影里的故事,也很值得了。有些女人恨她也好,妒忌她也好,但在心里都不能不宾服她几分、羡慕她几分。但,叫人宾服容易,想叫人理解就难了。调查组一进村就看出来了,郭家店人心大乱,心一乱人就变,人变脸翻,乱咬乱攀,想拿她当替罪羊……

    现在郭存先非但保护不了她还牵累着她,需要她给撑着。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这么颠来倒去,当男人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他心爱的弱女子就成了他的母亲。可,自己真的是他最心爱的吗?

    这时,安景惠笑模悠悠地敲开了林美棠的屋门。

    她戴着墨镜,短发飞扬,给人以精明强干、咄咄逼人的感觉。她进门后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美棠打量,好一会儿嘴里开始轻声地叨咕起来:“嗯,确是村上的人尖儿,名不虚传。我来村上好几天了,竟没有机会离近了端详过你。你的气质也不错……”她兴奋得有点神经质,讲着讲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对与身材不称的肥乳,像干秧上挂着个大瓜,跟着簌簌乱颤。笑到最后身子有些把持不住,便借机抱住了林美棠的肩。

    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女人,愣头愣脑地刚见面就说恭维话,林美棠感到大不自然,她被安景惠夸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安景惠大笑之后自己又接上了话茬: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笑吗?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叫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都是长在挺拔的枝干上,没有哪一朵是愿意往牛粪上插的,我才不信哪。但是你算完了,长着这么一副俏脸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女人长得漂亮,就人人都想着你,男人想吃了你,女人想咬死你,你就是贞节烈女,在人们的心里也成了荡妇。我要是生活在郭家店,说不定也想咬你一口,幸好我不是郭家店人,真想亲你一口。

    她像到了自己的家,把被笑傻说懵的林美棠摁在炕上,自己也坐上去……“哎呀,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口渴死了。”

    这回轮上林美棠笑了,真想不到调查组里还有这道号的,按农村人的说法安景惠就是那种大扯子、没正形。林美棠心里的戒备并未因此而消除,但敌意却在减退。便赶紧张罗着拿零食,沏茶水。这工夫安景惠打量着林美棠的屋子:你这个小屋收拾得还真干净,很舒服,干脆我搬到你这儿来跟你做伴儿吧。你别多心,我不是要来套你什么话,我才没有兴趣管村里的闲事,我不是调查组的正式成员,是混进来玩的。前一段时间追踪一个大新闻太累了,到市委办事碰巧知道了要派这么一个调查组,就跟着来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看看风景。没想到天天坐在屋子里开会,真闷死了。郭家店离宽河县城多远,宽河县有没有好的饭馆?调查组的饭太难吃了。

    她可真是抱着不哭的孩子,调查组把郭家店折腾的人仰马翻了,她竟然是跟着来玩儿的,就只为了换换新鲜空气……不管她讲的是真是假,敢这样讲就证明这是个有心没肺、敢说敢道的人。林美棠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说,你要不嫌弃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安景惠不干:我要嫌弃就不来找你了,想吃你做的饭还不方便,哪一天都行。你借两辆自行车,今天晚上我请你到县城好好吃一顿。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毛病,只要想干什么就非得去干不可,想吃什么了立刻就馋得受不了。她一边说着就跳下了炕,拉上林美棠向外走。她走路轻盈,趾高气昂,催着关门上锁,赶快去借车。

    林美棠到化工厂借了两辆工人的自行车,两个人骑上去便直奔宽河。出了村,忽然一阵凉风扑面,路旁树叶飒飒,眼前草色开阔,安景惠昂起头放开嗓子喊叫起来:好凉快,啊——哦!出来透透风真好,这些天可把我闷坏了。美棠呵,你们这儿的空气多清新,每年过来住上几个月,可以算是世外桃源。如果再把相好的带来,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真可谓神仙眷侣!

    “安记者,你可真会说笑话,你看不到吗,调查组一来全村紧张,人人害怕,你还说我们这儿是世外桃源?中国有世外桃源吗?”

    “别叫我安记者?多生分哪,叫我景华,要不就叫安姐。美棠,我跟你投缘,一见面就喜欢你,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活得没滋没味默默无闻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拥挤着平庸呆板的家伙。如果有个人能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招人议论纷纷,那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特殊的东西。我跟你可以无话不谈,直来直去,作为朋友我当然也关心你的事情,只有我知道了你的情况才能千方百计地保护你,谁要真想把你怎么样,这场官司就由我跟他打!”

    她语气坦诚,不知不觉林美棠对她真的生出了几分好感,尽管她心里的警觉却并未完全消失。

    “说实话美棠,我对你真是充满了好奇。谁也不能不承认,眼下的中国人还是都愿意住在大城市里,何况你的家是北京,北京是个什么地方?全国的经济文化制高点,有本事的人都想进京,当官的进了京,就是京官,是中央干部。学者、专家进了京,就算国家级的人才。不管谁进了北京就等于升一格儿、大一辈儿。而你偏偏舍弃首都的生活,来到这个穷村子,能说出一个让我这个做女人的可以接受的理由吗?”

    安景惠确是会提问,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尖锐,估计不会激起林美棠的敏感。但这个问题如果说透了,她想知道的东西也就都有了。

    林美棠稳住车把,随着自行车缓缓的节奏讲起自己来:“我认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而且不论我说得多么诚恳,他们也老怀疑我没有全说真话。我也烦了,不想再对这件事多作解释……”她扭脸看看安景惠,快嘴的安景惠此时却不拾茬,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搭腔,就很容易把话题岔开,最好就是默默地等待着。果然,林美棠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又接上了自己的话茬,讲了自己回到北京后的窘境,最后又怎么决定再回到郭家店来的过程……竟讲得自己的眼睛都红了。

    安景惠下了车,将车子支在道边。待林美棠也下车后,她从侧面抱了抱对方的肩。两人在道边上坐下来,安景惠问:“那你的婚姻问题怎么办呢?像你这样的人,在农村能找到合适的吗?”

    那就看缘分了,有缘在哪儿都能找得到,没有缘在北京也找不到归宿。

    “好,我欣赏你这种性格,敢作敢为,有主见。人就活一辈子,应该按着自己的心气儿活,感情问题无逻辑可言,守着一个枯燥乏味的男人过一辈子,还不如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疯活着好,至少还有自由。不结婚,等待你的可能是美好的婚姻。结了婚,等待你的可能就是离婚。许多人宁肯掉一次脑袋,也要换取一次幸福的感情生活,根据我的经验,一个女人只要为了感情,作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在所不惜……”安景惠似乎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她停住话头在享受自己的感动。

    林美棠猜想,下面她可能就该问她跟郭存先的关系了。

    但安景惠可比她想象得老到,知道火候还不到,决不能为一两个早晚都能得到的答案而破坏了刚刚建立起的信任,她把林美棠拉起来: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不要影响今天晚上的食欲。天不早了,咱得赶快进镇子找吃饭的地方,边吃边聊。

    宽河县就有一条主街,从南到北横贯全镇,她们推着自行车溜溜达达地看饭馆,一家比一家更差,根据当地人的指点她们找到了全县最高档的十里香饭店,两个人进门拿眼一踅摸,地上黑乎乎的,桌子上油腻腻的,安景惠咂着牙小声嘀咕:“这么脏啊?也算高档饭店?这种地方也能叫县?”

    林美棠问:“你以为县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当地人眼里这儿就是大地方,平常能进趟县城也不容易。”

    “惨哪,人们的心思都用在别处了,都穷成这样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林美棠真想顶一句,不是这儿的人爱折腾,是上边老有人爱折腾这儿的人。调查组就是来折腾人的。她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最后她们找到了县委招待所,但只接待会议,不对外营业。安景惠亮出了市委机关报的记者证,很有派头地没费多少话就被请进了一个单间。她们坐下后要菜谱,服务员说没有菜谱,其实也无须菜谱,不大一会儿工夫大盘的热菜就端上来了。坐十个人还有富裕的大台子,八个盘子一放就满满登登的了,香酥鸡、葱炒蛋、白菜豆腐、粉条炖肉……还有一大盆萝卜羊肉汤,米饭馒头随便吃。

    两个女人傻眼了,这么多啊!

    服务员说,都这样,这是规定,八菜一汤。

    我们吃不了哇?

    吃不了剩下。

    是呵,人家不可能强逼她们俩把这八个大盘子都吞下去。安景惠说,很好,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她又叫服务员再拿一瓶葡萄酒来,没有葡萄酒就上了一瓶郎酒。

    两个女人真的比画开了,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盅,大口喝酒,大筷子夹肉,一口一干。安景惠似乎是真有一点酒量的,林美棠更主要的是今天她想喝,想醉。瓶里的郎酒刚下去一半,两个女人已经感到了微醺的轻松和舒泰,都变得真实而快乐起来。林美棠面如桃花,安景惠越喝脸越白,她用一只手拍打着美棠的肩膀:“美棠,你真是一株美艳的野海棠。女人的本质代表美,而美总是短暂的。所以女人老处于弱势,就因为资本短暂。现在的爱情,越来越像他妈的无情游戏,要不就是金钱游戏。既然是游戏,不玩儿白不玩儿。”

    “你是大记者,玩儿得起。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认为爱情是世间最可怕最沉重的一种感情,是最危险最痛苦的诱饵!”

    “美棠这是因为你上过当,受过伤害,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层面上,就会遇到什么样的男人,会碰上什么样的艳遇甚或奇遇。天下没有谁的感情是安分的,只是胃口不同罢了。”

    “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是女权主义者,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容貌俘虏男人,我喜欢帮着男人解决难题,然后让他们服从我,以我为中心。你哪?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喜欢比自己强大的可以依靠的男人。”

    “傻逼,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吗?你找到了吗?”

    “我曾经以为我找到了……”

    “郭存先?”

    林美棠不做声,只是闷头喝酒,酒精给她带来的最初的放松感已经消失,相反倒勾起了她的愁肠,当初她怎么会想得到自己的一生就和这个男人捆在了一起……

    一瓶郎酒喝空了,安景惠想再要一瓶,却找不到服务员了,整个餐厅都已下班,就只有她们这间屋子还亮着灯。哎呀,还没结账人怎么就都走了?她扶起林美棠,心里想着是要往外走,脚下却像踩着棉花套子,三摇两晃不知怎么两个人就都堆乎到地上。

    不管什么组织,只要是由人构成,就不会铁板一块,准有各色的。调查组也不例外,钱锡寿是一类,组副组长封厚是另一类。他不跑步,每天清早像个没事人似的在村里乱溜达,尤其喜欢围着郭家店的大坑边上转悠,看村民们挑水,听村民们斗嘴,他好像对坑边上的气氛格外有兴趣,有时还主动插进来和村民们扯几句闲话,村干部们也乐意跟他打声招呼,还是称呼他为封县长。

    封厚一眼搭上了只有在郭家店才有的农业队队长刘玉成,他挑着两只铁皮水桶来坑边打水:封厚打招呼:“我天天早晨都看见你挑水,看来你是个勤快人,要不就家里人爱干净,用水够多的。”

    刘玉成冲他嘿嘿一笑,带出一副老实相,不敢拾县长的话茬:“瞎霍霍呗。”

    封厚突然口风一转:“郭存先回来两三天了吧?怎么看不见他来挑水,平时他家里谁挑水?”

    刘玉成的脑子来不及拐弯,就实话实说:“他小子刘福根。”

    “他的儿子怎么姓刘呢?”

    刘玉成自知失口,却也不敢瞎编:“当年砍棺材在外地认的,前两年来投奔他,可能家里没人了。”

    “噢……你挑水回去看看郭存先起来没有?你跟他一块儿来,咱们商量点事。”

    “在这儿?”

    封厚点点头:“对。快点,我在这儿等你们。”

    坑边挑水的人有的开始磨蹭,有的把这一挑水送回去又来挑第二趟。都想等着看封厚在坑边找郭存先谈什么……封厚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挑水的人们闲聊,问的也都是关于坑和水的事情……

    好一大阵子刘玉成才把郭存先找来,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心里难免紧张,一句话不说,只是拿眼睛瞄着封厚的脸色。封厚比以前胖了点,有一张富态的阔脸,平静祥和,深藏不露,一副典型的领导神态。他也不先说话,一个劲儿地端详着郭存先的脸色,三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封厚突然问了个郭存先要命也想不到的问题:“看你的脸色肠胃一定有点问题吧?”

    郭存先被问愣了,他猜不透调查组是怎么调查出他吐过血的?满心疑惑却摇着脑袋不承认,说不知道自己的肠胃有什么毛病。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心想这不过是封厚的开场白,这么一大早把他找到坑边上来,绝不是为了他肠胃有没有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学过医,这些天一直在观察村里人的气色,喝这样的坑水,有肠胃病的少不了,不得其他的大病怪病就是万幸,不信你们就做一次身体普查。”封厚眼光锐利起来,盯紧了郭家店的两个特殊人物,他们越发地懵头转向了,调查组居然还调查郭家店人的吃水和健康问题?

    沉了一会儿封厚又问郭存先:“我叫欧广明带信给你找我一趟,为什么老躲着不见?”

    郭存先吭哧憋嘟,无言以对。

    封厚解释说:“你的心态要调好,正常地看待调查组。你得承认现在你成了风云人物,你的做法有人赞成,有人不理解,上边派个调查组来考查一下实际情况,然后汇报上去,不是来搞运动,更不是想整倒你。明白了吧?咱现在研究正事,我问你们,这个水坑干过吗?”

    调查组的二把手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确实把郭存先打懵了,刘玉成见大当家的接不上话茬,就顺嘴应了一句:“没干过,这是四千多口子人的命根子,干了怎么行。据说坑底有个大王八精……”

    郭存先却纠正说:“干过,解放后干过两回。”

    “干了以后村里人喝水怎么办?”

    “在坑底再挖个坑。”

    “今年这个坑可能还会干。”封厚口气肯定,说着让两个农民看坑沿上横插着的一根草棍,说这是我来郭家店的第二天早晨做的记号,你们看,水位已经下降了有两指吧?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群众用水量也越来越大,有人还要用它浇菜园子,这坑水最多能用到六月。我看了气象台关于今年天气和水情的分析报告,又是个旱年哪,降雨量比正常年份要少百分之三十左右。如果不想办法,你们坑里的这个王八精也得被渴死。

    旁边发出一阵哄笑。这是躲在不远处想听点惊人新闻的一些人。他们一听是谈水坑的事,并不是什么保密的大事,有几个人就干脆放下扁担走近前来,甚至还想插话……

    郭存先满脑子都是政治斗争,打击陷害,这位本来是他心存敬重和感激之情的县长,因为成了调查组的头头,他便不能不有所戒备,甚至是敌意,可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一扒眼皮就被急急火火地找来,是为了讨论这个水坑?或者这坑水?他听得有点糊涂了。

    封厚并不着急,索性提高嗓门,该停的停,该顿的顿,有板有眼地让坑边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想法:“我的意思是,现在全县喝坑水的村子不多了。喝坑水不牢靠,光是靠天吃饭不算,还要靠天喝水,这太说不过去了。更主要的是不卫生,你们看,牲口要在这个坑里饮,鸡鸭猪羊也到坑里来搅和,何况死水的水质本来就不好,水停百日有毒,人闲百日有病,你们为什么不喝井水?”

    刘玉成此时比郭存先脑子好用:“挖过不少井,水是咸的,还带点苦味。”

    封厚逼得很紧:“打深井!”

    坑边上的人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郭家店人祖祖辈辈都喝坑水,他们认为坑的水甜,养人。挖了井也没有人愿意到井里去挑水,都说井水不甜。刘玉成问:“深井的水就好吗?”

    封厚眼睛看着刘玉成说,我之所以叫你也跟着听,因为你是管种地的,你们这儿是盐碱地,前些年挖河修水库,原意是想治理盐碱地,却想不到越治越碱,你看看四周的地都碱成什么样子了?详细道理我不讲了,我那儿有材料,你等会儿跟我去拿。现在科学家研究出了新的治理盐碱地的办法,用井水浇地,既解决干旱和水源不足的问题,又能遏制土地盐碱化。而且清洁,很有可能还会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许多矿泉水不就是从深层打出来的吗。”

    刘玉成眼睛亮了,看得出兴奋起来了,却不敢多说少道。旁边有人替他说了:“打深井是不是得花一大笔钱?”

    封厚盯着郭存先的眼睛道: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供村里吃水的井,由我想办法出资给你们打。至于你们的农业用水,可以找银行贷款打井。今年要做抗大旱的准备,如果想大办工业,就更需要大量的自来水……水可是大问题,倘若郭家店就守着这么一个水坑,你们所有的规划全是空话。当然蛤蟆水库的水可以用,可你们尝过吗?这才几年的工夫,怎么变得那么咸?

    实在人刘玉成满脸都是笑纹,高兴地说出了声:“这敢情好啦!”

    四周的村民们随声附和,有的跟着一块儿笑,有的连声说好,“调查组不白来……”

    郭存先的脑子也轰然开窍,却不是因为封厚要为郭家店打井。他终于听出滋味,调查组内部有矛盾,正副组长想得不一样,封厚显然是在暗示支持我郭存先,是站在农业的角度爱护郭家店……郭存先一下子觉得胆气壮了,心里不再像前两天那么没着没落,惶惧无措。他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赔笑,而是满脸堆出尊敬:“封县长,您这才是真正来搞调查的,就像过去的领导干部蹲点一样,找问题,出主意,真杀实砍地支持村里的工作,为郭家店的老百姓着想。”

    “打住,这些空的虚的用不着,我顺便提醒你一句,不能让谣言呀个人的恩怨得失呀把脑袋填满,你当村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郭家店是你们自己的,干好了是你们的福,干坏了是你们的过。眼下你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拿出打井的计划,如果你计划出来了,我三五天就能把打井队调过来。”

    封厚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凝重,他边说边直起腰,用手指着村西继续说,“在欢喜树南面的空场上打一眼井,水质保证好。水若不好树就长不了那么大,西洼的地在你们村是最好的,对不对?”

    刘玉成大为惊异:“一点不错!封县长,您会看风水?”

    这算什么风水,稍微留点神都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