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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骂

    骂

    据报载,在某些发达国家,骂人正成为一种新兴的大有前途的职业。倘你憎恨某人,又不想把他杀死承担法律责任,就去雇请一位“骂坛”高手。一个“骂”字,上面要有两只“口”,装备两副牙齿和两条松散脏乱的长舌,所以许多高级骂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女的。女人撒大泼骂起人来更具杀伤力,她们更容易“骂”得成功,直把雇主憎恨的人骂得七荤八素昏头转向两眼发黑颜面扫尽生不如死……甚至干脆就两眼发直口吐白沫气死方休。

    千万不要以为“骂坛”只是靠着一些“粗”人或下层社会的人在支撑,有些雅人或“上流社会”有身份的人同样很会骂,他们或者蔫坏损地骂人不吐核儿,或者赤裸裸地张口就上国骂,甚至一些名气很大的时髦女士,在公共场合也张嘴就是粗话、脏话,而且骂得那样顺溜,那样自然,那样有风采。让人感到传统国骂的魅力,反而更能衬托出新潮女郎的现代时尚气派。让人感到脏话似乎就该属于上等人,粗鄙和高雅是那样的般配,骂街就是时髦。

    为什么骂人会成为时尚呢?社会学家总结出许多原因:现代人生活紧张,竞争激烈,压力过大,而且生活中有许多不公正、不合理……于是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证明,骂街可平衡心理,有益健康。只是没有解释对被骂的人会怎样?难道人类真的是不挨骂长不大?挨骂可以长寿?

    “调查组”里又轮到安景惠当班做饭了,她嫌麻烦不愿早早地起来熬粥,就只烧了一锅开水。就便把昨天的剩馒头用热气熘一下,拿出自己带来的咖啡给每个人沏上一杯,再切上一碟咸菜,早饭就算准备好了,然后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咋咋呼呼地走出屋子招呼大家开饭。顶头正碰上跑步回来的钱锡寿,冷不防两人脸对脸险些没有撞个正着。安景惠倒没有什么,钱锡寿却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受阻,失去了重心……

    安景惠做出亲昵的样子要去扶他,他又赶忙躲闪,没有躲好,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撞向门框。安景惠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一张大白脸笑得流光溢彩,忘形、放肆、率性、玩世不恭,让钱锡寿浑身不自在,只觉得一冷一麻,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知道郭家店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户的后面都有眼睛在盯着他。这个疯娘儿们,浪荡货,真是叫人受不了!

    安景惠转眼珠向四外一飞,果然见远处的人都被她的笑声吸引着正往这边瞧,她索性凑近钱锡寿的耳根,却把嗓门放得老高:“钱头儿,您的脸可真漂亮!”

    一股非自然的香气罩住了钱锡寿,如同一阵恐惧袭来,他变颜变色,身不由己地往后缩。

    “您这满脸的红圈儿还舍不得洗掉就出来跑步……”安景惠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要替钱锡寿擦脸。钱锡寿愕然一惊,糟糕,刚才农民们冲着他偷笑,原来是因为他的花脸。真是出了大丑,自己出丑还是小事,让调查组的形象在农民心目中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这影响有多坏!

    钱锡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平时总是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因调查组在郭家店老打不开局面,他必须做出姿态,跟大家打成一片,鼓励组员们齐心协力,让调查尽快取得成果。所以昨天晚上安景惠邀他玩牌就没有拒绝。打牌时安景惠又提议,输了牌的人由赢家用她的口红在脸上画红圈儿。这一提议得到一致响应,钱锡寿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也只好接受。

    安景惠在男人堆里如鱼得水,昨天晚上就是她第一个爬到钱锡寿的身上,一只手掐着钱锡寿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唇膏在他的脸上乱涂,把自调查组成立以来的严肃和沉闷一下子就打破了,连钱锡寿也不能不笑,只是笑得尴尬,笑得一脸苦相。

    后来不知是谁又弄来一瓶白酒,输了牌的人还要罚酒,罚钱锡寿跟安景惠喝交杯酒。钱锡寿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可在那种场面上大家已经闹疯了,没大没小,他往常做人的架子都不再起作用,而且越说不能喝就越让他喝。钱锡寿是何等人物,虽然被灌了几杯酒,对这点阵势却还是能看得出来,何况他心里不是全无准备,只要是在娱乐场合或群众自发的活动上,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大家算计和取笑的对象,偏巧他生性不爱开玩笑,不会嘻嘻哈哈,甚至惧怕嘻嘻哈哈,也不擅长随便乱搭讪。他的优势是在正规严肃的场合,有权有威,公事公办。他一贯要求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审时度势的能力,因此在疯闹得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刚一感觉有点把持不住就抽身而退了。他一贯要求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审时度势的能力,怎么在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不洗脸就睡了呢?而且是自来郭家店后睡得最沉的一夜。所以早晨起来带着一种难得的轻松就出门晨练,完全不记得自己脸上的标记了……

    钱锡寿走后,剩下的那些人才真正开始以他为中心,一边打牌一边谈论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给大家带来的谜团,挑头的仍然是安景惠:“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放钱头儿走吗?我看他那张瘪脸白得越来越吓人,怎么看都像个老太太,就不敢再逼他。跟他这种人开玩笑不能逗得太过火,但凡生理上有毛病的人,心理上一定也有缺陷,别闹翻了大家都下不来台。说白了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害怕女人?”

    有人问安景惠,你看他是更喜欢你,还是真的怕你?

    安景惠说,他是又喜欢又怕。有时愿意跟女人说话,想套近乎,可当女人真要靠近他,他又紧张、惶怵,赶忙逃开。你们说,这样的人他是不男不女,还是又男又女?伍烈你是公安局的,你说说。

    伍烈挠头,哎哟姑奶奶,公安局也不是研究这个的,按老百姓的说法这就叫“废物蛋”,也就是阉人,男人不能行男道,就是蛋不管用。

    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只在一旁拾笑的封厚,突然说:现在回答安记者的问题,老钱可能在性生理上有障碍,却不等于他骨子里不喜欢女人,这你们都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结过半宿婚,新婚的当夜,新娘子就跑了。据说从那儿以后他便不再接触女人,可这并不能证明他心里就不向往?如果不向往就不会结婚。若一定要打比喻,老钱更像过去的太监。

    这时候大家抑制不住谈起关于钱锡寿的种种传说:“都说他换过的工作单位最多,无论到哪儿人缘都混不好。”

    还听说他特别爱整人,而且下手极狠,这大概就是太监性格所致,既憎恨不能为自己所享用的女人,又嫉妒能够享用女人的正常男人。也可以反过来说,女人不喜欢他,男人嫌恶他,即使还没等他把别人都得罪遍,别人却都在说他的坏话,做人做到人见人烦的地步,自然就该他大腿贴邮票——走人了。

    可听说他一到市委就稳定住了,像他这样的人研究政治最合适,尤其是在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的阶级斗争年代,他才是如鱼得水,禁欲节育,斗私批修,恨不得把天下的男人都给阉了。唯有他这样的人最适合那个时代,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六根清净,八面见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腰里掖着一副牌,见谁跟谁来……

    “所以叫他当组长是再合适不过了。”

    难怪当初市里一决定要往郭家店派个调查组,领导首先就想到了他,他来了以后也果然先从郭存先跟林美棠的关系上下手。有男女作风问题的人碰上钱锡寿,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如果让他当扫黄办公室主任那才叫绝呐,非把大小机关都扫成和尚庙,把大小妇联都变成尼姑庵!

    封厚感叹:过去中国人有句恭维人的话叫“官宦之家”,为什么要把官和宦联系在一块儿?太监叫“宦官”,宦也是官,官宦难分。当不了官就去当太监,靠着心狠手辣,闹好了发财得势不比当官差。或者说,宦者更适合当官。

    有人小声嘟囔:“想不到当个太监还挺不错嘛。”

    “怎么,你想不想也阉了试试?”

    “还真有点动心……你们谁行行好,给钱组长也找一个相好的吧。”

    别看晚上聊得那么热闹,到白天就都有点犯傻了,原因是钱锡寿的神态还很不自然,搞得别人也不自然起来,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像往常那样东拉西扯、嘻嘻哈哈了,连眼睛都不敢多往他那儿瞄。直到开会,大家的眼睛似乎才恢复正常的直视功能,可以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了,因之也根据昨晚封厚的讲解,研究起钱锡寿的相貌来:这张布满细褶的瘪脸果然有点太监味道,颧骨向外凸,双腮往里嘬,下巴尖锐光滑,根毛不生,越端详越像个虚弱的老太太。

    开会是钱锡寿的强项,这回该轮上他表现了,他变得异常严肃:我们这个调查组的背景大家都很清楚,农村里思想混乱,违法乱纪猖獗,市委领导非常重视这次调查,等着我们拿出点东西来,提供领导参考研究,如果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还会推广下去。群众也在瞪眼看着,这么大阵容的调查组将怎么动作?我们肩上的责任大,压力也大,进住郭家店这么多天了,村里人心浮动,谣言很多。所以我们要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拢一拢,对前段的工作有个小结,商量一下今后该怎么动作?

    伍烈年轻气盛,忍不住先发牢骚:“郭存先这家伙回来也不跟我们打个照面儿,根本就没把调查组放在眼里。”

    高文品立刻响应:“我看他不光是没把调查组放在眼里,似乎还跟咱较上劲了,纯粹是屁股眼儿拔罐子——作死(嘬屎)。他胳膊还能扭得过大腿?”

    检察院的罗登高蔫蔫地答了一句:“这可难说,现在谁还怕谁?胳膊说不定也能拧断大腿。”

    高文品不服:“哎?我们调查到最后还得靠你检察院给撑着哪,你怎么倒先说泄气话?”

    钱锡寿赶紧把话题转到正文上来:“伍烈同志,有人举报郭家店曾在国家的水利工程中虚报土方数,骗取了国家十几万元,可查证落实了?”

    “没有,工程指挥部早就解散了,找不到当时的土方验收员,无法抓着真凭实据。”

    钱锡寿又问罗登高:“关于郭家店在大办工商业的过程中行贿送礼、违法乱纪的问题落实得怎么样?”

    罗登高三十多岁,脸上一团英气,说话却很沉稳,他汇报说,组长,现在办案不像从前,外调非常困难,证人一般都不说实话。他们如果举证郭家店行贿,就等于承认自己受贿,在犯罪性质上受贿岂不比行贿更严重,你当这些人是傻子?他们形成了一个网,互通信息,互相包庇,谁出卖自己的关系户,就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让其他人知道你靠不住也会像防贼一样防着你,切断联系或少联系。没有四通八达的关系,又怎么能财源茂盛?急剧膨胀的经济欲望使人们的胆子大了,对法律的尊敬和惧怕减少了,所以我跑的单位不少,却没有拿到真正有用的证据。

    据说罗登高是检察院的办案高手,却说出这样的话,让本来情绪就不大好的钱锡寿很生气:那就是我们还没下到工夫,或没有找对路子。郭家店的问题肯定有,不然市委也不会派我们来!

    罗登高定力很强,仍旧不急不躁:眼下不像前几年了,调查组这种形式不再具有过去的那种震慑力,也没有法律威慑力,人家不说或作假证,我们一点办法没有。所以不能操之过急,他们的尾巴一旦被我们抓住,真正进入法律程序,再叫他们说实话就比较容易了。

    查账能手高文品喊了一句:“那为什么还不抓啊?”

    罗登高反问:“抓谁呀?”

    “要抓就先把郭存先抓起来!”

    “凭什么?”

    “郭家店的事,哪一件都跟他有关系。”

    “你查账可查出能抓他的证据来了?”

    “那账就别提了,记得乱七八糟,要说问题有的是……不过要抓郭存先还得先从男女关系下手,他霸占下乡女知青,不让人家回城,我们有群众的举报信,有事实,全村人有目共睹,先管这件事一定得人心。”

    高文品说话轻飘飘,且带着一种溢于言表的优越感。不论什么场合他都有本事很快就把话题扯到跟女人有关的事情上去,而且不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兴趣。在调查组里,他大概算是最肤浅的一个。

    组员们反映的情况让钱锡寿真正感到了不安,他心里原有的并被包装得很得体的居高临下感、对别人命运的主宰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群众的确变了,面对这么严重的歪风邪气竟没有人能挺身而出。若在过去,调查组一进村群众就会一呼百应,他曾多次参加或领导过这样的组织,没有一次不是所向披靡,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想不取得辉煌成果都不可能。可现在呢?连调查组本身也大不同于过去了,以前能参加这种调查的人会有一种自豪感、使命感。服从命令,雷厉风行,立场坚定。现在可倒好,光是内部的思想就统一不起来,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主见,缺乏应有的凝聚力……

    他似乎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社会已经不再是“工作队”和“调查组”的时代了。

    钱锡寿宁愿组员们都像高文品,虽浅薄傲慢,但敢于行动,敢于向郭家店大喊大叫,这样的人好鼓动、好指挥。最让钱锡寿恼火的是副组长封厚,还有他的跟屁虫崔大本,郭家店所在乡的头头。他们是调查组里仅有的两个号称了解农村的成员,可却不知他们骨子里是来查郭家店的,还是来保郭家店的?封厚居然在水坑边上当众跟郭存先商量村民吃水的问题,还许愿要从县里给郭家店调打井队来。在调查工作正吃力、正叫劲的时候,这不明摆着是泄劲、拆台吗?等于给郭存先撑腰,公开表示调查组内部意见不一致……钱锡寿已决定尽快向市委反映这一问题,请求调走封厚或再充实调查组的力量。

    钱锡寿感到势单力孤,愕然似有所悟:封厚是怎么进到调查组当了副组长的呢?莫非市委对派出这样一个调查组意见也不统一,掺进封厚是一种调和折衷的结果?钱锡寿不免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身后或许并没有原来所想象的那种强大的组织支持……

    而这次调查的成败对他偏偏又非常重要。他在政研室的位置上待的时间不短了,再干下去纯属白耗,何况那只是个参谋部门,领导需要你参谋的时候你才有说话的机会,领导不想听你说话你便没有发言权。没有实际的权利。他想这次市委领导让他带队下来应该是有想法的,按惯例极有可能是提升前的一种过渡,明年市委换届,他若能在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和市委秘书长三个位置中占据其一,就会顺理成章地进常委。他没有更大的野心,到此也算说得过去了,人生其他方面的缺失都在官场得到补偿了……

    高文品并不知道钱锡寿在暗暗地翻肠倒肚,他谈女人一谈起兴头来就刹不住车:“别看郭存先长得那副德相,搞女人倒是有本事,把一个北京来的黄花大闺女竟折腾得这样铁心……”

    安景惠不高兴了:“我说高文品,你恶心不恶心?”

    恰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粗嘎的叫骂声,而且越骂越难听:“你这个臭货,母货,浪货,不在自己窝儿里待着,跑出来乱舔乱咬乱扒,这里有你的嘛?你就不怕踩上地雷!”

    调查组的会没法再开下去了,这是谁在骂大街?骂谁?

    跑到调查组的窗户根底下来骂,还能骂谁?伍烈、罗登高动作快,先跑出屋子,其他人也相继紧跟出来。这会开到一半,组长未发话,竟被窗外两句粗话给骂散了,钱锡寿沉了一会儿,也走出了屋子。

    一头脏兮兮的母猪,伸着长嘴在地上拱来拱去,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一个汉子,二十多岁,蓄着城里时髦青年的长发,上身蓝西装,下身黑裤子,脚上一双棕色旧皮鞋。让人觉得是乡下人学城里人没学好,粗人赶新潮没赶对,再看他好像哪儿有点毛病,神色愣儿巴叽,一对斗鸡眼非常突出,带着蛮劲和邪气。他身后跟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不时还挑逗他一两句,他一跳脚劲头就更上来了:“你们就缺德吧,家里着火,祖坟冒烟,是要断子绝孙的!”

    围着看热闹的人大声叫好:“嘿、嘿……广和的词儿还真多唉!”

    高文品冲过去问了一句:“你骂谁?”

    “你眼瞎啊?”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说话?我骂谁你看不见?”

    “你在我们窗根儿底下乱骂,猪又听不懂……”

    “你又不是猪,怎么知道它听不懂?”

    高文品平时伶牙俐齿,这工夫气得脸通红,却找不到赶劲的话……

    欧广和见对方接不上茬,更逮着理不让人,嗓门又提高一块:“猪是我的,我爱骂就骂。哎,我说你这个臭王八蛋,小心我一刀宰了你!”

    高文品当众栽在这样一个放猪的手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又拔高嗓门儿质问:“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人高声作介绍:“他叫老二!”

    “老二,你放猪是假……”

    “谁是老二?你才是老二呐!老大是王八,老二是鸡巴,老三是兔子……”

    “臭流氓,你不是老二是老几?”

    “我是你祖宗!”

    “你……”

    伍烈想上去,罗登高拉住了他,悄悄说:“沉住气,先看看头儿的态度再说。”

    围观的农民看出这娄子要捅大,兴趣便由看欧广和耍二百五,变成看调查组的态度,看他们怎样答对,怎样收场?组长钱锡寿还真被将在了那儿,如果任由这个无赖继续闹下去,显得调查组也太软了,被人家骂上门还不敢吭声,那还能在郭家店待下去吗?可硬又怎么个硬法?如果对吵对骂起来还不能镇唬住这个家伙,就会更下不来台,把自己搞难堪了……郭家店的干部们都死绝了吗?或许这就是干部在背后挑唆的也未可知?

    就在钱锡寿又急又气,十分窘迫的时候,封厚阴沉着脸走到欧广和跟前,却对崔大本发话:“崔乡长,这是你的地盘,去给我把郭存先立刻找到这儿来!”而后嘴角挂着芒刺般的冷笑,把目光牢牢地盯住欧广和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开腔了,“好啊,郭家店真有能耐颈,你很会骂猪,猪也跟你配合得不错,还有这么多人围着你起哄,你多本事!但我告诉你,骂猪你到猪圈里去骂,要不就在你自己的屋里骂,这儿是郭家店的大街,是人待的地方。猪是畜生,百嘛不懂才跑到大街上来,难道你也是畜生,百嘛不懂?”封厚的手指头快点着欧广和的脑门儿了,他从这个耍穷横儿的浑混球眼睛里看出了胆怯,“你有种敢到村里任何一个窗户底下去骂,看不被人家打断腿!你想闹事是不是?你再骂一句我听听?说着他似不经意地转头看看伍烈。”

    穿一身警服的伍烈突然将右手放进口袋,眼光冷森森的逼向欧广和,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周围的人心里一激灵,没有一个人出声。就趁这刚一冷场的空儿,封厚把脸转向看热闹的人高声问:“你们这堆人里有没有村干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声。没有,是吧?这就对了,你们这些人是对村干部有意见,特别是对郭存先有意见,但平时不敢提,也不敢到调查组来反映问题,怕郭存先报复。所以就想出这么一个损招儿,鼓动一个二百五到这儿来耍活宝。这实际上是给郭存先上眼药,败坏郭家店,让郭家店丢人现眼!实际上也等于跟调查组反映了问题……非常好,现在就请你们进屋,一个一个地跟我们慢慢谈。”

    呼啦一下子,围观的人眨眼工夫跑个净光,当街就只剩下几个孩子和欧广和了。

    欧广和也突然间瘪了,想趁乱赶着自己的猪溜走,却被封厚拦住了:“你不能走,骂了半天也够累的,到屋里喝点水。”

    欧广和真慌了:“封县长,你真要抓我?我不就是穷嘛,买不起饲料出来放放猪,赶上心里不痛快就骂了几句街,这就要搞我的阶级斗争?”

    封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他:“哦,你穷,你就有理了,不光买不起饲料,看这身作料还没有娶上媳妇吧?难怪会跑到我们这儿来耍光棍。你认为不搞阶级斗争共产党就没有王法了?就治不了流氓无赖?说吧,是不是郭存先指使你这么闹的?”

    这回轮上欧广和着急了:“不是,绝对不是,我有半个月没有见着他了,真的是我自己犯浑。封县长,我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你是冲着谁来的?”

    “我……我是冲着自己来的,纯粹是吃饱撑的,净给自己找病。我混蛋王八蛋还不行吗?”

    去找郭存先的崔大本回来了,向封厚报告:郭存先一会儿就到。

    此时封厚有了台阶:“行啦,你是这儿的乡长兼乡党委书记,这位放猪英雄就交给你处理,让郭存先和郭家店党支部对这件事向调查组做出个交代。这出戏后边有没有导演?如果有的话导演是谁?想达到什么目的?”封厚把眼睛又转向钱锡寿说,“老钱,你说哪?”

    钱锡寿脸上阴云密布,也只好就坡下驴:“行呵,就交给他们处理吧,咱们继续开会。说完竟自转身进屋。”

    高文品刚才当那么多人挨了一顿臭骂,一肚子晦气还没放出来,大声嘟囔着:“前几天村里的人还不这样,自从郭存先一回来,形势就乱了!”

    安景惠安慰他:“行啦,封头儿不是替你出气了吗?”

    “是啊,还是封头儿厉害,说的话四两拨千斤哪!三言两语往郭存先的身上一栽,村民为了避嫌就吓得一哄而散,光剩下个混蛋也不敢闹了……”

    安景惠看出组长的神色不对,向大家一使眼色,猛地都闭上了嘴。

    北方的春天是被大风刮来的,也是被大风刮跑的,连续几天的黄烟儿风一停,人们立刻就感到了初夏的气息:土变潮,草返青,空气温润,天地间有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还可以听得到各种各样生气勃发的声音,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在伸腰展臂。

    太阳有了热力,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小棉袄穿不住了。

    郭存先穿一身深色中山装,脚上是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下巴刮得精光。过年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整齐,好汉子倒霉不能带相儿,越挨整人就应该越精神。他想去电磨房,走到北场时看见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正在做游戏,每人都装成讨饭的,弯着腰,低着头,手里拄一根树棍儿,麦秸垛或柴火垛就当是一户人家,他们在门口开口讨饭。

    有的说:大爷大奶奶,给口吃的吧。

    有的喊:可怜可怜我吧,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

    有的唱:行好福临门,家有聚宝盆;一辈好媳妇,三辈好子孙。

    还有个小子胡数:大爷要饭乐逍遥,有钱有势惹烦恼,求儿求个败家子,求雨求来大风飙,一哭二闹三上吊,四不吃饭五睡觉……

    胡数的孩子自然要不到干粮,扮装成人家出来的孩子便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扒光他身上的所有衣服,让他跪在当场……

    郭存先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儿来。转身喊住一个人,叫他赶快找人分头通知,让全体村干部、党员、团员、各队队长、各厂厂长,立马到这儿来开会。

    他对这群孩子说:“你们别走,我去叫人来看你们玩儿,就像刚才那样,完事以后我给你们每人五角钱买糖吃,怎么样?”

    有这样的好事还能不愿意?

    别看有调查组在这儿,只要郭存先发令,还没有人敢怠慢。何况郭家店好长时间没开过大会了。郭存先原地蹲着,很快就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说话声……但人们一走到他跟前,嘎登一下子就都不吱声了。

    北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没人知道要开什么会,也没人敢大声打问,都在心里嘀咕。走到近前的人看见郭存先蹲着,也都齐刷刷地在他后面蹲了下来。副支书兼治保主任欧广明凑到郭存先耳朵边上小声提醒他,人到得差不多了。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回身望着他的干部们……嗬,这哪里光是骨干,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眼光阴冷,带刺挂钩,似乎能掏出人的五脏六腑。一群郭家店有头有脸、平时也说说道道的人物,因为蹲着便只能仰脸看他,他身躯高大得有点变形,黑乎乎就像一团夹裹着雷电的云彩,却谁也不知道他会打多大的雷,闪多大的光,下多大的雨?

    他开口了:“你们看看前边,我们郭家店的孩子在玩什么游戏?要饭!我小的时候就玩这个,我相信蹲在这儿的人也都玩过,还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过多少辈子了?郭家店的祖祖辈辈为什么要玩这个?一个字:穷!从小就得学会怎么要饭,还要穷开心,以要饭取乐。你们说,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就永远这么要下去?这么玩下去?”

    原来这是个“讨饭”的现场会。但又绝不会这么简单,郭存先这是借题发挥。

    北场上很静,郭存先让这几个孩子再走一遍刚才的游戏,被这么多人看着,孩子有点毛了,讨饭的游戏变成走过场……静静的土场上回荡着郭存先粗重的声音:我们种了几十辈子的地,也要了几十辈子的饭,还不该想一想,光靠这么土里刨食能行吗?别的不说,我们村光是老光棍儿就七八十个,怎么办?难道等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再出个三五十条的光棍儿?别的地方已经动起来了,南方一些乡镇企业都成气候了,连报纸上都说,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我们今年就是要大干快上,慢了就赶不上趟,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化工厂已经正式投产,厂长陈二熊表示,到年终至少给村里上缴四五百万元……

    北场上不再安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郭存先的话也停了下来。

    他有意先甩出一颗手榴弹,让大伙震动一下。同时还甩出一个诱惑,把大伙的腮帮子都钩上再说。哪个农民不希望多分点儿钱?

    好一会儿北场上重又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前些天我为化工厂要零件到外边走了一趟,看到到处都在盖房子,盖房子就需要建筑材料,需要钢材,房子盖好了不能是空的,还要有家具。我正和人联系,今年我们村就准备上马木器厂、建筑材料厂,另外还有一些项目正在研究筹划当中,我们要从外边请一批财神爷来,当然更要重用自己的土财神……本来想得很好,趁眼下的好风好水好政策,郭家店甩开膀子塌下身子成就几桩大事。想不到麻烦也跟着来了,有人往上捅,有人写匿名信,说我带着十几万买设备的钱跑了。太看不起人了,在我眼里十几万还叫钱吗?郭家店不出几年就要出几个亿元单位,食品厂、化工厂、电器厂都有可能。下边有人告上边就有人查,说我们抵制分田到户,不贯彻中央文件,你们说,拖拉机、排灌渠、防漏渠,怎么分给各户?说我们大办工业是不务正业,影响了农业,去年我们村的粮食少打了吗?少往上边缴了吗?……罪名多了,周围四村八店传我郭存先被抓不知有多少回了,前天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还有人还问我,听说郭存先在铁道上卧轨自杀,是真的假的?我说我就是郭存先,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人笑。也有人笑不出。北场上的气氛可比刚才更紧张了。

    郭存先看上去他无比激愤,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其实他是在巧妙地转移大家的注意点——把调查组进村的目的、把群众的注意力引到大事上来:在中国最忙的就数谣言了,比谣言更忙的是领导,听到谣言就要查,就要整人。有人劝我别干了,图个嘛?有这个心气儿给自己干,早就发了。不行,我就图个为农民争口气!穷莫穷于无能,贱莫贱于无志,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们从小演习怎么出去讨饭。以前千错万错,都错在不管老百姓的利益,公社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以粮为纲,抓得穷光光,以阶级斗争为纲,抓得人心慌慌”。我们始终把上级当亲娘,上边一阵风,说一不二,结果错是我们犯,罪是我们受,上级永远还是上级,风还照样年年刮。治灾、治贫、致富,都容易,治愚就难了。治上边的愚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亲娘变成了后娘怎么办?上边的愚一时治不了,就先治咱自己的愚,该有个准主意了。我想这主意就是,农民不是农民了,就是农民的最高出路;农村不像农村了,就是最好的农村!

    郭存先能煽呼,会造势,顶上边,骂下边,敢发着狠往疼里骂,当然他也会骂,骂死人不偿命。当头头儿哪有不骂人的,权威常常就是靠骂人骂出来的。但不是所有的头头儿都能靠骂人骂出威信,可郭存先就有骂人的威势,他自信经今天这么一通骂,把关于他和郭家店的各种谣言就能收拾个八九不离十。也该把村里的邪气镇唬一下,给支持自己的人壮壮胆鼓鼓劲了。他就是要让村里村外的人都听清楚了,他郭存先仍旧是郭家店的主心骨。这一点你不服不行,不承认不行。

    来听会的人越聚越多,有的蹲,有的坐,有的站,郭存先讲话不怕人听,正乐不得听的人越多越好。他脸上那一条条横七竖八的皱纹透出一种力道,一种张扬,口气一转又表扬了几个人,将王顺、陈二熊、刘玉成、丘展堂、金来喜等自己的铁杆都夸了一遍,说他们在这种时候还敢为他出谋划策,主动为村里联系项目、筹集资金。他鼓励郭家店的所有人,有风的借风,有雨的使雨,谁立起来的项目就归谁负责,享受村里的全部优惠政策。他最后还特别提到了林美棠,说当妇联主任就要不怕得罪人,不怕别人说闲话骂大街,农村最难干的事就是计划生育,林美棠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表扬她主动为村里致富操心,给北京的亲戚朋友写信,千方百计拉人到郭家店来投资办厂……

    这就是郭存先,越是想掩藏的东西,越要在大庭广众堂堂正正地张扬。林美棠就在人群里坐着,屁股下面垫了块手绢,这种时候的郭存先对她有无法抗拒的魔力,她最喜欢看他生气、骂人的样子,一阵阵刺激穿透了她,心里生出一种焦渴……

    调查组的人也来了,除去钱锡寿和外出调查的人,全都来了,郭存先心里很清楚,即便他们不来,他在这儿讲什么也会很快就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他召开这个会就等于公开宣布要和调查组顶着干。想不顶也不行了,不顶他就得完蛋,先顶一下试试,说不定还有活路。然而,顶,分硬顶和软顶,或者软硬兼施,他的理智常常提醒他,尽可能不要硬顶,鸡蛋碰石头,中国整人的运动这么多,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再说自己也并不是没有短处抓在人家手里。但他需要给部下鼓气,给自己壮胆,一拉开架势话头就收不住了……但,郭存先到底还是个有脑子的人,最后他把话硬是又拉了回来:今天我要当着大家的面严肃的批评一个人,就是欧广和,借着放猪跑到调查组的窗户根底下骂大街,你脑袋进水了?想媳妇想疯了?真是给咱郭家店丢人,给我找病,你不想想我还用得你这么个二百五去替我拔桩、给我撑腰吗?装得就好像真是我在他后边挑唆似的,这叫裤裆里抹黄油——是屎不是屎说不清楚了。我在这里代表郭家店党支部和村委会,郑重向调查组赔礼道歉。我希望党团员骨干带头,还要带动群众,主动向调查组反映情况,协助他们搞好调查。

    看他前面那种气势,谁也没有想到还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他会虚情,会客套,表现出一村之主的智慧、手段和号召力。就是这样一个因小孩子闹着玩引发的现场会,就把笼罩着全村的悲观不祥之气给驱散了。他讲的是大道理,用国家当前的大形势大气候打击了调查组的气焰,很难抓他辫子。郭家店人相互看看,有的怪模怪样地笑了,他们好像从郭存先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

    调查组可是碰上了硬茬儿。

    封厚坐在后面柴垛上,他那张福福态态的阔脸上老是一股劲儿,平静祥和,不动声色,一副典型的领导干部神态。他有时低声跟崔大本说点什么,有时又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