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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话痨

    话痨

    现在有一种病很流行,叫“话痨”。

    肺痨——是肺里的病,严重者可将肺烂成一个空洞,兜不住气。

    话痨——则是嘴兜不住话,撒风漏气。临床表现为病态的强烈说话欲,喜欢做报告,喜欢表演,摇唇鼓舌,口若悬河,比比画画,眉飞色舞。真的假的,实的空的,荤的素的,咸的淡的,有用的没用的,成套的连续的,趸来的瞎编的,煽情的唬人的,起誓的赌咒的……滔滔喋喋,不休不绝。或危言耸听,或道听途说,或故作高深,或恣口谐谑,或车轱辘话转得让人昏昏欲睡,或裹脚布扯开来臭气熏天……

    唐代赵蕤《长短经》说:“多言多语,恶口恶舌,终日言恶,寝卧不绝,为众所憎,为人所疾。”据现代医学专家考证,话痨是一种“非典型”疾病,传染性很强,被感染的人很多。所以,现在的人喜欢扎大堆儿,愿意凑热闹,需要经常开会。

    有人私下里说,郭存先就染上了“话痨”症。

    由刘福根和林美棠陪着,郭存先来到郭家店天保大酒店的汉白玉宫。客人们守着酒杯和一圈冷盘等候好一会儿了,有人已经很不耐烦,让客人等主人,上级等下级,一批官员等一个农民,这不合礼数,不成体统。

    可又有什么办法?在郭家店,不合礼数、不成体统的事多了,人家也没请你,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愚弄,大家吹出了一个神,反过头来还得受这个神的愚弄。

    这个所谓的汉白玉宫,在装修上可是下了大本钱,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大红大绿,气势张扬。最显眼的还是大厅中央那两排汉白玉的大柱子,每排六根,只是有点不中不西,不古不今。郭家店可真是店大欺客,体面人不便在这样的场合随意发泄心中的不满,顶多也就是小声地嘁嘁喳喳……

    郭存先一进来,大厅里倏然安静下来。你看这劲头,不服行吗?

    他看上去倒有点心不在焉,都没正经抬眼看看这些等了他许久的领导干部和国内外的专家们……但他心里不糊涂,眼角一扫大厅就露出了不屑,说的是一共不到四十人,怎么坐了十来桌?陪吃陪喝陪着玩儿的比正式的经济学家要多一倍。

    他径直走向坐着市领导和外国人的主桌。所谓市领导不过是个政府秘书长,真正的领导一个都没来。郭存先满心希望张才千能来,他请过好几次,每次都答应得挺痛快,可就是老不露面。如果今天是张才千带队来的,他就不会是这种接待法了。主桌是一张大台子,可以坐下十七八个人。他应付差事似的随着刘福根的介绍跟领导干部和专家们握手,然后站在主桌正中间的空位子前,不为自己来晚了说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为人家赏光来到郭家店表示一下感谢,连最起码的欢迎词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

    宴会宴会,设宴是为了相会,为了聚会。再说白点,相会、聚会都是为了说话。最好的下酒菜就是说话。所以大家吃着喝着,我说着。今天以郭家店本地的特色饭菜为主,吃不惯的外国专家可以朝着海鲜、猪排、牛排比画。人的动力来自肚子,肚子吃美了,才会快乐,才有力气工作,才能思想。你们是经济学家,这个道理比我清楚。

    郭存先有个特点,心里不管有多少不快,一讲起话来就会随着自己的话语兴奋起来。他越兴奋话就越多,话越多也就越兴奋:我喜欢经济学家,经济学就是赚钱学,钱这个玩意儿总是能让人多交朋友,净碰上喜事儿,每天都能欢欣鼓舞地过日子。郭家店要不是大发大富,你们就不会来,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相聚。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对钱羞羞答答,心里时时刻刻想钱,嘴上却天天骂钱。想是因为缺钱,骂是因为得不到,九九归一还是因为穷。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钱,钱是全部现代生活的灵魂,它既可以将一切都归结为钱,又可以将钱归结为一切。钱象征人的能量,有钱就有力量。现在的人只有通过拥有金钱,才能拥有生产力和生命力。我们与金钱的关系,代表了我们与别人、与社会联系的本质,说白了就是拿钱说话。就像这个大厅,这是我设计的,基本就是两种颜色,黄和白。黄的是金,代表钱,象征太阳,阳刚,有强烈的辐射,无敌的能量。白的是银,银子也代表钱,象征月亮,阴柔……好了,讲得太多惹你们笑话,下面听你们的。你们在郭家店看了大半天,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来。

    郭存先说完这一通自认为是开场白的话,不谦不让一屁股坐下了。

    而这番没头没脑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道理,还真让在场的人兴奋起来了。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有味道的人,等了这半天没白等。他目光四射,声音喑哑,但镇定有力,显出强硬的独立意志。一位头发白得柔软而有光泽的外国学者,通过翻译发问:“郭家店是中国非常普通的一个村庄,是什么机缘,什么力量,使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郭存先又站了起来,因为他要借着回答外国人而说给所有的人听:郭家店一点都不普通,以前穷得不普通,现在富得也不普通。先说过去的穷,有的人家四五口人只有一床被子,两个老人只有一条裤子,老大爷要出去干活得穿上裤子,老太太就只能一天天一月月地围着被待在炕上。穷也是种子,一样能生根,所以穷收穷,辈辈穷。穷根长出的是仇恨的种子,穷了就斗就闹,俗话叫穷折腾,越穷越折腾,越折腾越穷,越穷越胆大,胆子越大越敢说大话……

    郭存先翻起了老账,话头可就刹不住了,那个年代装满了他脑袋的顺口溜顺嘴溜了出来:当时有这么几句的口号:迈大步举红旗,誓与帝修反干到底;世上还有帝修反,睡觉也要睁只眼。那时候把你们外国人都折腾得有点发憷,是不是?当然,我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一大加二公,三平又四统,干部敲破钟,社员不出工,被逼下了地,干活瞎糊弄。远看一大片,近看一条线,你歇我也站,下工一窝散。

    那时候的分配是,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一年混到头,肚子填不饱。

    那么,这许多年为什么没有把农民都饿死呢?多亏还留了条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叫自留地。社员们说:自留地里出口粮,鸡屁股眼子是银行,年终分配吵翻天,生产队是打架场。

    干部下趟乡,队里遭场霜。农民埋怨干部,干部也有一肚子牢骚,“反右”以后不发言,“四清”以后不管钱,“文革”以后不掌权。两个人在一块说真话,三个人在一块说空话,四个人以上说假话……

    大厅里活跃起来了,笑的,重复他的话的,拿笔记录他的顺口溜的……顺口溜竟“溜”成了一种巨大的社会景观,它一针见血,出其不意,是民心的度量。但真正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几十年前的顺口溜,郭存先怎么还能张口就来?而且一嘟噜一串,源源不断……

    这就是郭存先。他希望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哄堂大笑,要不就达到格言的境界。

    只是苦了翻译,要把他的这些顺口溜向外国人解释清楚可不容易,却至少能让他们从中获得一种历史感,对郭存先以及郭家店引起兴趣。这无须怀疑,外国学者感到郭存先这个人就像中国的顺口溜一样古怪而有味儿。而他话语中的怪味儿和魅力,与他那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沧桑极其和谐一致。

    没有风霜的脸是不可能有这种味道的。

    旁边的林美棠自从坐下来就低着头只干一件事,一点一点地将海蟹的肉从硬壳里剔出来,剔完蟹肉又择鱼肉,将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然后才把干净又安全的蟹肉和鱼肉都放进郭存先的小盘子里。有时光靠筷子和牙签解决不了问题就用手指掐、捏、撕,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而熟练,且旁若无人,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领导和专家们怎么看,怎么想。脸上洋溢着快乐和自豪,呼应着郭存先讲话所引起的反响,不断露出笑颜。

    郭存先坐下后,在众人的盯视下,大大方方地理所当然地将林美棠择好的蟹肉、鱼肉一并夹进自己的嘴里。这让看他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再直盯着他。他除去吃林美棠给他挑出来的精品,基本就不再向其他盘子里伸筷子。他其实吃得很少,凡这样的宴会对他来说只是会,以说为主,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是林美棠看他经常这样光说不吃,就埋怨他只靠一口烟儿活着。女人的关切如果很容易满足,又何必不让她们知道你很在意她呢?

    郭存先见大厅里闹哄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再接着说郭家店现在富得是怎么不普通。机会难得,他来的目的不就是要借机多讲讲自己、多讲讲郭家店吗?不知怎么,他越来越喜欢说话,也越来越敢说。无论是做过的没有做过的,甚至是别人做过的,或自己刚刚想起来的,都敢当做自己的经验讲出去,而且大讲特讲:刚才说的是郭家店以前穷得不普通,现在说郭家店富得是怎么不普通。专家们都看到了,连我的养猪场都是一个猪的联合国,净是英国的、加拿大的、比利时的、乌克兰的、中国的良种猪,年出栏两万多头。刚又盖好了两栋三层的养猪楼,暖圈、单间包房、自动喂养,猪们上下有电梯,管理有闭路电视。你看看,我这里连猪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

    大厅里自然又一阵爆笑。

    这叫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才不兴,无工不富。艰苦奋斗是实干,发展科技是巧干,实干升级加巧干,转变观念是关键。市场经济不是一种做法,而是一种制度,从根本上是冲着我们这个社会来的……

    呀,听懂了的中国经济学家们,心里一凛,深有所动。这个家伙看似土包子,却极端敏锐,从实际生活中感受到了许多官员和知识分子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一句话就点中要害,看到了骨子里……

    对于穷了几十辈子的人来说,想发财致富没有点绝门功夫不行。成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自己的才干,还有一种是靠别人犯错误,别人的错误就是你的机会。在这里我也不瞒你们,让你们这些专门研究经济的大专家也研究研究我这个小农民的招儿,过去的老苏联电力充足,钢铁价格便宜,苏联解体后我就进去大做钢材生意。他们那阵还为自己国家的变化发蒙哪,船队都闲着,连军舰都没事干,我就租他们的船给我运钢材。后来俄罗斯人觉着我购买他们的原料占了便宜,要进行限制。他有政策我有对策,我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合资建厂,这样他们不仅不管了,还大张旗鼓地欢迎我。现在是老虎正在下山,猴子正在上树,狮子正在出洞,谁有本事谁大干,谁有本事谁先富,谁有本事谁成功。中国富不富,关键在组织部。组织部是负责提拔干部的,如果光提拔那些舌头长能舔的,腿长会跑官的,手长专为自己捞的,眼尖能看风头的,传达文件一字不拉,标点符号一个不差,具体主意一个不拿,一句错话不说,一件正事不办,要想靠这样的干部带领群众发财致富,我看也是万万不能的!当领导多管事不如少管事,少管事要管关键的事,管关键的事不如管关键的人……

    郭存先讲到高兴处,那张平平常常的瘦脸突然有了一种光亮,变得生动耐看,跟他的话和谐成一体,互为佐证,格外富有鼓动性。

    有位电视台的记者激动起来,当场邀请郭存先到“经济论坛”节目去做嘉宾,这个节目知名度大,收视率高,正符合郭存先一味要给农民争气露脸的想法。不想郭存先脸一吊,即刻拒绝了:等着吧,我很快就要让“经济论坛”变成“郭家店论坛”,给我上一个镜头一万五!

    那个记者一下子闷口了。

    又有个外国专家提问:“我注意到郭家店有个致富会,据说以前叫光棍堂,是个很有意思的纪念物,请问郭先生,光棍现象是中国农村贫困的一种标志吗?”

    郭存先:我看可以这么说,农民过去讲究一辈子就是干三件大事,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穷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想娶媳妇就难了。过去的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你说那都是爱情?穷人一个媳妇都娶不上就没有爱情?我才不信呐。爱情是人身上的东西,自然也摆脱不了权势、地位、金钱、名誉的左右。郭家店以前剩下了七十多个老光棍,我发布了一项征婚启事,谁给介绍成一个媳妇奖励9000元。没几年的工夫光棍堂就空了。就在今天下午,有个很漂亮的香港女人找到我,非要当郭家店的媳妇。于是,我要出台一项政策,公派一百个年轻小伙子到国外留学,鼓励他们在国外找对象,找外国最漂亮的姑娘结婚,生出最优秀的后代。造人也是一项产业,何况这还不光是造人,一百个外国媳妇就有了一百个外国亲家,也等于在郭家店建了一百个合资企业!

    哈,想的真美啊!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不过有开心大笑的,也有苦笑的、嘲笑的。

    亏他想得出,光打你的算盘,就不想想人家凭什么非要嫁到郭家店来?还要带着资金项目来办厂……他似乎漏掉了一个条件,找外国媳妇不仅要最漂亮的,还得要最有钱的,最好个个是富婆。那样郭家店的小伙子,才算是一鸡巴捅到了钱柜上!

    郭存先不可能分辩得出笑声中的多重含义,在他讲话的时候只要有人笑,就是有效果,有反响,他就满意,就高兴。他还喜欢在大家情绪最热烈的时候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便重又站起来,敲敲手里的玻璃杯,宣布一个通知:大家既然来一趟郭家店,我总不能让你们空着手回去,我们这里的土特产是棒子面、绿豆、小磨香油等等,都是没有污染的。谁要谁举手,不举手的不给,我不愿意落个行贿的罪名。

    大家以为是开玩笑,一开始没有人举手。可郭存先那张脸根本就没有一丝笑模样,渐渐地大厅里的气氛也有些尴尬。郭存先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大厅,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有举手的,都不要,这就省事了。”

    这时有人举手了,先是随行的工作人员、记者,跟着有的专家也举起了手。不要白不要,干嘛不要。郭存先咧咧嘴角算是有了点笑的意思,高声说:“这就对了,实事求是,想要就举手嘛。”他让餐厅的经理把举手的人记下来,等会儿散席之后把土特产发给他们。

    然后就带着林美棠和刘福根都站起来,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告辞:我郭家店有个规矩,上班时间专心工作,真杀实砍地解决问题,下了班开会,静下心来研究问题。党委委员和各公司的经理都在等我,我必须先走一步。请大家慢慢地吃,不着急。

    你主人都走了,还叫客人慢慢吃,不着急……这家伙可真是个老冒,我行我素,不近人情,连起码是礼节都不顾。

    客人们却只能眼看着他端肩拱背,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汉白玉宫。

    一个人真怕了一个人,会是怎样的?像俗话说的:能吓出尿来!

    郭存勇从电话里听到郭存先要开会的指令,第一个反应是膀胱鼓胀,有了尿感,立即就得去厕所。而且来得快,憋得急,慢一会儿就要尿在裤子里。

    并非只有今天才这样,至少有两年了,只要一接到郭存先要开会的通知,就得先去撒尿。即便没尿也会感到憋得慌,好歹挤出一点心里才踏实。待走到要开会的地方,见郭存先之前还得再去厕所打扫一次。

    郭存勇曾经也是在郭家店有头有脸、说说道道的人物,竟生生被吓出了这么稀罕的毛病。他忍着尿感,举着电话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声:“什么会呀?”

    论起来狗屁不是的刘福根,竟在电话里冲他嚷嚷起来:“你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哪,也不想想自己干的好事,你那个香港小老婆带着孩子打到郭家店来了,这工夫正在老爷子的办公室里评理哪。你也不想想你那大老婆是省油的灯吗?她弄来一帮老头老婆儿到老爷子那儿请愿告状,都快把村委会的房盖儿给端了,惹得老爷子脑门上的青筋都快爆了,等会儿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

    郭存勇心头悚然一震,脑袋像短路一样愣怔着,一片乱花花,发麻发木。随即寒战由内而生,冷彻骨髓,凝结心脏……他踉踉跄跄地去找厕所。

    黑森林娱乐城正处于开业前的大忙乱之中,灯红如血,彩带飘旋,乐声急骤而强烈,催命般震耳欲聋。他手下的人个个兴奋异常,大呼小叫,忙得四脚朝天。

    是郭存勇一手搞成了这个黑森林,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一切跟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完了,撒手闭眼,什么都该结束了。眼下他不想让人看见,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静一静。最好是回自己东方公司的办公室,那里有他专用的卫生间。

    楚芳啊,你这个臭娘儿们,纯粹就是一枚肉弹,这回可把老子给毁了……郭存勇觉得此时的悔恨可比当初的什么情呀爱呀强烈多了。自己找的女人,怎么不是像欧华英那样精过了头的,就是像楚芳这样没长脑子的?她不早不晚偏在这个时候来,来了也没关系,应该先来找我呀,去找郭存先干什么?她跟他都瞎噜噜些什么呢,他会拿她怎么样?她又是怎么跟欧华英接上的火呢?真是冤家路窄,什么事叫欧华英一搅和,就准没有个好。

    郭存勇能想象得出,今天晚上郭家店的家家户户,保准都在谈论他,拿着他的这些花花事下酒下饭。

    女人呀,真是祸水汪洋,一掉进去就五色俱迷,再想拔腿出来可就难了。人的欲望又是不断膨胀的,在跟女人的关系上,所有的人都是软弱的。可,一切玩乐都有腐蚀性,连他自己都知道,有一天可能会在这种事上栽跟头。

    可人不能跟命争啊!

    这些年他的命运正是通过分裂和矛盾,才变得丰富多彩了。没有陶醉纵欲,要理性和明智又有什么用?没有恐惧和悔恨,感官的欢娱就缺少刺激。没有两性间永远纠缠不清的孽债,要死要活的劲头哪儿来?现在这些事不算什么,郭存先自己就是搞女人的老祖宗,还能把他怎么样?疑惧又总是和希望搅扯在一块儿……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楚芳来了这么一闹,可能要勾出那件能要他命的塌天大祸。

    这些天他一直没能好好地睡个囫囵觉,紧赶慢赶就是想赶在郭存先找他谈话前把黑森林搞成了。他的汽车在市里被砸,郭存先不可能不问不查,只要他伸手一查就会查出公司账上的大窟窿……而搞成黑森林,是能够日进斗金的,一来给自己冲喜,二来或许能哄着老爷子高兴一阵,多拖延点时间说不定就把亏空给堵上,躲过这场灾。

    偏偏楚芳来引爆了这一连串的炸药桶。

    难道郭存先不跟自己事先谈一谈就直接上党委会?这是要把他一撸到底吧……郭存勇沉迷于恐惧的魔力之中。因为他了解郭存先,这个主儿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杀七个宰八个,从小就没含糊过。可以说郭存先从来就不是正号庄稼人,抡斧子,耍手艺,抓权力……公章盖在自己的脸上,都能把权力攥出汗来。他之所以能成为郭家店的土皇上,就因为他确有当皇上的那股狠劲。郭家店的几大姓自古以来就是轮流坐庄,但不管姓什么的掌政都长不了,唯独郭存先掌权后,几十年一贯制,郭家店的权把子从他开始就姓了郭啦。

    渐渐地,郭存先成了郭家店的救世主,再没有人敢跟他争个高低了。对给他溜须拍马的人,他都是先用霹雳手段后显菩萨心肠,对待得罪过他或对他不那么百依百顺的人,他就只有霹雳手段,外加蛇蝎心肠。几十年下来,看看村里曾跟他上不来的人,哪一个得到了好报?一年到头地耷拉着脑袋。

    要想也分点肉吃,那就投靠过来,改换门庭,正像他郭存勇。在“文革”造反的时候,他帮过郭存先,后来就因为他追求过林美棠,两个人的扣儿就怎么都解不来了,这些年他没少巴结他,怎么就焐不热他的心呢?

    这些年他下了多大的工夫?可以说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只要在郭存先跟前,就露出像狗那样忠诚的眼神,像狗那样敏捷的下贱……没办法,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不都是驯服于有威慑力的人?

    郭存先老骂当领导的挑选接班人尽挑舌头长会舔的,而他自己恰恰就是这样选人用人的。郭存勇在人前背后只要有机会就大说郭存先的好话,还想方设法让这些背后的好话能传到郭存先的耳朵里去……哎呀,惨哪,对自己的爷娘老子都没有这么孝敬过。对男人来说,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三样东西吗?权力、金钱和女人。只有那些没有沾过权力的边、也没有真正见过大钱的人,才会对权力和金钱说出许多不敬的话,把世间的许多坏事和丑恶都归结到权和钱上……对他郭存勇来说,钱、权、性这三样东西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少一样都没法活。所以,当他感到郭存先又成了一双老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时,就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了,时时都有一种莫名的为之胆战的惶遽。伴君如伴虎啊,伴土皇上比伴真皇上更难,谁若不懂得其中利害,不拿郭存先当“君”,郭存先对他就更是一只恶虎!

    既有现在,何必当初?你说从哪儿不能抠索出几万块钱来,若早一点儿给楚芳寄去,她还至于来烧你的后院吗?俗话说得好,情场得意的人必在赌场失意,明知人家可能设好了局子拴好了套,为什么还伸着脖子非要往里面钻,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三百万!

    事情已经迫在眉睫,郭存勇却没了主见,精神上失去了归属感。他体重一百多公斤,简直就是一座塔,今天何以竟如此委顿?他呼吸急促,胸闷气短,再加上身粗腿细,摇摇晃晃,选择了最僻静的小路往公司跑,脑子如做梦一般飘飘忽忽,却不忘躲避着行人。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经身陷绝境,都怪自己鬼迷心窍,细算一下活这么大净干后悔的事了,一到真出了事,他的胆子又很小,不知该怎样摆脱困境……

    一阵自我憎恶,懊恼而绝望,紧咬牙快步冲上了三楼的办公室,竟累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拼命想张大嘴喘,却不知牵动了一根什么神经,一霎时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刺穿了他的心脏,心房发出迸裂般的剧痛。这剧痛一下就把他肥胖的身躯击垮了,他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扭曲、变形,紧跟着便轰然倒地……

    疼痛越来越剧烈,感觉身子却越来越轻,甚至渐渐飘浮起来,依稀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阴森森霉腐浓重的死亡气息。

    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吟哦……慢慢地消融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凡郭家店有头有脸、能说说道道的人物,都准时聚集到集团总公司的小会议室里。

    郭存先召集会议没有人敢迟到。如果有,也只能是他自己。因为他常把自己是个农民挂在嘴边,而农民更习惯于看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掌握个大概其就行了,哪会有太精确的时间观念?郭存先常常忘了自己通知的开会时间,要不就是人到齐了他却只顾跟别人扯闲篇,忘了开会的时间,那得是他高兴。

    可今天晚上,他只是闷头抽烟,房子里充斥着一股凝重的气息。其他人大气不敢吭一声,似乎预感到这个会上将没有好话。

    林美棠在旁边悄悄提醒他:“书记,快八点了。”

    郭存先没撩眼眉:“郭存勇哪?”

    刘福根答话:“到处都找不到他,打他的电话也不接。”

    郭存先突然撺儿了:“这是什么意思?小脑袋给大脑袋惹了祸,觉着没有脸,躲了?躲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可我并没有说要怎么样他啊?这年头,只有关在圈里的猪兴许还老实点,只要是吃腥的有几个是好东西。”

    呀,这不是把大伙儿连他自个儿都一勺烩了吗?这话也就是他郭存先自己说说可以,若换了别人,借个胆子也不敢。但在场的人一时还听不出这话是正说还是反说,摸不透老爷子今儿晚上的脉,是上火了,还是平滑均匀?反正不像有喜的样子。

    “唉,人有两大难题,欲望得到满足和欲望不能满足。就像受穷的时候想发财,真发了财又有发了财的难处……”郭存先黑虎着脸嘟嘟哝哝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就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咱们这个会就搬到黑森林去开。今晚不是开业庆典吗?我去给他们剪彩!”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出去透透风,至少比闷在这间房子里要好。大家一阵兴奋,噼里啪啦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郭存先后面踢里趿拉地相继走出了会议室。

    晚风湿润,混合着植物和泥土的青涩气息,偶尔还夹带着从工业园区飘来的铁腥和化工厂的味道。郭家店的夜晚如同空气的味道一样混杂而古怪。村口的巨型旋转琉璃灯,不停地喷射着五彩霓虹,把半个夜空照耀得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村北的工业园区上空,像经常打闪,不时有弧光电火冲天而起,轰轰隆隆、铿铿锵锵,如连串的滚雷。相对来说,村子的西半部较为安静,天色青黑,苍烟若浮。

    巴黎大道坐落于村子的中部,两边排满商店和娱乐场所,门脸各异,招牌不同,花样翻新,各显其能。有的灯火通明,色彩迷离;有的光线昏暗,神秘莫测;有的在大门口播放电子音乐,震天动地;有的在门口站着小姐和大汉,美女配野兽,阴森古怪……

    黑森林位于巴黎大道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是一幢披金挂彩的四层楼,集歌舞、游乐、洗浴、餐饮等各种娱乐于一体。最惊人的是门口立着一棵足有两丈高的摇钱树,上面挂满金光闪闪的钱币,吸引了一大群围观者。有好几名保安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禁止人们用手触摸。但还是有人实在禁不住金币的诱惑,趁保安一不留神就飞快地伸出手去碰一下。

    郭存先一见这摇钱树立刻就乐了,刚才满脸的阴云一扫而光,禁不住夸奖道,“存勇这小子,就是有点鬼道道。”

    黑森林里正抓瞎。开业庆典的时间已过,请的贵宾们早就到了,却不见郭存勇的影儿。

    总经理贾振魁只有三十岁上下,像新郎官一样头上身上一派流光水滑,一听说郭存先来了,没命地往楼下奔,差点从三楼直接跌下来。这真是天上掉下活菩萨,郭存先这一来可给黑森林长了大脸。现在没有谁都无所谓了,郭大书记一个人就足以把娱乐城给抬起来!

    贾振魁一边扶着郭存先上楼,一边汇报黑森林开业的准备情况。

    郭存先似乎只记住了黑森林招了九个俄罗斯小姐……他微微一愣,然后点点头表示赞许。

    郭存勇的脑瓜确是够使的,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传出去郭家店有了俄罗斯小姐,周围百八十里地以内的人,当官的,有钱的,好奇的,还不得跟苍蝇似的都叮上来?巴黎大道就会更加火暴。

    郭存先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进了三楼大厅。

    贾振魁摆手先叫乐队停下来,然后扯着脖子变腔变调地宣布一个特大喜讯:郭书记亲自来参加黑森林的开业庆典,这是对黑森林全体员工和顾客的巨大鼓舞、巨大支持!

    这自然会煽动起一阵热烈的鼓掌,等掌声差不多了,他就顺理成章地请郭存先讲话。大厅里变得非常安静,郭存先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一个个大胆招摇的姑娘……他的眼睛亮起来,面孔也显得明朗而随和,清了清嗓子上来先设问:现在正是总公司党委开会的时间,我为什么带着各公司的头头都到这儿来了?

    然后他就自问自答:因为黑森林还没有开业,人家就找到我告你们的状,说巴黎大道是红灯区,把郭家店的风气都带坏了……所以我一定要来,就是要给你们壮胆,给你们打气!我看郭家店的风气就数这时候最好,今后还会更好。外边的人嫉妒我们有钱,天天骂我们,找个茬就批我们,怎么我们自家人还里应外合,住着星级的好房子,吃得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家里用的七大件八大件一应俱全,银行里存的钱至少够花两辈儿的,男的有老婆,女的有丈夫,家家安居乐业,风气怎么就不好了呢?难道饿肚子打光棍,有个女的在当街一过,老光棍们的眼珠子都瞪得要掉下来,那种风气就好?我没见过红灯区,只知道红灯也是灯,通明透亮,吉祥喜庆。国庆节的时候天安门城楼上挂的就是大红灯笼。敢情你们一回到家都有老婆抱,都有孩子哄,我郭家店还有几万打工的单身汉、单身女呐,他们也是人,下了班能有个娱乐活动的地方是好事,是积德行善。不能把郭家店弄成和尚庙、尼姑庵。富裕有富裕的活法,发达有发达的标志,西方发达世界有什么,我们也会有什么,它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这就好比凡是庄稼地里一定会有草一样,连一根草都不长的地方也不长庄稼。人有大的欲望,才会有大的动力,大的满足,眼下中国人还只知道苦挣,不知道玩儿,光知道做生意要担风险,不知道玩也要担风险,有了钱的人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还总是习惯过去那一套,那你还挣钱干什么?再说,娱乐业也是一种产业,谁跟赚钱也没有仇啊。我刚接待了几十号从世界各国来的经济学家,现在国际上公认一个道理,金钱的最大特性就是永远都不能满足人,越有钱越想有的更多……因此,大赚特赚、大存特存这种不能满足的东西,就成了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富翁,在报纸上一登征婚启事,二三十岁的美女一群一群地去应征……这是为什么?社会变了,笑贫不笑娼。现在没有人还敢斜眼小瞧一个亿万富翁,不管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在人们的眼里,能挣大钱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冒险经历,世界上最好的新闻、最有趣的故事,都跟钱有点关系……”

    郭存先的讲话自然又赢了满堂彩。这时走来两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一身锦缎旗袍,斜披黄色缎带,牵着一条大红绸子站到郭存先面前。另有两个娉娉婷婷的姑娘,来到两侧,伺候他戴上白丝手套,贾振魁打开一个极其精美的包装盒,取出一把纯金打制的剪子交到他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开金剪,犹如举起指挥棒,待他慢腾腾剪断绸带的一刹那,乐声骤然大震,掌声响起……

    贾振魁接过金剪子放回盒内,转身交给了旁边的刘福根。随后又凑近了小声请示郭存先:“吃点东西?洗个桑拿?还是到包房听歌?”

    郭存先都摇脑袋,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跳舞。”

    跳舞?周围的人都没有想到。郭存先什么时候学会了跳舞?贾振魁赔着笑说,您先到包房歇着,我一会儿带小姐来让您选。

    “不,就在这儿跳。”郭存先还随手指指跟他一起来的党委委员们,“给他们也一人找一个舞伴。”

    林美棠把贾振魁拉到一边小声说:“书记这是在给你撑腰,你想,他在这儿一跳舞就成了大新闻,这是多好的广告?明儿谁还敢再对黑森林说三道四?快给书记选个好点的俄罗斯小姐。”

    贾振魁哪知道什么样的小姐在郭存先眼里算好点的?他让林美棠给选。林美棠最后挑了个能说一口汉语的娜塔莎,身材轻盈,双腿修长,身着淡紫色的吊带裙,腰肢纤细,双乳高耸,绽开一脸迷人的灿烂笑容,轻飘飘地向郭存先贴过来。

    郭存先像被火苗灼了一下,身上随即鼓荡起燥热的快意。

    乐队特意为他奏起了一支舒缓的老曲子,幽柔而恢弘。郭存先便生硬地搂着姑娘开始迈步子。姑娘的眼睛深湛而朦胧,涂着淡蓝眼影,一直定定地看着郭存先的眼睛,郭存先还真被她看得有些毛咕,身体也绷得越紧。脚底下直拌蒜,在这种场合别的事又不能做……说话,想缓解心里的不自在,唯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嘴好使。

    “你会说中国话吗?”

    姑娘眼波流转:“说不好,不好说,不说好。”

    “哈,你还能说绕口令!在哪儿学的?”

    “我在大学读的是电气专业,毕业后来北京语言学院又学了两年中文。”

    郭存先显然没有想到这还是个大学生,兴致越发地高了:“怎么干了这一行?”

    “怎么,这一行不好吗?”大学生碧眼一斜,表情夸张地诘问。却并不想真让郭存先难堪,紧接着又很坦诚地说出真实原因。“赚钱,一切都是为了赚钱,赚够了钱回国干一点自己的事情。”

    好,赚钱意识也是一种文化。在有钱的人身上换取金钱,是女人的权利。请你陪伴的人有钱,你有美貌,各有自己的优势和尊严,大家是对等的。没有必要把本来很直截了当的事情弄得七拐八绕。现代社会的生存原则不是你死我活,也不是有我没你,而是我活,你也活,各以自己的方式活得五彩缤纷,健康长寿。

    “你是个很好的大老板!”小姐轻轻地笑了,郭存先感到她满脸都是蓝色的双眼皮儿。

    “不错,我是这儿管所有老板的大老板。你如果想在这儿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也可以成全你。怎么样?好好想想,想好了去找我。”

    姑娘眼睛里流露出迷茫,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舞者,他更喜欢动他的舌头而不是他的手脚,再配上他这副鬼斧神工的容貌,难免显得怪异,跟舞厅里气氛格格不入。

    郭存先受不住默默地对着小姐的脸,继续没话找话:“黑森林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

    “两千,不包括小费。”

    “等一会儿我给你两千小费。”

    “谢谢!”姑娘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腮边吻了一下。

    郭存先心花怒放,手上加了点劲,随即感受到姑娘坚实温热的奶模子在他胸前活跃起来。乐声也煽风点火般的鼓动得他血脉贲张,灵魂开始贪婪不安……越是这时候嘴越不能停,为了掩饰,也为了将姑娘引向自己熟悉的方向。他情绪高涨地开始卖弄他的金钱哲学:“金钱是富人表达感情和爱好的方式,而且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实际上追求赚钱,跟追求漂亮、浪漫没有本质的区别,有钱的男人跟想在男人身上赚钱的女人是天生一对儿。如果一个有钱的人,不在你身上花大钱,趁早离他远远的。”

    俄罗斯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双眸闪烁着狐媚的光:“你很特别,我喜欢你!”

    “小姑娘,要小心啦!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喜欢他的时候,这个男人通常是不会拒绝的,哪怕是出于好感、同情、善意,都会让两个人发生点事情。一旦拥抱接吻,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对方领地的护照。今天我们可是拥抱了,刚才你也吻我了……”

    正当他沉浸于男人最古老的愉悦之中,林美棠却神色惊恐地来到身边,小声告诉他郭存勇死在办公室里了……郭存先身子一抖,立马松开了怀里的姑娘,却没忘了冲她努努嘴,然后抽身就向外走。

    林美棠走过来,面对面认真打量着娜塔莎,右手伸进自己的小挎包里捻出一叠钱。她现在对钱的感觉极端灵敏,每次向外发钱根本不用数,不用看,只要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准确的知道是多少钱,想给两千,就绝对不会多一张或少一张。她淡淡一笑,友好地接受了俄罗斯姑娘的感谢,然后才急步去赶郭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