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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郭存勇死也拉个垫背的

    郭存勇死也拉个垫背的

    眼下在郭家店还敢跟郭存先谈意见提要求、曲里拐弯或直截了当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大概就数陈二熊了。你看他选择的这个时机,郭存勇还没有发丧,村上说什么话的都有,光是关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就有好几种传说……估计郭存先这时候心里最乱,陈二熊却当面向他递交了一个报告,想将自己的化工公司升格为“四海化工集团”。

    他知道这是个敏感问题,更清楚文字报告只是个形式,或许郭存先根本就不看。自己之所以要去当面呈交,就为了好亲口向他陈述利害,只要郭存先口头上一应允,他就可以办了。陈二熊见到郭存先后,果然详细地分析了目前郭家店化工系统管理上的弊端和局限,公司下面有一批小公司,小公司下面还有许多小单位,分布不合理,有的忙不过来,有的闲着没事,有的任务多得能撑死,有的吃不饱,有的小马拉大车,有的大马拉小车……根据国内外化工市场的情势,郭家店再不成立化工集团就要阻碍生产发展了。

    到这个时候郭存先才发现,陈二熊已经实实在在地将原来的化工厂搞成了一个化工王国。而自己对这个王国却相当陌生,他有很长时间不管企业了,每天尽琢磨一些闲白了……如今占据郭家店化工王国里重要位置的人物,都是陈二熊这些年自己带出来的,或是他从外面聘请来的人。这就是说郭家店的化工系统实实在在地全都捏在陈二熊手里……将要成立的化工集团,其实就是专为陈二熊量身定做的,集团的总裁自然除去他再无第二人选。细想这倒也应该,谁打下的江山谁坐嘛。虽然最早的化工厂是在他郭存先指挥下干起来的,却是由陈二熊干大的……

    可是,刘福根干什么去呢?他正式的职务是化工公司的副经理,工资关系也一直在化工公司。当郭存先的助理,不过是为了替他接来送往的方便。化工这一块升格为集团之后陈二熊还会让刘福根挂在那里吗?许多年来郭存先只知道陈二熊每年给村里交钱很多,仅次于钢铁公司,其实这一点都不让他惊奇,当初在筹建化工厂的时候,他就知道干化工有前途,是块肥肉,所以才把干儿子刘福根塞给陈二熊。明着是叫他带,实际暗含着嘛意思,陈二熊岂能不知?可刘福根喜欢出头露脸而不肯吃苦受累,平常他在化工公司,只有在向外来参观学习的人介绍经验时才会出面,人五人六地风光一番。他的任务似乎就是吃喝玩乐、出头露脸,真正该他干的事却没怎么干,这么多年下来,当初的化工厂下面又生出十几家化工企业,刘福根却还是一个跟着瞎掺和、凑热闹的角色。

    同时他还有另外一种特殊身份,做陈二熊的私人代表,凡陈二熊有需要得到郭存先点头批准的事情,一律由刘福根全权代表去找他干爹谈。长期以来,给人的感觉是刘福根跟陈二熊好得像一个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不分彼此。刘福根做的事就是陈二熊想做的,二熊所拥有的也就是福根的。等到化工集团的规模已经形成,架势都摆好了,陈二熊却不再让刘福根做代表,重要的事都是自己出头了。

    郭存先惕然有了一种警觉,问陈二熊,如果你叫集团了,不是跟村里的集团一般大?谁领导谁呀?陈二熊说,村里也应该升格为集团总公司,是专管集团的,就像军区管着集团军一样。郭存先怀疑陈二熊在底下已经跟另外几个人串通好了,就想先敲打一下试试:“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跟别人已经商量过了?”

    陈二熊自然了解郭存先的性格,哪会办那种傻事。解释说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想法,但已经琢磨很久了,今天是正式向您汇报,您是第一个知道我这种想法的人。我估计,只要我一宣布成立集团,欧广明会立即跟上来,王顺和金来喜就说不准了……但丘展堂的电器公司还没有做大,他目前是不会让自己戴个集团的空帽子的。其实金来喜的建工行业这些年也干大了,而且前途无量,只是这个人老谋深算,摸不透他的心气。如果您召集一个会,讲明眼前的形势,大家一定都会跟上来。郭家店的优势就意味着物质的力量和金钱,我们要保持这种优势就得引进和完善先进的管理制度,才能永远保持郭家店的优势。可是,如果再不提升郭家店原有的管理模式,就要限制和影响我们的发展。外边什么单位都叫集团了,我们还是一大堆公司,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我们是小打小闹,底气不足,那样自然就会影响人家跟咱们合作的积极性。如果由您下令,给下边的公司一律升格为集团,可谓水到渠成,大家会又高兴又钦服您的远见卓识。

    陈二熊在他面前竟然能一套套的,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还给他出谋划策……竟让郭存先忽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思想开始跟不上陈二熊这样的小脑袋瓜了?他反问:“成立了集团你想把福根放在哪儿?”

    ——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要害。

    陈二熊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福根如果愿意就还留在化工集团里担任副总,可他对具体业务工作不感兴趣,只能在集团里飘着,那可就把他给耽误了。他原本是可以干大事的,将来要接您的班,所以对他最合适的位子是集团总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做您的副手,学着怎样掌控全局,将来可顺理成章地从您手里接过郭家店的大印。”

    这话说得倒很对郭存先的心思,却又深深地刺痛了他。于是还想再试探一下陈二熊:“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考察的是你,你最大的优点是思虑周密,踏实牢靠,这么多年来谁不知道,你一天三顿饭就是三个十分钟,总是嘴里还嚼着东西就往公司走。将来把郭家店这一大摊子交到你手里,我放心,全村人都放心。当下如果先把你提到总公司来,你干不干?”

    陈二熊显得诚惶诚恐,急赤白脸地一个劲儿拨浪脑袋:“书记,您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远大抱负,我只是一个干业务的料子。您若非提我到上边来,我宁可辞职去当老百姓,再重新创业,给自己干个化工厂,几年后说不定能抗衡村上的化工集团。”

    郭存先笑了,“你太谦虚了,到那时就不单是抗衡,而是挤垮村里的化工集团。你一走,化工系统的大部分管理人员和客户都得跟着你走,剩下的谁还有能力跟你竞争?二熊啊,你就给我彻底死了单干的这个心吧,有我在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你可以估算一下,单干能拿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全郭家店的位置任你挑,你想上来就上来,不想上来就搞你的集团。我只是担心,福根吊儿郎当的惯了,提上来怕下边人不服,当然也不能再让他在你那儿飘着了。”

    “书记您多虑了,郭家店的这一大片江山是您创下来了,您提谁下边都不会不服的,更何况还是福根。您没有发觉,现在他已经变了很多?过去的达官贵族培养接班人,大多也要经历这个过程。福根要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比,还要强上一百倍。”

    “臭小子,你把我当成地主老财了?”

    “地主老财算什么,您的家业可上任何一个富豪榜,哪个富翁敢跟您比?”

    “我已经让福根去东方公司接存勇的摊子,存勇一走那儿正缺一个挡戗的人,他也正好需要锻炼。”

    一听郭存先说出这番话,陈二熊暗出一口长气,心想可把刘福根这个爷给崴走了。嘴上却说:“书记真是统揽全局,棋高一着,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将存勇之死这件坏事变成了好事!”

    郭存先也为自己给干儿子找了这么个好位置很得意。就这么着他采纳了陈二熊的建议,允许他的公司升格成集团。但他没说那几家公司怎么办,也没说村里的集团是不是要翻牌成为集团总公司,他还想再看看其他那几个人的态度……生活在一个你谁也不能完全相信,也没有人会完全相信你的社会里真是累死人,你必须时刻提防着,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遇到嘛事脑子都得多转俩弯儿,免得掉进无处不在的陷阱。每个人都可能冒犯你,同时又是受害者。

    郭存勇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个人物,是今天郭家店的功臣。四十岁刚出头就死了,非常惋惜,非常意外……要表达郭家店人这种“非常”的情绪,郭存先做出一个决定:不能烧他,只有土葬才对得住他,才能让亲属的心里好过点。

    书记发了话,下边人自有办法。花两千块钱买了一具乞丐的尸体,顶着郭存勇的名字被送进了火化炉,当然也得再花钱打点好火葬场的人,入殓的时候名义上是往棺材里放郭存勇的骨灰,而实际上放的是他的真实尸体,因此除亲属以外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场。

    郭存勇的棺材里放了价值近十万元的好东西,他脖子上戴的是绳子般粗的特号金链子,手腕子上是价值两万多元的瑞士金表,手指头上有全套的宝石戒指,口袋里装着他常用的花八千多元买的大哥大,脑袋左边是收录机,右边是录像机,脚底下蹬着彩色电视机。为郭存勇想得最周到的,是在他的身子底下铺了一层人民币现钞,从一百元到一分钱的都有。他活着挣了那么多钱,死了也要让他垫着钱走,这叫铺金盖银,以钱开路。否则就对不住他。

    郭存勇的棺材自然也是超豪华型,耗费了三立方米的柏木,堪称特大型,若不然怎么能放得下这么多好东西。郭存先是砍棺材出身,都从没做过这么好的棺材。全郭家店人都看出来了,书记在心里是对郭存勇真好,让他走得这么风光也算对得起他了。

    一盖上棺材盖,就可以为他大操大办地出大殡了。

    下葬后的第二天早晨,天刚亮郭存勇的老婆就去砸郭存先的门。欧华英在地上跪着,披麻戴孝,用脑袋撞地,大哭大叫地求书记给她做主!

    郭存先把她扶进屋里,不知又出了嘛事,让她慢慢讲。心里却有几分不耐烦,觉得这个娘们儿真是难缠,难怪郭存勇会死那么早。丧事办得这么体面,你说她还有嘛不满足的,大清早地跑到人家门前哭丧!

    欧华英张口就说:“书记呀,存勇的新坟被人给挖开了……”

    “啊!”郭存先的脑袋嘎登一下就像挨了一棒子,立刻惊醒过来,不再哈欠连天了。这可真是邪行,从来都听说有盗古墓的,那是为了得宝,哪有掘新坟的?是图钱财,还是出于仇恨?按老令刚死的人都很凶,得跟郭存勇有多大的仇,才有这个胆儿挖他的新坟呀?郭存先起先还不大相信,可他跟着欧华英到坟地里一看,立即头皮发瘆,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郭存勇的新坟被挖了个乱七八糟,棺材盖扔得老远,他的尸体被扒得精光丢在旁边,棺材里的东西不翼而飞,一样没剩下。在郭家店算是见过世面,尤其是见过许多死人的郭存先,也从没见过这种惨境。当场就急了:“这是哪个不怕死的干的?查出来一定饶不了他!”

    他随即安慰欧华英说:“你放心,现在咱郭家店有自己的派出所,要一查到底。存勇棺材里放了值钱的东西外人不知道,一定跟本村的人有关系……”

    欧华英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

    “蓝新!”

    “这可不能乱说,得有证据。”

    “我有证据,蓝新是为一个女人才掘了存勇的坟。他也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邪才有这么大的贼胆,还从外村雇了两个人当帮手。”

    “你是指郭楚芳?”

    “嘛郭楚芳?实际她就叫楚芳,是郭存勇在香港找的小老婆,把男人的姓顶在头上假充真事。也就是在她找来的那一天就把存勇给妨死了,她就是个扫帚星,硬生生妨死了正在壮年的存勇。这样的女人万人嫌,那天我当然不许她见存勇最后一面,也不让她参加出殡。我是放出过话去,只要她敢在治丧现场露面就叫人收拾她……谁知道这个臭娘儿们怀恨在心,就勾结蓝新干出这种事。”

    “你凭什么说蓝新跟楚芳搅和到一块儿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蓝新是村里出了名的色鬼,有腥活儿就沾,他趁着楚芳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时候,特别还因为她是自己老冤家郭存勇的女人,所以就去勾搭,就是想报复存勇。像偷坟盗墓这样的主意,没有蓝新光靠一个女人是想不出来的,想出来也不敢去做。这可以说是一举两得,既让楚芳见上了存勇最后一面,她从香港来一趟不容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还可将坟里的钱物拿走,也算是泄了心头之恨……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盗墓事件发生之后楚芳就不见了,咱村有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看见过蓝新骑车从火车站的方向回来,这明摆着就是他把那个香港的扫帚星给送走的。书记呀,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蓝新这就叫‘挖绝户坟,踹寡妇门’呀!”

    这还了得!郭存先回头就让刘福根找了一批年轻人,有几个到坟地把郭存勇再放进棺材,将坟培好。另外几个人由郭家店新的治保员郭传良带队,去蓝家掏窝,抓了蓝新,顺便在他家里搜出了几万元的存折和四千多元现金。存折不算,现金就说不清了,完全可以说是从郭存勇的坟里偷出来的,并就势隔离了蓝家人。

    风水轮流转,但谁能想到会转得这么快,而且是大掉个儿地转。农村的集体企业生机勃发,财源滚滚,城市的国营企业却因不适应市场的发展,纷纷亏损,乃至破产或倒闭。曾不可一世的大化钢铁公司,竟穷得给职工发不出工资了,当年的供销处长李益可,早已升任副总经理,来郭家店向欧广明求助。

    郭家店钢铁大厦门前的大牌子,赫然换成了“日月钢铁集团”,越显得雄伟富丽,气势压人。但欧广明非常热情,很用劲地握着李益可的手不放:我从心里很高兴,你能看得起郭家店,来跟我们张嘴。当年要是没有你们大钢,就没有我现在的这个日月集团。说吧,缺多少?

    李益可满脸通红,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除去工资以外,我们也想再揽点活,让公司活起来,但缺少周转金,加在一块儿得三千多万……”欧广明从李益可手里拿过借据和账号,叫来会计,吩咐道:“按这个借据上的钱数,立刻把钱打到这个账号上去。”

    会计出去以后他又对李益可说:“你派人到银行去提吧,我这儿有的也就是你的,以后缺嘛只管吭声。不用往这儿跑,打个电话就行。”

    这么大的事,欧广明没用几分钟的工夫就全办利索了,然后非要留李益可吃饭。李益可擦着脑门上的汗说,我哪还有心思吃饭,得赶紧回公司报信,下午就得提款发钱。我们那么多职工,可不能出事啊!

    不错,这是一件大事,救一个大企业之急,不能算小事,甚至在大钢公司的高层传为佳话。但郭存先知道这件事后,却差点没把眼前的大桌子掀翻了。幸好那张大桌子太重了,他不动大力气根本掀不动。三千多万,在过去能买下一个宽河县,凭欧广明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就送人了?那么我在郭家店算怎么一号?谁是这儿的书记?现在郭家店的家到底是谁在当?

    郭存先明显地意识到自己被架空了,有名无实,大权旁落。这些天下边已经有人在传,郭存勇一死,郭家店正好还剩下四个大能人,正好是“四大金刚”:欧广明、陈二熊、王顺和金来喜。那么他郭存先是谁呢?已经不算是大能人了,那就成了庙里正中间摆着的那个泥胎,表面上看在被人们当佛供着,但只会微笑,不会说话。

    郭存先可不想当摆设,他一直都在怀疑,该不该让下边成立集团?果不其然,陈二熊一挂集团的牌子,欧广明紧跟着也挂上了,看起来这很正常啊,既然化工可以称集团,别的单位当然也可以。一叫集团感觉都不一样了,即使王顺和金来喜还没敢叫,村里人已经把他们当集团了,于是就产生了权力过大的四个巨头。人的权力一大,面子、架子、眼眶子以及野心等等自然也都跟着一块儿大起来,要自作主张,要跟上面分庭抗礼……

    郭存先非常恼火,自己却没有直接责问欧广明,而是让林美棠给欧广明打电话,想摸摸他的真实想法。林美棠就在郭存先眼前拨的电话,问他借出去三千万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书记汇报就私自做主了?不料欧广明竟满不在乎,振振有词:“这算什么大事?经过我手进进出出的钱多了,一笔几千万或几个亿都很正常,还能笔笔都向书记报告?这是我集团的钱,又不是总公司的,反正到年底我给村上的钱一分不会少就行了呗。”

    这是我集团的钱……集团是他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管不着。郭存先这才意识到,郭家店这块大蛋糕已经被一切四块,四大金刚一家一块,只给他剩下了一个空盘子。

    郭存先这个后悔呀!如果下面的权力是分散的,哪怕有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单位,都要对他负责,由他来控制平衡。尽管看起来是下面千条线,上面一根针,对他来说反而更好领导。他上当了,是陈二熊划好道,哄着他或者说是牵着他的鼻子上了这条道儿。下边的人一个个真的都要反了?

    郭存先正烦,听到外面又乱了起来,心想是又有女人找上门了,还是又死了人啦?

    是蓝新的父亲蓝守义在郭存先的办公大楼前喊冤。昨天他的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家产被查封,又没收了存折和现金,这叫他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呢?曾因造反一直不得好的蓝新,已经被打了个半死,通身血肉模糊,再这样下去小命真就保不住了……蓝守义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好来求郭存先,可他又进不了办公大楼的门,便在楼前大喊大叫:我要见郭书记,我儿子是冤枉的呀!

    这就难免会引来看热闹的人,围观者中有郭家店的村民,也有外来的打工人员,陆陆续续地越围人越多。人一急了眼喊叫得就更凶了。喊冤喊冤嘛,有冤的人一定会喊,想叫有冤的人不喊都不行:郭书记,我们家冤枉呵!我拿这条老命担保,蓝新没有偷坟呐,他是前一天去他姨家,怕误了上班,那天才起个大早往回赶……郭书记,你得说句话呀,要出人命啦!

    郭存先叫林美棠把治安员郭传良叫上来,他问:“蓝新的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郭传良汇报说,这小子的嘴还挺硬,怎么打也不招供。

    “你们拿到证据了吗?”

    “他不承认往哪儿去找证据呀?”身为治安员的郭传良,似乎除去打蓝新想不出别的招儿。这些农民警察的兴趣本来就在奉命打便宜人找乐儿上,对破案找证据哪在行啊?

    郭存先摇摇脑袋,郭存勇的棺材里有好多东西呀,电视机、收录机、大哥大,你找不到这些东西就定不上蓝新的罪,光是从他家里抄出存折、现金不管用,说明不了问题。实在不行就先把他放了吧。

    “就这么把他给放了?那不太便宜他了,他老子出来一喊冤就放人,显得咱们太窝囊点了,以后这些人就更长脸了!”郭传良太年轻,又仗着论起辈分来怎么也算得上是郭存先的叔伯侄子,尽管远了一点,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因此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轻没重。

    郭存先这时候竟有点怀念欧广明当治保主任的年代,那个时候郭家店最难最乱,村上却什么事都没出。现在要钱有钱,要名有名,百嘛不缺,乱子却一桩接一桩……此时楼下的喊叫声更厉害了,郭存先站到窗户边上往下看,不光是蓝守义自己在喊冤,还有几个村里的老人也一块帮着蓝守义说话……这骤然激怒了他,骂道:这些没良心,到了用他们的时候就掉链子,不帮着做工作倒火上浇油,跟党委不保持一致。他们想干嘛呢?想顶着门骂阵?这么乱哄哄的让我怎么出去?出去也没法说话,说轻了是显着怕他,说重了又怎么收场?纯粹就是激火,向我示威,要我的好看!

    于是他吩咐还站在门口没有走的郭传良:“蓝守义这是在找难看,他还没完没了啦?既然他不嫌丢人,不嫌害臊,那就拉到街上拿唾沫啐他,寒碜寒碜他。你们要穿上警服,别忘了是派出所在办案。”

    书记的指令正对郭传良的心思,他带着几个人服装整齐地冲出楼去,把蓝守义拖到大街上就开始“寒碜他”,先是冲着他啐唾沫、骂大街,一会儿就觉得光动嘴不过瘾了,开始拳脚相加。越打越觉得不过瘾,下手越来越重,下脚越来越狠……这些平时看上去还算端正的年轻人,一旦有机会可以打便宜人,觉着打了白打,不打白不打,越打心里越凶恶,胆气越膨胀,打来打去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他?想把他打成什么样?

    打到最后暴打本身变成了暴打的目的,打打打,眼睛红了,脑袋热了,顺手抓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有的用皮带,有的用棍子,更有狠毒的用角铁和带铁角的胶管……郭传良像疯了一样还在旁边加油喊号:“打死他,打死他我偿命!”

    只消十几分钟,年近六十的蓝守义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打手们却还没有尽兴,骂骂咧咧地抱怨说:这老东西,真不顶用。

    这场暴行吸引了二百多人围观,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因为已经出嫁而躲避了被关押的蓝守义女儿闻讯赶来,央求过往的车辆送她父亲去医院。郭家店有数百辆汽车,却没有一个司机敢管这件事。没办法,她只借得一辆手推平板车,将老人送到村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竟不肯认真抢救,草三了四地应付一下就将老人推进了停尸房。这或许就叫“淫威”,是一个人的“威”,让一村人都不敢接近发威者不喜欢的人,让无辜的人成了见死不救的帮凶。结果可想而知,本来还有一口气的蓝守义,在停尸房里又被冻了几个小时之后,就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郭存先一听说蓝守义被打死了,“嗡”一下心里颤了,脑袋炸了,把自己关在里屋气得咬牙跺脚,这些小王八蛋,没有一个能给我搪事的,全是惹祸的精!我不是叫你们寒碜寒碜他吗?他有天大的错也不该死啊,就是该死也轮不到你们上手啊……但是,郭存先的性格是吃软不怕硬,不是出了事往下面推塞责任而自己不敢出头的人。他很快就想出了处理这件事情的办法,将错就错,采用高压办法处理此事。也就是利用自己在郭家店的绝对权威,把群众对蓝家盗墓掘坟的愤怒调动起来,以后真的能平息下去,甚至可以考虑给蓝家补偿……

    当天下午郭家店就在打死蓝守义的大街上搭起一个台子,召开全村的现场批判大会。七八个打死人的凶犯,一字儿排开坐在台上,趾高气扬地喝着茶水。死者蓝守义的家人却被穿警服的青年农民押来低头站在台下。难得露面的郭存先站到前台,亲自主持这个阴森森的现场会。他上来就说:“蓝守义应该早死,他死得太晚了,死有余辜。接着便鼓动村民,有水平的可以上台揭发蓝守义,没水平的可以骂大街。”

    这是典型的郭式说话风格,他开过无数现场会,很擅长长篇大论,也确实很会说话,如今却不讲理了,因为他讲不出多少理,只剩下气急败坏,动用手中的权力以势压人。现场会结束后他又组织了一场万人大游行,嫌村民不够数,又找来一部分外地民工,下令让学校停课,老师带着学生一块儿上街……想借此彻底把蓝家搞垮搞臭,压住他们想告状的打算……郭家店不过是一个村子,再大又能有多大地方,万人的队伍在村里穿来穿去,也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真闹得尘土飞扬、鸡犬不宁。一路贴标语,喊口号:“蓝家横行霸道,罪有应得!“打死蓝守义不冤,打人的无罪!”

    但,郭存先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你把人逼上绝境,人家自然要拼个鱼死网破。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你权势再大,想一手遮天,也只能遮郭家店的天,连宽河县的天都遮不住,更别说大化市了。蓝家报案,真正的职业警察到了,凶手纷纷落网,个个判刑。

    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和刺激了郭存先,县市两级公安局不仅一点面子不给他,还当着郭家店里里外外数万人的面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让他吃了个大窝脖。他把自己关在楼上近一个月不出屋,也不见任何人,甚至也不怎么吃饭。他反复追问自己这叫嘛事?他对蓝家又恨又不是没有一点歉意,对被判刑的郭传良和一干打手,既不是没有埋怨,又觉得对不住他们,自己若不发话他们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这不把人家一辈子都给毁了吗?更要命的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他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办到的,来几个正式的警察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忙活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

    他一想到这些就气冲心头,一看见还有人穿警服就火冒三丈,他下令将县公安局发下来的警服全部烧毁。他原来很把自己的派出所当回事,真遇到事才知道全是假的,想用它的时候狗屁用不管,人家根本就不尿你。他不信他们自己办案就没打死过人?公安局里就没有屈死鬼?可哪个警察被判刑了?

    闹了半天,咱还是后娘养的。还不如不穿那身皮,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拿我不当人,我在郭家店看谁敢跟我拧着?他命令全村为被判刑的青年捐款,并具体分派任务下达指标,二百户村民负责养一个判刑者的家……

    刘福根雄心勃勃地接手了郭存勇留下的东方商贸公司,上任后却发现公司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儿,不算欠银行的那两个多亿,内部还亏损七千多万。刘福根急坏了,原以为干爹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谁知是这么大个烂摊子,他一贯是个坐享其成的主儿,怎么能收拾得了?便跑到楼上添油加醋地把东方公司的巨大漏洞学说了一遍。郭存先当即雷霆震怒,令他恼恨的不光是亏损这件事本身,更气人的是东方集团上上下下竟都欺瞒着他。

    他总以为自己一跺脚郭家店就会乱颤,在郭家店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可郭存勇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弄出了这么大的窟窿,却没有一个人给他通风报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欧广明向外一借几千万也不跟他讲一声,这又弄出个欠银行两个多亿、内部亏损七千万,加起来就是三个亿呀,败家子,败家子!

    他一怒之下想起了当初别人整他的办法,便也破天荒地成立了郭家店的第一个调查组,自己任组长,刘福根任副组长,进驻东方公司查账。他总说平生最讨厌调查和被调查,这回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由过去的被调查,变成去调查别人。

    杨祖省是东方公司的总会计师,首当其冲,已近中年,西装整洁,神情谦逊,走进总经理的大办公室接受郭存先的亲自询问。在他左边站着刘福根,右边是林美棠,后边是四个穿保安服的警卫。郭存先痛恨警察,却又无法不弄几个类似警察的角色围着自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杨祖省被推到郭存先面前站好。却是刘福根先发问:“杨祖省,你是东方集团的总会计师,干什么吃的让集团亏了这么多?”

    杨祖省镇静自若:“我应名是个总会计师,可什么权力都没有,上边的经营决策不听我的,连下边的会计都不听我的,领导要到澳门去赌钱,要多少会计就给多少,开销那么大,而经营决策又屡屡失误,焉有不亏损之理。”

    “那你为什么不向上边报告?”

    “我向郭存勇总经理不知报告过多少次,可他听不进去。”

    “为什么不向村集团报告?”

    “我不能越级,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尚且得不到信任,再越级反映问题就更不会有好结果。”

    郭存先突然嗷的一声:“混蛋,你们都是一帮败家子,到我这里来不是干事的,是来糟蹋郭家店的。”

    杨祖省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喟然一叹。沉了一会儿才辩解说:“郭书记,这样说不公平,我们受聘来到郭家店的时候,的确都想干一番事,渐渐地却被排挤到边上,有劲儿使不上。这其中的情由我不说您也清楚,在郭家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从外地应聘来的人,只要没有和郭家店本村的人结婚生根,就不会得到真正的信任,更多的时候是当幌子,做商标……”

    “别扯那么远,我看你也不干净,老实说你贪污了多少?”

    “没有,一分钱都没有,郭书记你可以详细调查,调查后给我一个公道。”

    “公道,你还要讨公道?好,我这就给你公道,从现在起撤掉你总会计师的职务,老老实实地接受审查。你刚来的时候就狗屁不值,现在又跟过去一样了,这最公道!”

    杨祖省摇头苦笑:“这叫什么话呀,你郭书记也是大名鼎鼎的,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每个人的天性中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将这种东西释放出来并受到鼓励,必然会冒犯别人,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个保安猛然窜出来,左右开弓给了杨祖省两个大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反了你啦,敢跟书记这么说话!”

    郭存先爽然大悦:“好小子,赏你五千块钱!”

    林美棠立刻从包里一下抽出一叠百元大钞交给那个保安。

    保安接过钱扑通一下冲着郭存先跪倒在地,纳头就拜:“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刚被打愣了的杨祖省,此时缓过劲儿来,口中喃喃:“郭书记,咱这儿还打人啊?”

    人的心里只要结了核儿,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友善,而是丑恶和仇恨。郭存先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扬手又是一记耳光,然后嬉笑着问:“这里有人打人吗?谁打你了?”

    杨祖省傻了,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郭存先鄙夷不屑:“你不是能说吗,说呀,怎么不说啦?”

    权力是一种烈酒,长期享用不可能不酒精中毒,在飘飘忽忽中头脑发胀,自不量力。他见从大城市里来投奔他想赚大钱的知识分子杨祖省,这会儿被戏弄得像个傻子,完全没个人样儿了,便冲着押解杨祖省来的四个警卫一挥手:“把他带回去好好审!”

    刘福根想实际掌控一个公司、将来也成为郭家店一个金刚的梦破灭了,化工集团又没有他的位置了,以后自己算怎么一道菜呢?他暗恨陈二熊领头发动了一次漂亮的政变,把他彻底赶出来了。这一天他又审了一阵杨祖省,仍然没有结果。其实有结果又能怎么样?反正东方商贸公司没钱了,早早晚晚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关门大吉。刘福根喝闷酒喝多了,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林美棠风骚地撅着屁股正在开自家的房门,他猛地怒从心起,冲进去反锁上门,将林美棠推进屋子,兜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林美棠打蒙了:“福根,你疯了?”

    刘福根抬手又是一巴掌:“我就是疯了,是叫你们逼疯的,叫你气疯的,打你是要替我窝囊了一辈子的干娘出口气。”

    林美棠岂能白让他打,回手也厮打他,边打边骂:“你算个狗屁东西,在郭家店还有你插嘴的份吗?居然还敢打我,也不掂掂自己那点分量……”于是,两个人抓挠到了一块儿。刘福根由打林美棠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任由对方抽打自己,然后打急了便撕掉林美棠的衣服,将其摁倒在床上,不顾一切地压上去……

    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完事后吐了两口,随后便倒头睡去。

    待到他醒来,天已经快亮了,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清清爽爽地躺在林美棠的被窝里,一激灵拥着被子坐起来。正悚惶间,看到林美棠弓着身子在给他熨衣服,听到动静才直起身子,竟冲着他笑了笑,问道:“你醒了。”

    刘福根表情呆滞,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这要让老爷子知道了,非闹出一场大乱子不可。哼哧半天才说出成句的话:“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犯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混蛋事,真对不起,您别往心里去……”

    林美棠拿着他的衣服来到近前,慨然释怀:“听到你跟我说对不起,我心里挺热乎,这顿打挨得值。人世间的事情很复杂,这么多年咱俩的关系一直不自在,早晚得有这顿打。将复杂简单化,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动武,打完就好了,你出气了,也替你干娘出气了,以后咱们的关系也就好处了。”

    刘福根内心惶怯,不免有些战战兢兢:“我真不是个东西,除去打您没干别的吧?”

    林美棠瞋目道:“光是打我还不够可以的,你还想怎么着?别看论年纪我比你大不太多,也别管名义上如何,论实际我可是你二娘,这是全村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昨天你吐了我一身,害得我这通收拾,给你擦完身子,还得洗你的衣服,我这里又没有男人可穿的,怕天亮了你没有衣服穿,总不能老待在我的被窝里呀。所以就拿电烙铁给你烙干了,来,穿上吧。”

    刘福根穿好衣服,下床后双膝跪倒:“我认你这个二娘,以后再不敢对您放肆了。”他突然抱住林美棠的腿呜呜哭起来,“这个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跟我说过话,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过去在老家就抬不起头来,人们说我是一个瘸子的私生子,他是给大队喂牲口的。后来碰到郭叔叔,他救过我,对我也很喜欢,就认了他做干爹。在郭家店其实也没人真拿我当回事,有人是碍着干爹的面子不敢对我怎么样,从心里是真看不起我,说我是来捡便宜的,还有的说我就是郭存先的亲儿子的,是他在外边砍棺材跟当地女人乱搞生的……在郭家店只有干娘不厌弃我,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却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我想恨你,可又恨不起来,我从没想过敢碰你,没承想昨儿个借着酒劲犯浑了……”

    林美棠抱住他的头,心中一阵悲酸,眼泪顺势滴到刘福根的头上……她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床边,用手扶着他的肩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这些天心里不痛快,可你怎么就想不开呢?东方公司垮了郭家店还有那么多单位,东方不亮西方亮,还能没有你的职位?书记至少还能再活二三十年,在这么长时间里你还能成不了气候?”

    这几句话竟让刘福根有醍醐灌顶般的感觉,不禁悚然有思,许多年来因一直对林美棠怀有成见,才低看了她,对她不公。原来她的确不同寻常,难怪自己的老干爹这么多年都离不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