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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闹

    人们喜欢闹,往大里说闹革命、闹生产;高兴的时候闹洞房、闹花灯、闹元宵、闹场子;不高兴了闹情绪、闹脾气。闹好了就是热闹、闹市;闹不好就是闹乱子、闹事、闹剧,甚至闹灾、闹病……

    狗蛋儿跑得小脸通红,东撞一头,西撞一头,终于在电磨房找到了他的父亲欧广明。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进门就大声嚷嚷开了:“我二伯又发火了,把水缸砸了,我娘关在屋里不敢出门,也做不了饭,你快回去吧。”

    欧广明脸一白,扭头就往家跑,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把这个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杀了。跑着跑着脚步就沉了,速度也慢下来,在心里给自己慢慢撤火。他知道他恨兄弟也许远不如兄弟恨他更强烈。他要把广和臭骂一顿?广和的嗓门比他的还高,火气比他还大,骂起来更不知轻重里外,会闹得全村人都来劝架看热闹……

    广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丑,什么叫丢人现眼,可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哪!好啦,一不能杀,二不能打,三不能骂,甚至也不能劝,不能跟广和讲道理。因为广和早就认定他在这个家里吃了大亏,像扛长工一样白给他哥哥三口子干了好多年的活儿,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落下,连个媳妇也混不上。若是一个人过,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说不定早就存下钱娶上老婆了……

    欧广明越想越泄气,越憷头,自己跑回去也只能劝解自己的媳妇。在这个家里真正最窝囊的还得数他自己,在外人面前要争强好胜、撑着门面,有多大的难处全得自己扛着,多大的火气也都得往自己的肚里咽,还得一个人偷偷地给自己灭火消气。欧广明眼下是郭家店的“枪杆子”、“刀把子”式的人物,对别人脾气大得了不得,却管不了自己的弟弟。

    欧广和敢到调查组窗户根底下骂大街,还有谁他不敢骂呀?

    如果欧广和是真的缺心眼或是真有病,那倒好办了,谁都不会怪罪或嘲笑一个有病的人,欧广明也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他、整治他,没有人会说闲话。可欧广和并没有病,如果说他缺心眼儿,还不如说他是缺个媳妇。农村缺媳妇的男人早晚都会变得不正常,最明显的就是变成一副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见谁咬谁,这已经是几百辈子以来无数事实所证明的。由于种种原因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三天两头会跟家里闹别扭,砸锅摔碗,胡嚼乱骂,也被认为是情有可原,父母全家都觉得欠他的。没有媳妇就永远有理了,光棍有理的规矩就这么一辈一辈地传下来,光棍们也就越发的得寸进尺,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办事不着调,说话风马牛,越闹越邪乎,不闹白不闹。所以谁家的小子一长大不听话了,老人们就知道该给他说媳妇了,再混蛋的男人,一说上媳妇便如牲口上了套,立马就老实服管了。男人就得要由女人套住。

    欧广明的家还是老人传下来的三间土坯房,他们三口住东间,广和住西间,当中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地方——也是每次欧广和大闹的主战场。一进门,地面湿漉漉,锅台前的一抱棒子秸都泡湿了,水缸碎成了一摊缸片。

    欧广明心里一阵腻烦,广和啊,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连锅也一块儿砸了?那样就彻底省事了,大家都不吃不喝,日子也甭过了。由于欧广明在村上是政工干部,没有挂在哪个工厂里,所以收入不算多,何况他存着钱有别的想法。他家看上去穷得不像个样子,水缸旁边那张黑不溜秋的旧桌子,一溜歪斜地好像一碰就会散架。这还有什么可闹腾的呢?咳,九九归一,还是叫一个“穷”字给拿的,如果他有足够的钱给广和买个媳妇,俩兄弟一分开,就万事大吉。他并不是没有想着这些事,你得容他慢慢来呀,可傻广和就等不及!

    他喊狗蛋儿把湿棒子秸抱出去,把碎缸片扫出去,把破桌子扶正,又铲了几锨干土垫在潮湿积水的地方。外间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想进东屋劝老婆出来重新抱柴火做饭,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不行,嫂子和小叔子怄气,他先进东屋劝媳妇,广和就说他偏向自己的老婆。他只好折回来先进西屋,他知道这又会惹得媳妇不高兴……

    屋里光线暗淡,黑乎乎只有一张大土炕占了大半间屋子。欧广和在炕上躺着,闭着眼装睡觉,欧广明压住火近前好言哄劝:“广和,又怎么了?”

    广和头不抬,眼不睁,没好气地扔出一句:“没怎么。”

    “没怎么就把水缸都砸了?”

    欧广和腾地坐了起来,眼睛斜愣着:“砸了又怎样?我在外边受气,叫人瞧不起,回到家还得受气,都不拿我当人哪?我就是想跟嫂子说句话,她怎么也不答理我,我要帮她烧火,她一赌气连饭也不做了,跑进屋里插上门不出来,你说我在这个家里算什么?你们不光把我当傻子,还弯着心眼儿要把我撵出去,独霸这所房子。既然你们嫌弃我,咱过不到一块儿就不用过了,干脆分开拉倒!”

    弟弟一犯牛性,欧广明就只有说软话:“又说气话啦,咱爸临死的时候嘱咐过,不给你成家我们就不能分开过,我不能对你不负责任。”

    “行啦,你这是对我往死里负责!要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我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话赶到这儿,欧广明想压火也没法压了,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脑袋发晕:“好,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分吧。你说怎么分?”

    “有什么可分的,不就是这三间破房子吗?你搬出去就行了。”

    “你是说房子都归你?”

    “你不是刚说要对我负责吗?我没有房子怎么成家?”欧广和理直气壮。

    “我一家三口到哪儿去住?”

    “你到哪儿去住都是一家子人,你总不能叫我一个光棍儿搬走吧?我一搬出去就成了流浪汉了。”

    这哪儿是分家,纯粹就是想把哥哥嫂子撵走。但光棍有光棍的道理,冠冕堂皇地说出来,当哥的还真无言以对……

    话一说到这个份上,不管兄弟是一时气话,还是背后有人挑唆,欧广明都没有必要再分辩了。农民一辈子就是三件大事: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兄弟娶不上老婆,就成了绝户,这责任他可担不起。欧广明心里已经没有火气了,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可怜和怨恨,恨自己没有本事,没有钱,都三十多岁了居然连累老婆孩子要无处安身了……他恨恨地说:好吧,快了十天,慢了三个月,我就给你把房子腾出来。

    欧广明回到东屋,妻子刘玉梅正趴在炕上裁布。她的手巧,老有人求她给做衣服,根据以往的经验,她不看丈夫,也不主动说话,等着他的一通埋怨。不想听就讲出老二的丑事,哭闹一番,反过来他又会安慰她。一身大姑娘的春装都快裁剪完了,还没有听到丈夫吭声。她不能不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把你兄弟劝好?”

    欧广明坐在炕下的凳子上,双手抱着脑袋:“不用劝了,劝好了今儿个,还有明儿个,多咱是个完?”

    丈夫没有埋怨她,她又有点担心了:“那怎么办?”

    “分家!”

    “分家?”刘玉梅心好,她何尝不愿意摆脱这样一个四六不懂好坏不分的小叔子,过自己清静的小日子?可要动真格的了,她又充满了忧虑,这话可千万不能从自己和丈夫的嘴里说出来,只好转过身来又劝丈夫,像广和这样又懒又浑的人,分出去可怎么过?出了事别人还不是骂你这当哥的,还不说我这个当嫂子的容不下光棍小叔子。

    “今天你我想不分都不行了,这是他提出来的,不是我们要把他分出去,而是他要把我们赶走!”

    刘玉梅听不懂。

    欧广明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世上没有这样分家的,再老实的女人也不会同意。可他又不能不实话实说:他提出要这三间房子,我答应了。如果爸爸还活着,我们也得搬出去,就当老人还活着吧。

    玉梅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一个结局,丈夫没有埋怨她,自己却开始埋怨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其实他不会真的对我做出什么事,我不该这么闹,惹恼了他……”

    欧广明坐到炕边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刚才他怎么了?”

    咳,刘玉梅叹口气说出了原委:下午广和出门的时候挺高兴,说村里有俩人给他介绍对象,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骂那两个王八羔子给他介绍的是一只母羊。骂着骂着眼睛就有点不对劲,老是盯着我看,借着给我烧火抓我的腿,摸我的胳膊,嘴里还不住地胡诌,说好多穷地方男人娶不上媳妇,就哥儿俩娶一个……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就躲着他,没成想他上来那股邪劲了,我走到哪儿他就后边跟到哪儿,一气之下我就跑到屋里插上了门。他在外边先是砸门,我害怕,不敢开门,紧跟着就砸水缸……

    欧广明的脑门儿上青筋暴流,他真的动了杀机:“这样也好,要不我早晚得把他宰了,免得丢人现世!”

    玉梅不敢再说别的,她太了解这哥儿俩的脾气了,就问:“我们搬出去住在哪儿呢?”

    “玉梅,你跟了我真是遭罪。”作为男人,欧广明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眼下却还得给老婆打气,说:“现在找个住的地方太容易了,向王顺张口就能借个砖房住。但咱不能那样,那样会让村里人误解,知道的是他赶我们出来,不知道的会说是我们嫌弃他。你是个好女人,我不想让你背这样的坏名声。所以咱得受几个月的罪,搬到村外看场的小屋里去,让村里人都知道真相了,到秋天,我保证让你们娘儿俩住上咱自己的新砖房……”

    刘玉梅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就说:“就按你说的做吧,别考虑我,我自小嘛罪没受过?不分家是亲兄弟,分了家还是亲兄弟,你脸上可不准带样儿。先去挑两桶水,我去做饭,熟了喊广和吃饭。一天不分开,就管他一天,分开了他想来咱家吃饭,也得远迎高接,只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

    进驻郭家店的调查组再也不会感到被冷落了,自从郭存先借题发挥在北场开了个现场会之后,郭家店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排着队到调查组反映情况。他们说这叫协助调查,而且许多人都直接点名找组长,钱锡寿从早晨一睁眼就有人在外面等着,累得他再不能出去迎着清新的晨风跑步,甚至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倘若他饿得难受找个理由躲到里屋吃点东西,想跟他反映问题的农民就蹲在门外等着。调查组从早晨一开门,不到晚上就关不上门……

    “我反映个问题,村支书郭存先制造封建迷信,搞个人崇拜……听起来帽子很大,这叫投其所好,先让调查组的人兴奋一下。去年村上金老四家盖了新房,娶了儿媳妇,过年的时候不供灶王爷,却供了一张郭存先的照片,还说供郭存先比供灶王爷强得多,你们说这算不算个事?”

    钱锡寿问:“是郭存先叫金老四供的吗?”

    “我把金老四给拉来了,你老亲自问他吧。”

    金老四的嗓门更大,人还在外边就喊上了:“那是我乐意,我家里放张郭存先的照片还犯法了不成?谁让我日子过好了我就供谁,谁能让我赚到钱谁就是我们家的灶王爷。前年是我给村上出主意建了台电磨,郭书记采纳了我的建议,还让我负责,电磨赚了钱,我愿意盖房就盖房,愿意娶媳妇就娶媳妇,你管得着吗?你眼红?你生气?气死了可活该……”

    “我生的哪门子气?我说的是理……”

    两个来反映问题的人吵起来了,钱锡寿还得先把他们劝开,然后才问金老四:“这供郭存先像的事他本人知道吗?”

    金老四急赤白脸地表白:“郭存先不知道,调查组也千万要对我们反映的问题保密,他要是知道我供着他的像,准跟我没完!”

    钱锡寿不解:“那是为什么?”

    金老四放低声音:“这会折他的寿,灶王爷大小也是神,人只有死了不是才能成神吗?”

    新挤进来的农民又对钱锡寿揭发了另外一件事,认为比供郭存先的像还要严重得多:农村人格外看重香火问题,没有小子就是断了香火,那叫“绝户”,按老理儿是上几辈子缺了大德,这辈子才会断子绝孙。现在不讲老理儿了,只准生一个,可谁家都想有男孩,第一胎生了女的就千方百计还想生第二胎,偷着怀孕的妇女不少,你猜郭存先怎么整治这些人?他召开全村大会,说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我制定的,市里乡里也都有规定,哪个村超生一个孩子,就撤掉那个村的支部书记,你们谁要是非生第二胎不可,我也就只能鞠躬下台。你反对我当书记就直话直说,别用这种损招!你说他抬出这么大的罪名谁担得起?怀了第二胎的只好都去流了,郭存先真是太损、太坏了,他当不当书记怎么能跟人家有个大胖儿子相比?

    慷慨激昂,热情高涨,可钱锡寿总感到浑身不自在,哪儿都不舒服。不能怪他多心,听听,这些农民反映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调查组成了大车店,组员们都成了服务员,几天连轴转下来,年轻的心眼活泛的组员们知道是被人耍了,农民们是借着反映郭存先的问题而在变着法儿替他评功摆好,一件不疼不痒的事张三来讲了李四来讲,李四刚讲完王二麻子又来了……同一件事要听几遍、十几遍,你打断他说已经知道了,他愣神瞪眼说你不欢迎农民来反映问题,就不如不吭声,随他们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吧。想不到搞调查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滋味,听不想听的东西,听已经听过几遍十几遍的东西,特别是明知人家在戏弄你还要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这可真是一种折磨,是对调查组精神和智慧的一种摧残!

    到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反映情况的人,组员们头昏昏沉沉,却又睡不着,伍烈闭着眼骂街:“他妈的,这也算调查吗?”

    罗登高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给他消火,也许是激火:“这也是一种调查,至少知道了民心,知道了我们是少数,知道了郭存先的能量……明天还要接着唱二本呐,快睡吧。”

    这下郭家店可真热闹了,不再是调查组看郭家店的热闹,而是郭家店看调查组的热闹。

    钱锡寿单独把封厚叫到里屋一个清静的角落,商量目前的局势:现在该是我们出击的时候了,村里人心混乱,谣言扩散,应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以煽动农民围攻调查组、干扰市委调查组的工作为由,宣布撤掉郭存先的党支部书记职务。这个人太坏了,如果不把他拿下来,调查组根本就无法在郭家店开展工作。

    封厚看钱锡寿是下了狠心,思量着怎样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和缓些:老钱哪,我们是来调查的,真要处理这儿的干部按理应该放在调查有了结果之后,也还得请示县委、市委,得到批准后才能行动,调查组恐怕没有这个权力。何况又是撤掉郭家店这样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应该慎之又慎。这块地方历来有十乱、十难之说,我记不全了,大致是人心乱、关系乱、土地乱、房屋乱……吃难、穿难、喝水难、种地难、结婚难、干部难……以前村里的头头儿经常换,换上谁来也干不长,还就数郭存先上来后待住了,稳当了几年,村里的工作也开始有些起色,受到上下左右的关注。要撤掉他容易,让谁来接呢?传说他的那些问题还没有查出足够的证据,包括眼下你说的谣言满天飞以及围攻调查组的事,你确有证据是郭存先在背后捣鬼吗?要撤掉他在大会上怎么向群众宣布?

    钱锡寿不以为然:市委的批示我可以拿得到,至于证据嘛,有目共睹,前几天他在会上公开鼓动村民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农民们这不就按他的要求都来配合了!不是他在背后撑腰,农民们怎么会突然一窝蜂地都拥到调查组来,许多人讲的内容都差不多,说明有人私下早给编好的。郭存先有恃无恐,一手遮天,已经成了我们调查工作的最大障碍,再不搬开他,所有想反映点真实情况的人就都不敢来了,对郭存先有意见的人更不敢接近我们。

    钱锡寿口气坚决,封厚自忖就更得保留自己的意见了:“我们来是要对郭家店的干部作全面的调查,不是光听坏话不听好话,或者认为说郭存先的坏话就是真实的,说他好话就是不真实的。”封厚的话软中带硬,钱锡寿知道要说服自己的这位副手,在调查组内部形成个一致的意见是不可能的,这也正好给了他回市委汇报的借口。

    钱锡寿沉吟着终于下了决心:老封,既然连我们两个人的认识都统一不起来,我明天只好回市委汇报,看看市委是什么态度?短了几天,长了一周。

    封厚安慰他说:不着急,这一段时间你太累了,回到家好好歇一歇。

    钱锡寿心里极不舒服,封厚对自己突然决定回市委汇报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还笑模呵呵地劝他回家好好休息,难道他就不怕我到市委说他的坏话?或许封厚早就想到了。他恨不得我走后就再也别回来……这个人真是心厚还是皮厚?三锥子扎不出血,用心极深。

    钱锡寿只能依据惯例交代说:调查组的工作你先管起来,处理郭存先的事等我回来再说。他加上这一句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封厚,自己对处理郭存先的决心没有变,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算完!

    算完不算完是以后的事,眼下倒是叫封厚松了一口气。

    自从钱锡寿一走,咯噔一下村里再没有人登调查组的门了,说不去竟一个人影儿都见不到了。这个郭家店确是够邪乎的,能人绝不只有郭存先一个。钱锡寿想把挑唆群众围攻调查组的责任扣到郭存先身上,其实调查组的人都不相信这是郭存先干的,以他的脑袋瓜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或许还是跟郭存先上不来的人在私下里煽乎的,目的就是要给他栽赃,把调查组逼急、气疯,大屎盆子就全扣在郭存先头顶上,永远摘摞不干净了。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到了也没弄明白,成了郭家店的一桩悬案。

    夜,黑得瓷实,硬邦邦,砸不动,刺不透。

    星星反而显得特别亮,它们一群一片,相互辉映,又不相往来,永远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刘玉梅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个破家一样,比星星还孤单,只能一个人躲在厚厚的黑暗中。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还有这么黑的夜,四周黑得深透,黑得广大,黑得阴森恐怖,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的小屋。小屋也是黑的,只有站在小屋外面才能看到村里的点点光亮,那里有热气,有人家,只是太远了,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白天还没有什么,一到晚上就觉得自己一家被郭家店、也被人群抛弃了。

    天一黑,狗蛋儿就抓着她的衣角不撒手,像个秤砣一样吊在她身上。孩子是害怕,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里边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凶险。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听鬼故事,住在这样一个看场用的小屋里,离村子远,离坟地近;离人远,离鬼近,正是闹鬼的地方。

    自从搬到村外来,欧广明尽量在晚上不出门,守在小屋里给老婆孩子壮胆。还把过去当民兵连长时收缴的一杆老猎枪也倒腾出来,挂在小屋的土墙上,不管能用不能用,是枪就避邪。可他哪里想到,如果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都感到不安全,需要一杆空枪给自己壮胆,女人孩子岂不就会更害怕?刘玉梅既担心在这一片漆黑中孤孤零零的灯光会招来毒虫野物,还要顾虑会引来两条腿的匪类坏蛋……

    小屋后面有一条大道直通东乡,连着大化钢铁公司,常有外地人打此经过,昼夜都有大钢的卡车轰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小屋哗哗啦啦乱响,从屋顶上往下掉灰土。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撞到小屋里来呢?还有本村那些坏肠子的男人,如果知道欧广明不在,摸到小屋里来找便宜怎么办?这扇破木片子门禁不住一脚就踹开了,她就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得见,那才叫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呐!刘玉梅从记事起就被人欺侮,天黑一个人不敢呆着,越害怕就越想得多……

    这几天欧广明正在策划自己的大事,偏偏特别忙,一吃过晚饭就催着老婆快收拾,赶着儿子上床睡觉,想等她娘儿俩睡着了,自己再偷偷出去。刘玉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女人,却就是不开口主动放他走。到晚上她实在是害怕,同时她也知道欧广明出去没正事,他越忙得罪的人就越多。欧广明当这个治保主任,除去自己的亲兄弟管不了,村上的闲事全管,过去搞阶级斗争还行,他张嘴就训人,没有人敢不听,没有人敢不怕,现在谁还把治保主任当棵葱?这年头管闲事落闲人,背后里谁不骂他?管小偷管不了大盗,管流氓管不了公开通奸,管下边管不了上边,欧广明把村里人快得罪遍了,自己又能落下什么?背后人家戳他脊梁骨,说他是郭存先的一条狗。你说这犯得着吗?活活恶心死人。如果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吃饱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爱管管去,现如今让亲兄弟给赶到村子外边的小黑屋来落脚,村里有谁过问你、关心你?有谁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没准儿人家都躲在阴凉地里正看你的笑话呐。

    刘玉梅的这些话在肚里存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烂在肚里她也不会说出来,她不想伤害男人的自尊,更不想忘恩负义。当初不正是欧广明出身好,是村上的枪杆子,才保护了自己和哥哥吗?他不嫌她成分高,她不嫌他家里穷,自己好像命中注定就是给他准备的,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可,她真的是满意吗?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满意。后悔吗?她也不后悔。自己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差多少,欧广明在郭家店好歹也算个能说说道道有头有脸的人。刘玉梅不是泼妇,不会吵不能闹,为了把欧广明留在家里,只有不停地唠叨,提出一个个的难题,男人解答不了就不能拂袖而去。

    “现在咱三口人挤在这个小屋里还能凑合,等天热了还不得焖成酱。”

    欧广明大喘一口粗气:“我向你们娘儿俩保证,秋天一准让你们住上新房。”

    “就会吹气冒泡,你当新房子是吹气吹出来的?”

    欧广明有点急,也有点气,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没有眉目不想告诉你……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这几天郭存先跟金来喜正商量成立郭家店的建筑公司,已经在天津揽下了一个大工程。由于金来喜出身不好,必须得给他配一个党支部书记,我想去。我一走你们娘儿俩就住到娘家去。如果村里不出大乱子,郭存先不出事,这事就算定了,我一当上建筑公司的书记,等个放假的日子,有的工人们回来,咱花点材料钱,盖三间房子不跟闹着玩似的嘛。我今天晚上就是要拉上金来喜去和存先商量这件事,时间不等人,开春后正是建筑业的黄金时期。

    玉梅一喜,知道丈夫是明白该干正事了,就说那你就快去吧。说着拉儿子进了屋,儿子不放心地喊了一句:“爸,你可快点回来!

    “知道啦。“欧广明嘴里答应着,双脚却已经蹿出了好几步,他心急火燎,建筑公司能不能戳起来就看今天晚上了。许多天来他一直抱着这个热火罐儿,就怕放凉了,或者被金来喜砸了。欧广明认为要成就这番大事,金来喜是必不可少的人物,至少在创业初期是如此。可他找了人家好几趟,金来喜就是不肯说痛快话……

    实际上金来喜的心思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是不想让欧广明跟着去,只想让他挂个空名,到了天津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真出了事再由欧广明出头……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而欧广明的心思正相反,就想借着跟建筑队去天津,摆脱村上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杂事。他对付金来喜这种人心里也有点数,对这种人郭存先捧得过头了,你捧过头他就不拿你当回事。有时对这种人还真得来点硬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专治这些神头鬼脸的家伙。

    世界上的事之所以复杂,就在人跟人的关系上。欧广明和金来喜都是郭存先的死党,而同是死党分子却相互并不喜欢,这跟他们是一对天敌有关。欧广明一直是抓阶级斗争的,金来喜一直是被斗的对象,其实欧广明还保护过金来喜,但他骨子里还是对搞政工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再就是两人的性格合不来,欧广明喜欢咋咋呼呼,瞪眼珠子,总是当那个骂人的角儿。对别人行,他金来喜现在也算个人物了,怎么还能受得了欧广明那一套?更重要的是欧广明跟着去天津太碍眼,工程是金来喜拿来的,甲方乙方之间有好多不宜让别人知道的事,有欧广明压在自己上边算怎么一道菜?金来喜这回带着自己的建筑公司打回天津,要让过去赶他回乡的那些人看看,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他还要从老单位挖点人出来……所以,公司的事必须得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但目前没有欧广明这样的幌子,建筑公司说不定还真戳不起来,何况调查组还没有结果,将来郭家店到底是个什么格局还说不准,欧广明又是可以利用的一张牌……他必须拿捏好这个火候,他金来喜目前还得罪不起这样的人。金来喜主意拿定了。可等到欧广明一来,他那张扁脸还是吊着,眼睛也不看对方,他要永远都拿着一点欧广明:“广明,你是我的领导,我不能信不过你,可眼下这形势,调查组还在这儿,没有存先一句痛快话,党支部不批准,我可不敢答应你。”

    欧广明心里那块石头也落地了,他早就请示过郭存先,不然他有几个胆子敢自做主张来入金来喜的伙。就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快走吧,存先他们正等着咱呢。”

    欧广明拉着金来喜来到郭存先的家,屋里烟气腾腾,炕上地下坐着一屋子人。自从郭家店来了调查组,郭存先好像就在家里办公了,村里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炕头上决定。见金来喜进门,郭存先居然在炕上欠了欠身子,口气也很亲热:“来喜来了,炕上坐。”

    金来喜在炕沿边上坐下来,人家正说着半截话,眼前在座的哪个都比他的腰杆硬,没有他插嘴的份儿,只能低头听着。郭存先三下五除二就对前边谈的那些事做了决断,让该走的人都走了,屋里也显得宽敞了,郭存先将脸转向金来喜说,支部已经决定了,建立郭家店建筑工程队,名字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郭家店天下建筑工程公司”,咱们要心怀天下嘛,建一个新的天下……广明,你们觉得怎么样?

    欧广明很兴奋:“天下,有气魄!”

    金来喜也说好。郭存先继续说,就让广明跟你一块儿干,业务上全听你的,广明负责管人,给你当个助手。广明的日子也够难的,被兄弟赶出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又好面子不愿意借别人的房子住。来喜你们公司负责,今年必须给他盖三间新房子。

    金来喜答应得很痛快:存先都发话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郭存先接着说:窑厂也还归你们管,通过卖砖还可以多掌握一些信息,有利于拉到工程。不是说百废待兴吗?废了就得盖新的,兴不就是建吗?我越想搞建筑越有前途,发展大了还可以把砖窑厂扩大为建筑材料厂……

    金来喜感到心里踏实,却做出一副不踏实的样子:“存先,我的出身你们都知道,特别是调查组还在这儿,用我这样的人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咳,来喜呵来喜,再不重用能致富的人我们郭家店可真要有大麻烦了。你说我的出身好不好?又是大队书记,眼下还不是正在查我,我成了郭家店最坏的人。”郭存先明显地心里又有底啦,讲话恢复了过去的那种横劲: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你,是富农,是敌人,用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你,是被遣送回村的坏分子,用现在商品经济的观点看你,是有一技之长的能人,能给郭家店创造经济收益的好人。告诉你,我们再也不会用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人了,现在是商品经济的时代,就该用商品经济的眼光看你。

    这些话金来喜当然也明白。他就是要郭家店的大当家人当着他的面、当着欧广明和别的干部的面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他以后在建筑队就硬气了。但他还是低着头,不抬眼皮:我谢谢书记,建筑这个活儿是百年大计,出一点漏子就了不得,我担心像我这样的人说话不占分量,管谁谁也不听,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得了?要是再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我可担不起。

    金来喜说得合情合理,其实是在向郭存先要权力,怕以后和欧广明不好共事。自己说话不顶数,欧广明又不懂技术,再加上惯有的盛气凌人、独断专行,他怎么受得了?不如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一点郭存先早就想到了:我们研究过了,你当总经理,公司由你全权负责,工程、技术都由你管,该管就管,权力给了你,该管你不管,出了事当然要找你。你管了,别人不听,该怎么处理就按规矩办。广明这个支书就是为你分担一部分政治思想工作,再说村里还有他的事,也不能老在天津待着。说白了就是等有人找碴儿的时候咱有话说。

    金来喜身上一阵热,没想到郭存先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这让他彻底放心了,再不能说别的了。说多了就等于不给郭存先面子,敬酒不吃可就得等着吃罚酒了。

    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朱雪珍侍候郭存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两口子就关灯躺下了。过了好长一阵子,郭存先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听到有人敲门,他吱楞一下子坐起来,雪珍要起身,被他摁下了,自己披上衣服跳下炕,抓起斧子走出去。

    打开门竟是郭存勇,这家伙离村的时间可不短了,这时候怎么突然窜回来了?在他身后不远,黑乎乎停着一辆小汽车,车头前边的大灯亮着,灯影里站着一个人。呀?他竟然能弄辆专车送自己回来,这么大的谱儿!

    郭存勇把一个兜子捅到郭存先的手里,转身去招呼汽车前边的人,要不你就在咱这土炕上将就一晚上,明儿个一早再走吧。那个人不干,说明天一早还得去山东,得赶紧回去。这么说郭存勇还没有回家就先到他这儿来了?现在的郭存先遇事先不往好处想,尽往坏处猜,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或者在外边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他满腹狐疑地把郭存勇让进屋里,朱雪珍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顺手把灯也拉亮了。

    进屋后郭存勇从兜子里拿出一件时兴的开领羊毛衫,是送给朱雪珍的,还配有一条米黄的大围巾。雪珍不好意思,推托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哪穿得出去呀,还是留给弟妹吧。郭存勇说以后再给她买,我烦她那张臭嘴,一有点新鲜东西非显摆得让全村都知道。他接着又掏出一堆营养品,是专给郭存先买的,然后才坐下来打问村里的情况……其实村里的情况他清楚得很,家里外边有好几条渠道给他提供郭家店的消息,他就是选了钱锡寿还没回来的这个空当,趁调查组还没有采取大动作回来摸摸底,掂量一下阵势。

    两个人点上烟,郭存先好奇地盯着郭存勇狠抽了几口烟才出声:你回来得正好,钱锡寿在临走前就非要拿掉我不可,幸亏有封县长拦着,他没有得逞。我估摸着他是回市委要尚方宝剑去了,调查组是市委派的,还能不给他这个尚方宝剑吗?等他一回来,我是一准儿要被拿下了,到那个时候可能会在你或广明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出来接替我……

    郭存勇“腾”一家伙从炕沿上跳起来,急鼻子快脸地嚷上了:打住,你完全想瞎了,放心吧,谁也拿不掉你。这些天我在外边不光跑业务,多少也摸到了一点市里的情况,现在不是刚派调查组那会儿的气候了。市里原来意见就不一致,听说现在支持农村发展工业的又占上风了。再说市上边还有省哪,即便市里想动咱,省里不同意他们也不敢呀?其实他这些话有真有假,是根据在外边听到的闲言碎语加上自己的合理想象组装起来的,为的是先迷惑住郭存先。见郭存先真的听得有点两眼发直,他说得就更带劲了:外边的人赚钱都赚疯了,谁还像咱们这儿,调查呀,整人呀,现在的人谁还关心这个?有钱才是大爷。我告诉你,你要真被拿下来,就算烧高香了,咱哥儿俩一块儿干,保证不出三年,让你盖上小洋楼,坐上自己的小汽车,银行里还得有几十万存款!你还想让我给他们干,一是干不了,再是打死也不干,我现在的兴趣就是赚钱,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份合同书摊在郭存先面前,你看好了,这可都是钱,是我给村里搞的,你在台上咱就给村里干,你若不在台上了,咱俩就给自己干。这是国风中学盖校舍的合同书,这是市城建局的合作协议书,这些工程够我们干个三年五载。这是市外贸局的订货协议书,我们化工厂的聚氯乙烯出多少他们收多少。你再看这个单子,火碱、纯碱、钢材……凡这个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目前最紧俏的商品,我看这里面有几项我们就能接过来干……还有市银行,我也去打听过了,只要我们提出项目,他们就给贷款,要多少给多少。那可是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将来赚了钱再慢慢还呗。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我要戳一个商贸公司,将来村里的产品全由我向外销售,你得起个名字,要快,我得马上注册……

    郭存勇连三并四地这一通卖弄,连蒙带唬,说得嘴角起白沫,他活这么大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把郭存先给镇住了,说傻了,哄乐了。今后这位郭家店的大拿如果不倒台的话,恐怕就要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如果他真倒了,欧广明恐怕更不是自己对手……确实,许久以来郭存先都没有这么兴奋过,他极力掩饰着,低头凑到灯底下研究每一份合同……郭存勇趁热打铁:书记,咱不能被动地光等着挨宰,趁着我在,要请封县长和崔乡长他们吃顿饭,这个时候不好以你的名义请,就由我出面,好在欧华英还能做几个菜,你作陪,让村里人一看你在座,心里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等于还是你请客。只要他们敢来,就等于给你打气。咱们一是感谢,二是听听口风。封县长将来说不定能升到市里去,这条关系咱得抓紧。然后我再到市里去活动,眼下没有拿钱摆不平的事,如果我们关系走得好,就可以不让钱锡寿再回郭家店了,调查组也就等于不了了之,你说怎么样?

    郭存先精神一振:“你真在市里有这么大的门头子?”

    郭存勇嘻嘻一笑:“不瞒你说,这段日子我在市里交了几个朋友。”

    “打通这些门路你需要多少钱?”

    “哎呀老哥,咱现在又不缺钱,留着它下小的呀?食品厂、化工厂就是咱的银行,这些事交给我,你不用操心。”

    郭存先完全相信了郭存勇,而且非常感激,说就依你说的办,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跟华英合计一下,明天我们就行动起来。

    郭存勇回到家没有急着跟老婆说,他要先咂摸透郭存先的话里边有几分真、几分假。郭存先这次是真的过不去了?应该说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但,可别看他要被拿掉了,以他的能量,在选谁当村书记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还是很占分量的。那他为什么不干脆选自己的铁杆欧广明,刚才还提到我呢?这恐怕不是他的意思,他才不会这么信任我呢,这肯定是上边的意思,比如封县长向他征求过意见……或者他真是秉公而荐,认为只有我郭存勇的能力才可以驾驭这个职务,才能跟调查组周旋把郭家店带上好道?如果真是那样我郭存勇也就当仁不让了。把郭家店的人从头到尾数一遍,还有谁能跟自己一较高低?关键是要把上边哄顺,所以他提出来请头头们吃顿饭……

    精明如郭存勇,自恃在郭家店是唯一能跟郭存先斗智的人,却被郭存先有心无心的一句话弄得心里敲起了小鼓,一会儿起疑,一会儿犯愁,一会儿兴奋。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婆问他什么也不说,不说心里又痒痒,他主要是自己还没有想好,而欧华英的嘴碎,听见风就是雨,喜欢乱出主意穷叨叨,本来八字还没有一撇儿,万一传到外面去就会坏了大事……

    权力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像女人,看不见摸不到可以不想,一旦你看见了而且有可能让你摸上,你要再说不想不动心思那就是假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溜奸猾蹭也好,忠厚老成也好,甚至连二百五缺个心眼的人也不会例外,何况是他雄心勃勃的郭存勇。

    欧华英是什么人,从郭存勇一进门就感到不对劲,开头以为他在外边累得心烦,但很快就看出不是那么回事,郭存勇一阵阵地走神发愣,说话着三不着两,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有闹心的事,肚子里正翻锅倒灶,却故意端着架子,黑虎着脸挑三拣四,变得不好伺候了。男人满腹心事又不跟自己的老婆说,还能是好事吗?她一问不说,二问不说,就不再问了,心里气得鼓鼓的,却又跟猫抓心似的着急好奇,拉长着脸一头先躺到炕上去了。

    在郭存勇高兴的时候,也说自己有福气,这福气就体现在娶了个能说会道的媳妇。他生了气媳妇能把他哄乐,他心里有想不开的事,媳妇能给他解开疙瘩,家里的味道,家里的气氛,都是女人营造出来的,进家后暖和不暖和,乐和不乐和,全看媳妇高兴不高兴了。欧华英的脸一绷起来,郭存勇就觉得家不像个家啦,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婆竟然自己先躺下了,而且还把被子压在身子底下,被窝塞得严严实实,看那架势是不让他进,不让他碰了。

    郭存勇恼了:“你怎么回事?我大老远地回到自己家里,累个七死八活,你连锅热水也不给烧,就不让我烫烫脚?”

    欧华英噌一下欠起身来:“你在跟谁说话哪?”

    “你怎么啦?不跟你说话这个屋里还有谁呀?”

    “哦,你还知道这个屋里有个我?我是开饭店的,还是开澡堂子的?你在外边野够了跑回来,看这儿不对看那儿不顺,谁叫你回来的?你有能耐再走啊!”

    “行啦行啦,别烦啦,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哪,怎么也得弄点热水让我洗一洗。”

    欧华英一看男人是真有烦心的事,就不再怄气,翻身下炕烧热了一锅水,盛到盆里端到男人脚前,然后又投了一条热毛巾让他擦脸,擦完脸再把毛巾投热亲手为丈夫擦后背,擦前胸……女人突然间云开雾散,一脸阳光,把郭存勇侍弄得浑身舒泰,血脉贲张,双脚还泡在盆里就一把抱过媳妇放到自己大腿上。

    “等等,等等。”欧华英一只手勾着丈夫的脖子,另一只手抓向郭存勇的裆里:“看看你这个蔫头耷脑的玩意儿,在外边打完野食,回到家来哪还像个样儿哟。说吧,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鬼?!”

    郭存勇明白了,云雾并没有散去:“你别瞎说八道,我能有什么鬼?”他嘴上这样说着裆里的那个东西却果真软下来了。

    “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你是不是也学郭存先在外边靠上了一个骚货?”

    “去,你这是哪门对哪门啊?刚才郭存先跟我说,他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村支书算是当到头了,等钱锡寿一回来十有八九要被撸掉,想叫我上。所以要以我的名义请调查组的人到咱家来吃顿饭,通通关节,你觉得这事可行吗?”

    “真的?早就该这么办了,以我看他若是光被撤职还算捡了个便宜!”欧华英做梦都想成为村上的书记老婆,那就等于是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她赶忙从男人腿上下来,为他擦干净脚,让他上炕钻被窝,自己到外面把洗脚水倒了,回到屋里也上了炕。她来不及脱衣服,先推着郭存勇的膀子问:“郭存先想叫你干可是真心的?你刚才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当时猜不出他真假,先来个一推六二五,表示坚决不干。记住,不管这事成与不成,咱俩说完就烂在肚里,千万可不能透出风去!”

    “哼,你干嘛这么怕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天就该是你出头露脸的时候了。其实这些年来郭存先不就是只动动嘴吗,真正干事还不是靠你?”

    “唉,我不是怕他,更不是干不了这个书记,就担心逮不着狐狸白弄一身臊。这种时候人心难测,郭存先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管心里多想干这个书记,也得装得不乐意,最后好像是被强打鸭子上架。我还没跟你说,这些日子我在外边联系了一些项目,能赚大钱,如果我当书记是一种干法,不是我当书记就是另一种干法,先让咱自己发起来再说。”

    欧华英思虑的更周密:“依我看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当上书记郭家店就什么都是你的,当不上书记我们能不能发起来还得看书记高兴不高兴。”

    “倒也是,你这个小脑袋瓜转得就是比别人快半圈儿,可接郭存先的摊子不容易……”

    被丈夫一夸,欧华英就更来神了:“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手里没权才不容易哪,手里有权干什么都容易。郭存先不就是仗着一张嘴吗?可撅嘴骡子卖不上一个驴价钱,他就全叫那张嘴把人都得罪遍了,下边有人恨他,告他的黑状,上边有人整他,你说他最后能落得了好吗?你文化高,有见识有能力,这全村的人都看出来了,你的人缘儿也比他好,我看你会比郭存先干得好。”

    郭存勇被老婆说得身上一阵舒坦:“行,就依你的,明天把封县长、崔乡长拉到咱家来,先探探虚实再说。”

    欧华英眼睛发亮,将上衣脱掉便顺溜进被窝,手脚并用,身子像灵蛇一样缠上去:“我的勇哥哥时运来了,要当一把手啦!”

    “去去去,你刚才还说我在外边打野食呢!”郭存勇还没有升官儿,先长一点脾气再说,不过并没有把老婆推开,反而抱紧了。

    “傻样儿,那是逗你,想你,让我再摸摸你的小兄弟,看它想不想我?嚯,我的奶奶,可吓死我啦,这才真正叫好样儿的。别着急,我这就管你个够……”她像鱼吞钩一样,柔软的小嘴把食饵咬住拉着钩线向远处游去。郭存勇身不由己地被拉着游向一个深处,越游越深,灵性和魂魄都要被勾出去了。她牵着他,引导着他,自己的身子却颠来荡去,精灵一样活泛,嘴里也不闲着,或轻声喊叫,或胡数六数,甜哥哥蜜姐姐……

    郭存勇被伺弄得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在发热,发胀,身体就快要爆炸了,腾地一下子翻过身来,把老婆压在了下面……

    第二天,郭存勇没能请得动封厚,到傍晚只来了个崔大本。倒也无所谓,如果只是打听消息,封厚不在场崔大本说不定更敢说。其实,也就是因为参加调查组被约束住了,不然崔大本这个当乡长的还用请吗?这么长时间恐怕郭家店的大半个村子都叫他吃过来了。

    进门后崔大本立刻就恢复了乡长的感觉,上炕坐在了正当间儿,跟以前来过郭家店的乡领导比,这个崔乡长显得粗率、可爱得多。郭存勇、郭存先一边一个坐在下手相陪。这回该欧华英露一手了,五个碟三个碗,登时就摆了一桌子,太值钱的东西没有,但弄得挺热闹,冷的热的,荤的素的,稀的干的,眼下在郭家店也算是上等饭食了。

    看得出欧华英动了真格的,想给丈夫作脸,她也懂得怎样给丈夫留脸,只管盛菜端饭,不上桌子,不抢话说,屋里没事的时候就退到外间屋,坐在锅台上听着屋里的三个男人说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男人们开始放开了,嗓门高了,话的分量重了。其实男人们喝酒,最好的一道菜就是说话,没有话说,多好的酒菜也没有味道,好酒好菜是为了逗得人们多说话,说有用的话。今天郭存勇是主人,不光是要费尽心思找话说,还得绕着弯子套出自己想听的话,又要让郭存先以为是为他套话,一有冷场就赶紧劝酒布菜……

    这三个人里心理负担最重的是郭存先,他约束着自己不抢话头,又不能表现得又臭又硬,得经常捧着崔大本说。崔大本随着胃口里的酒精增多,精神越来越放松。这段时间可把他憋闷坏了,他原本是一乡之主,手下管着七八万人,一进调查组却成了最小的,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难道还不如那个马屁精高文品?还不如那个贱货安景惠?一离开调查组,在自己的地盘上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地位最高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别人都得捧着他,抬着他,他对自己的那份感觉越来越好,说话也随便多了:调查组里若知道我跟你们坐在一块儿吃饭,还不知会说什么闲话?

    郭存勇立刻就给他找好了台阶:“中国人到底是会吃还是不会吃?现在吃顿饭好像成了大事,能把党风国风政策原则都吃没了。从前共产党、八路军如果不吃老百姓的饭,不睡老百姓的炕,怎么搞敌工、除汉奸、打土豪、闹土改?恐怕连站脚之地都没有。”

    “是啊,现在都忘本了,谁都敢来欺负老百姓。”崔大本肚子里的火气仿佛也被酒精顶出来了,“存先,别以为他们光盯着你,这是杀鸡给猴子看,郭家店出了什么事都有乡里的一份责任,我也在吃你的挂落儿。”

    这话有点呛郭存先的肺管子,他很不爱听,谁吃谁的挂落儿?调查组又不是我请来的,你崔大乡长是我的上级,跟着调查组来查我,还说吃我的挂落儿?我还说是倒了你的血霉呢!郭存先叫酒精壮得也想发发心中的怨气,却又不敢坏了自己的大事,话到舌尖拐了个弯儿,再出来味就不一样了:“崔乡长放心,我郭存先别说没有大事,就是真有事,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乡里无关,也与存勇他们无关。调查组要撤我就痛痛快快地撤吧,说实话我早就干烦了,干腻了。不过,我今天借着酒劲儿向乡长进一言,给郭家店挑新支书可不能全听调查组的,若让一个光知道跟在调查组屁股后面跑的小人上来,那郭家店就乱了。选新支书得由你乡长说了算,你了解情况,挑一个年轻有学历有真本事的,本来今天当着存勇的面我不该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死活不干,我要有权力就能逼他干,可现在我没有这个发言权了。”

    “还没到那一步,你先把心放到肚子里。”崔大本大大咧咧,拦住了郭存先的话头,他把今天这顿饭的目的理解成是为了保郭存先啦,所以就冷落了主人郭存勇,只顾给郭存先打气:就算是搞不正之风,你们有的事别的村也有,别的乡也有,别的县也有,为什么不都查?不都撤职?

    这还算句公道话,正对郭存先的心思。于是他就不再为郭存勇说话,而是抓住机会为自己辩护:“是谁在搞不正之风?是农民在搞,还是不正之风在搞农民?有人硬说是农民不择手段办工业把社会风气搞坏了,农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大风不正,小树能直得了吗?大家都叫风吹着跑,农民能顶得住吗?”

    欧华英在外面听着味儿不对,赶紧一撩门帘走进来:“酒还热吗?快喝了吧,我再去给烫一壶。”她趁端酒壶的机会用手捅一下丈夫,郭存勇慌忙举起酒杯:“崔乡长,存先,干了这杯换热的。”

    “干!”崔大本一饮而尽,欧华英又为他斟满。他夸赞欧华英菜做得好,叫她一块儿吃。欧华英笑着摆摆手,推说自己不会喝酒,又退了出去。郭存先又端起杯,他想趁着崔大本脑袋已经发热,但还没喝多,大家心里都还清醒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崔乡长,你为了保护自己的村干部,敢于顶撞钱锡寿,我敬你一杯!”说完又是一个底朝天。

    崔大本脸有点红,气势也有点张狂:“他算什么,我看顶他也就顶了。今天不说这些,喝酒喝酒,说点高兴的事。存勇,我知道你正在外边给郭家店找财路,在年轻的一代村干部中你是很有本事的,我敬你们两口子一杯,你摊上这样的媳妇真是你的福气,难怪你身体那么棒,原来经常被七个碗八个碟地伺候着……”崔大本红头涨脸有点醉意了。到了这个地步不用劝他也会自己喝,想不让他喝反倒有点困难了。

    但,嘴里乱七八糟胡扯蛋,正事谈不成了。

    崔大本并没有全糊涂,他怕自己醉醺醺地回去影响不好,万一有人在钱锡寿面前或到市里告他一状,同样也够他喝一壶的。吃完又坐了一会儿,崔大本觉得俩眼皮直打架,便起身告辞。外面天黑,郭存勇怕出事,就送他回住处。郭存先也想走,被欧华英拦住了,叫他等存勇回来再走,郭存先以为存勇两口子还有话要跟他说,只好又坐下了。欧华英叫他把腿收到炕里边去,累了先躺一会儿,困了就在这儿睡,她可以到西屋和孩子一块儿睡。按农村的习俗,大伯子见了兄弟媳妇,或兄弟媳妇见了大伯子,是最拘谨最不自在的了,不论是亲的,还是叔伯的,都必须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即便有事要说,也需快说快散,没有话说最好就别往一块儿凑。大伯子和兄弟媳妇的关系最敏感,最微妙,说话一多,接触一多,就会让人多心,或许自古来大伯子和兄弟媳妇在一块儿就容易出事,所以才最遭人怀疑。

    欧华英却不听这一套,至少眼下在她的家里是这样,她管郭存先不叫大哥,也不指着孩子叫大伯,就一口一个存先地叫:“存先,我给你沏碗枣茶吧,听说那个东西醒酒。”

    存先止住了她:“不用,我没喝多少。”

    “一人一杯地喝,崔乡长的脸都喝成猪肝啦,你怎么会没喝多少?”

    郭存先是酒入愁肠,好多心思都翻上来,却不愿意跟一个论起来是兄弟媳妇的老娘儿们多说什么,就闷头抽烟不吭声。欧华英把脸凑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存先,往后你可别再说让存勇接替你的事啦,你还不知道他嘛,从打昨天回来可把他愁得够呛,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啦,你干他就干,你不干他也不干,实在不行就跟你办个小厂子,当个体户。”

    郭存先抬起眼看着欧华英,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笑模样,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离郭存先越近,欧华英越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男人的震慑力,这力道不是来自身体,他没有郭存勇壮,但存勇却没有这股威势。存先的震慑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让她紧张、拘束,又让她感到刺激、新奇。她担心他不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从整个晚上三个男人的谈话中,她怎么也感觉不出郭存先要下、存勇要上的机会已经来了,崔大本根本没有想过这码事,郭存先也不是真就做好了要被撤职的打算,一顿饭当中谁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把这件事谈定。但她又一点儿都不后悔白请了这顿饭,多亏有这顿饭,她心里才有了准主意……

    欧华英觉得自己身上有汗出来了,和郭存先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怕他。她起身走到外间屋,找出几个大红枣,放在火上烤了烤,里屋外屋立刻充满了枣的焦香,把枣和茶叶放在一起,沏了满满一大杯,端给郭存先。她借机也松弛了一下自己的神经,喘气匀称了,脸上笑的自然了,她的笑能照亮整个屋子,却无法引起郭存先的注意,而且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太傲慢了,什么场面没有经过,什么人没有见过,怎么会把一个远房的兄弟媳妇放在眼里?他叫大伙儿惯坏了,所有的人都怕他,都想讨好他,都千方百计顺着他的意思说话……欧华英心里突然翻起一股冲动,想说一点别人不敢说的话,就是要刺他一下,看他又能怎样?她似乎是不顾一切地开口了:“存先,有人恨不得你明天就撤职,最好是被抓进大狱,你自己是不是就别成天把撤职挂在嘴边上啦,叫跟着你干的人寒心不寒心?这些天你千万也别再到美棠的小屋里去,调查组有人在盯着,以我说,你干脆让林美棠嫁人,一了百了。她要有心,就是嫁了人该怎样还怎样,只会更方便更自由,谁也不敢再说三道四了。要不然人家一辈子的事,都得让你兜着,你兜得起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个地雷似的冒烟爆炸……”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郭存先没有恼没有跳,不打断她的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就那么坚定而沉默地听着她说,眼睛里带着一点疲倦和阴郁。这样的男人才厉害,才更让人动心,欧华英端起郭存先喝剩下的枣茶喝了两口,然后用手心抹抹嘴角,擦擦脑门上的汗,眼睛像两汪水似的看着郭存先:“你看我,尽说让你不爱听的话。”

    “怎么不说了?有话就都说出来吧。”

    “你生气啦?”

    郭存先下炕穿鞋:“我也该走了。”

    欧华英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有点着急:“存先,我可是一片好心哪!”

    郭存先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不光有一片好心,还有个好脑子,有机会得让你出来干点事。”

    欧华英愣在屋里琢磨郭存先话里的意味,等她再赶出门外,郭存先已经走远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她把郭存先数落了一顿,这让她兴奋和自豪,郭家店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敢这样干了。像郭存先这样的男人,女人碰到他可以不动脑子、无条件地信赖他依靠他,男人要碰到他,最好是当他的朋友,别当他的敌人。欧华英知道该让丈夫在存先下台不下台的问题上掌握什么火候了……

    郭存先两腿发虚,脚有点打飘,在回家的路上老觉得踩不实着。但他脑子里非常清醒,知道自己没事,他对自己的酒量,自己的控制力心中有数,像崔大本这样的量,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过去他冬天外出砍棺材,蹲墙角钻棺材棚,都是靠喝酒取暖,他可从来没有在乎过喝酒。只是忘了一条,今天晚上的酒太苦,而他心里的气又太多,喝酒最怕斗气,苦酒越喝越烦,越喝越恨,更可恶的还是求人的酒,不得不陪说陪笑陪热闹……这样的酒是能醉死人的。他感到连自己胃里的东西都反常,不往下走却往上翻。

    郭存先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家,朱雪珍已经铺好了被窝,拿好了尿盆,就等着他回来睡觉呐,一见他的样子,闻到他身上呛人的酒气,被吓了一跳:“老天爷啊,你喝了多少?醉成这个样子!”

    郭存先笑了,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诚实而可爱:“嗨,你跟了我一辈子,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

    确实有好多年了,朱雪珍没有见过他喝成今天这个样子,赶紧到外间屋打热水,想让他洗脸。等她端着水盆进来,郭存先却没脱衣服就钻了被窝。

    “你还说你没醉,有这样睡觉的吗?”

    郭存先又坐起来:“谁说我要睡觉?我不过是想躺下歇一会儿。”

    朱雪珍也笑了:“你就是喝醉了,别人也嚼不过你。”

    她投出热毛巾想替他擦脸,他不用,硬挺着像没事似的自己洗,脑瓜好像也蛮够用的,该惦记的不会忘了:“传福呐,睡啦?”

    “找同学去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该串的都得串到,该说的也得说了。”

    “什么好不容易,去县城上学又不是出国,想回来什么时候不能回来?”

    这话说得朱雪珍心里还挺热乎,他平时可不管这些事,即便心里有,嘴上也不说,两口子难得说点这些老娘儿们的话。郭存先洗巴完立马又钻进被窝,躺下却又睡不着。有人酒喝多了大睡,他喝多了是不睡。

    朱雪珍收拾完,关了灯,挨着他也躺下了,一种对老婆不期而至的愧疚,胀满了郭存先的心,他伸过胳膊抓住雪珍的一只手,在枕头边上嘟囔:“还是我的雪珍好,郭家店有说我坏话的人,却没有人说你不好的。存勇的老婆就不行,太是非,那张臭嘴万人嫌,也就是存勇能受得了,要是别人,不割断她的脖子也得割掉她一块舌头!”

    “看你说的,她请你们吃饭倒吃出毛病来了。”雪珍被丈夫酒后的温情感动了,她真后悔,早知如此干嘛不天天晚上都让他喝点酒。现在家里又不难,他想喝什么样的酒都买得起……她用另一只手去胡噜存先的胸口:“挺难受的,是吧?”

    “不难受,难受谁还喝呀?凡是想喝酒的都是为了找好受,我现在就挺好受,前三百辈子后三百辈子的事全想起来了,传福的姥爷临咽气的时候我答应过他,决不让你跟着我受屈。这回如果不当书记了,就自己开个工厂,赚点钱,让你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净等着享清福。”

    “我可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没有事,一家子平平安安,就烧香念佛。”

    “雪珍呵,雪珍,人家都学坏啦,你怎么就一辈子学不坏呢?”郭存先将女人搂进怀里。他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跟光明正大属于自己的女人没有欲望了。两人相安无事的时间太长啦,他对不住她。郭存先被自己的情绪鼓动起来,又有了要压到雪珍身上的欲望,应该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和义务,让她满足。她满足了才会相信他,精神才会平稳,这也叫一通百通。雪珍的里面很湿很滑很松快,这是他自己开拓出来的,开始的几下他感觉不错,到后来他怎么也达不到在这种时候应有的美妙和极度的膨胀,因此也就无法把雪珍送上高峰,她顺从地充满希望地还在配合,在等待着他,他却不再从容,不再自信,而是心里越来越紧张,不断地提醒自己,激励自己:千万可不能半途而废呀。他无法想象干不成男人的事怎么有脸从老婆肚子上爬下来?他大脑一紧张,一走神儿,小脑就越发地不灵了,不是越磨越大越硬,而是越蹭越小越软,他强迫自己加大动作,加快冲刺的频率,想靠激烈的机械运动把自己刺激起来。岂料事与愿违,他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在激烈的动作下不仅没有还阳,反而急速萎缩下去,最后无功而返,他的动作再大也只是一种砸夯,毫无意义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钻进炕缝儿里去。这是男人最悲惨的失败,他只剩下一个男人的空壳,实质已不再是个真正的男人啦。该怎样下这个台阶呢?他还担心雪珍不相信他是真的不行了,说不定还以为是他在外边胡搞的结果……他从雪珍的身上滚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上。生平第一次向自己的老婆求饶,认输:“雪珍,我不行了,我完了,我不甘心,我不认头,我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成废物啦!我没在外边胡来,没碰别的女人,这一个多月你都看见啦,天天不是都在你的眼皮底下嘛。我对不住你,想不到我郭大斧子也会有这一天……”他说着说着哭了,热乎乎的眼泪滴到雪珍的胸口上。

    雪珍摸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脑袋紧紧搂到自己胸口上,这个大男人,这个说一不二的暴君,这个一辈子出头露脸争强好胜的大当家的,这会儿反倒像个孩子。她搂着他就如同搂着自己的儿子,一股强大温厚的情感从心里漫溢出来,把他包得严严的。她感到了他对她的依赖,他需要她的信任,需要她的胸怀,需要她的搂抱,需要她的呵护,她对他变得重要了……这种感觉真好。她只要他这个人,才不在乎他底下行不行呐。他干这种事不行了,心里就会素净了,无法再去沾腥惹骚,别的女人也不会再要他了,从今往后他就只属于自己的家了。她的怀里永远都收留他。她可怜他,像哄孩子一样用手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心。

    郭存先最难堪的那一阵儿过去了,觉得口渴,就从热被窝里坐起来,一下子就觉得胃又受不了了,一口酸臭猛地从胃里涌上来,他赶紧对着尿盆就吐。第一口吐出来,后边可就拦不住了,翻肠倒肚,生嗝硬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满屋子都是腥酸酒臭。

    朱雪珍急忙穿衣服下地,不知什么时候串门回来的儿子传福听到动静也过来了,娘儿俩一个给他捶背,一个倒了一碗温水等着让他漱口。

    上中学的儿子说话有了大人的口气:“您的心情不好就不该喝酒,这不是自找难受嘛!”

    郭存先把该吐的都吐出来了,儿子端了尿盆要去倒,皱着眉头闭住气扫了一眼尿盆,倏地打个愣,险些没有失手摔了:“这是吐的嘛呀?怎么是红的?”

    “紫菜头。”郭存先把酒饭都吐出来,心里一下子松快多了,头脑也完全清醒了。“快去倒了吧,你还不嫌味儿!”

    “紫菜头哪是这么红,您吐血啦?”这就是小孩子,若是雪珍就不会这么大呼小叫。

    一听吐血,朱雪珍先被吓住了,她看看尿盆,看看存先,嘴里在嘟嘟囔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心里也慌,也急,粗声粗气地说:“先把它倒了再说。”

    传福端着尿盆到大门外倒进粪坑,又用清水将尿盆洗净才回到屋里。

    郭存先倚靠着窗台坐着。朱雪珍坐在他脚边,神情古怪,似惊似恐,似疑似信……传福担心母亲受惊吓又要犯病了,他看看父亲,郭存先的眼神告诉他,爷儿俩正担心同一件事。

    郭存先已经沉住了气:“雪珍,刚才我前边吐的是酒菜,后边确实吐了两口血。但是没大事,我想是这些天累的,气的,再加上今天晚上酒喝太多了。你放心,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底。”

    传福着急:“爸,明天我陪您到城里去检查……”

    “不行,记住,这件事你们娘儿俩谁也不许往外说,过了这几天,我下台啦就去检查,不下台也去检查。”

    “哎呀,爸,下台不下台都是身外的事,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要是胃里真有麻烦,耽误一天可就多增加一分危险。”

    “有什么麻烦?顶大不就是长了个瘤子,得了胃癌,那也没有我眼前身外的麻烦大。”

    朱雪珍打断了爷俩的争论:“传福,你爸胃里没长东西,就是有个地方出血了,往后不能再喝酒啦。”这是废话,嘴里大口地吐血,里边自然就有出血的地方。雪珍说话开始着三不着两,那爷儿俩却又不能跟她顶撞,只能顺着哄她。

    传福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

    “你看见的?”越说越邪乎。

    “你出血的地方是块老伤,你刚从外边买零件回来,我一眼就看出你胃里流血了。那会儿我没在意,以为是我头昏眼花了呢。”

    这回该轮到郭存先眼睛发直啦,又惊又疑,却什么也不说。

    朱雪珍闭上眼睛,现出满脸巫气,口中念念有词。

    郭存先毛骨悚然,传福却上前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开着玩笑说:“太好了,俺娘跟二爷一样,成了活神仙啦!”

    郭存先脸上变颜变色,嘱咐那娘儿俩:“传福,关于你娘的事儿出去一个字也不许露。”

    郭存先将肚子里的酒全吐了出来,头脑变得无比清醒,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就推说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去化工厂,穿衣下炕,并嘱咐那娘儿俩先睡,别等着他。

    实际上他是趁着夜深人静要去拜拜“龙凤合株”,到大树底下一个人静静地清理一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