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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逮捕

    郭家店重又安定下来,虽然村子四周筑起的屏障还在,但村子已不再是火药桶。数千名用钢筋、铁锹和钉耙武装起来的精壮村民和上万名外来打工仔,有的回家,有的又各回自己的生产岗位,村里村外没有人再分班值勤、日夜巡逻了。该抓的抓了,杨祖省的家属也把他的遗体拉走了……后面就等着打官司,该判刑的判刑,该赔偿的赔偿,跟郭家店的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件过去了,郭存先却接到了大化市委的电话通知,市委书记高敬奇要在国宾馆一号楼约见他,跟他谈谈心,一起吃顿便饭。要在过去,他本来可以不尿这个市委书记,你要想见我就到我村里来,不来拉倒。可眼下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这个胆气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去无回,身边知疼着热的人也劝他不能去……再一再二地打死人事件把他闹得心里确实没底了,这是生平第一遭感到对自己和村子的命运把握不住了。

    但,打电话下通知的人口吻非常客气,说经过了一系列的事件,市委书记还有其他一些市里领导,都想见见你,跟你好好交流一下,彼此沟通……人家讲得得体又合乎情理。郭存先在电话里就答应了,不答应没理由,人家这么抬举你,你不能不识抬举。你终究是个农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嘴上还不能不承认你是在县和市的领导下,眼前他也需要摸摸市里的底……

    其实上边要真想办他,也用不着绕这么大的弯子,抓那几个人的时候就可以把他一块捎上。但凡心里有病的人,又都抱着一丝侥幸:国宾馆的一号楼是专门招待大人物的地方。郭存先想即使市里真想治他,总不至于挑选这样一个地方?于是他带上四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开着三辆车出发了。他坐的车夹在中间,前有开道的,后有压阵的。他不能显得太狗熊,让别人以为他已经怕了、尿了。卖豆腐干的掉进河里——人死架子不倒!

    他由保镖簇拥着走进一号楼的大厅,被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含笑迎住了,说市里领导同志正在小会客室等着哪,请郭书记一个人进去,其他人在大厅等候。

    真是店大欺客。一号楼的大厅金碧辉煌,气派庄严,豪华而又安静,郭存先没动脑子就答应了小姐的要求。他动了脑子也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哪有带着保镖进去跟领导谈话的?

    他示意保镖留在外边,自己随服务员顺楼道拐进另一扇门。这是一间空屋子,哪里有什么高敬奇或者别的什么大化市的领导,倒是有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伍烈的带领下郭存先几乎还没等明白过来就被掐巴住了。此时再后悔已经没用了,甭问,大厅里的那几个保镖也早叫人家被制伏了……

    这边在诱捕郭存先,旁边大化市委的小会议室里在召开常委会。

    书记高敬奇前额圆润,有一副保养得很好的面孔,不瘟不火地说出了一个让常委们十分震惊的消息:今天的常委会是要跟同志们通报一个消息,前不久郭家店发生了一系列的犯罪事件,吴清源同志向省公安厅打了个报告,经得公安厅同意,几分钟前在国宾馆一号楼抓捕了郭家店原党委书记郭存先。

    除吴清源外,其他常委们一片愕然。

    高敬奇熟练地掌握着审时度势的艺术,眼睛扫视着常委们,话却没有停顿,仍旧不紧不慢:有的同志可能觉得突然,或者觉得太富戏剧性了,偶然是必然的结果。这些年来围绕着郭家店的发展,社会上一直就存在着争论,一派坚决支持,一派持怀疑乃至否定的态度。支持者主要是看在郭家店的快速致富上,赞赏他们的成功之路,以及所创造的发财神话。持否定态度的人则认为这并不是正路,郭家店发财的手段值得商榷,甚至怀疑这手段是不正常的更不具备推广和学习的价值,不发达地区如果也走这条路,必然会以农业的萎缩和停滞为代价。当年毛主席一再鼓励干部要多读书,特别是多读点历史著作,为了更好地认识郭家店现象,我读了《吕氏春秋》,上面说“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盐铁论》上也说,“商则长诈,工则饰骂,内怀窥窬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郭存先的人生轨迹惊人地印证了古人的论断,一个聪明能干的农民,随着财富的积累越来越多,金钱的光芒越来越大,大过了郭存先作为农民原有的朴实色彩,也遮住了他最初想脱贫致富的理想和真诚,一步步地走向犯罪……可惜而又可恶。现在请同志们发表意见。

    常委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敬奇开场说的是向大家通报一声,也就是打个招呼,并不是叫常委们讨论研究、而后按多数人意见形成一个集体决定。事情都做完了才询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即便有不同的意见又有何用?既越过了常委会,还又想让大家表态,这时候常委们还能表出什么态呢?只能是支持或者认可。在这样一种令人极端压抑和难堪的沉闷中,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张才千开口了,他一向清明沉实、有着健全而均衡的人格,此时脸色竟变得很难看,上来便说这是个奇怪的常委会,不合常规,且有悖于组织原则……

    常委们的心里都一激灵,会议室里极为安静。张才千是大化市的元老,无论在市政府或市委的地位都举足轻重,是他创建了大化钢铁公司,先有大钢后有大化,大化是因大钢而建,没有大钢也就没有大化市。大家都静静地想听老市长会说些什么?

    张才千虎着脸,情绪并不激烈,声调也不急躁,用词沉稳地一句是一句:刚才敬奇同志说通报给大家一个消息,无论常委同意不同意你们都把事情办完了,这是强加于常委会,违背组织原则。这么大的事应该先请常委讨论,形成决议再向省厅打报告。吴清源同志你这叫什么?对常委会搞突然袭击,先斩后奏?且不说郭存先犯了多大的罪,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个人的事吗?郭家店是我们培养起来的,也是我们把郭存先当典型树立起来的,环境在一天天地变,他也不可能不变,我们该负什么责任?抓了他就证明我们正确吗?在座的谁没去过郭家店,当初谁没支持过郭存先?如果说他犯了罪也是我们一点点把他推到了这个地步。先是发现他,表扬他,支持他,甚至是纵容他,把他捧上了天,给了他许多并非是他自己伸手要的荣誉,把他养够了膘突然开刀,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你们想向群众传达一种什么讯息?想告诉社会我们的政策要变?气候要变?还有,你们这样做想过郭家店吗?想过国家吗?郭家店有上百家企业,有的还是名牌企业,国家的银行还在郭家店有几十个亿的投资,那可不是郭存先的私人财产,你们这样抓捕了郭存先,想过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郭家店怎么办?郭家店那上百家企业怎么办?银行的贷款怎么办?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处理郭存先的问题,先动用组织手段,撤掉他的职务,甚至开除党籍,慢慢地将他和郭家店分开,和企业分开,在保护郭家店群众的积极性和国家财产的前提下,将郭存先的错误或罪行当做他个人的问题来解决,那不就容易多了嘛。堂堂一个大化市委处理这么重大的事件为什么这么情绪化?就没有想过要对国家负责、要对历史负责吗?同时也应该对郭家店和郭存先本人负责。我今天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甚至是害了他,当年很欣赏他,给过他支持,跟他合作过,这几年对他一些做法不喜欢,就再没有去找过他……如果我不夹带个人情绪,多去几趟郭家店,多跟他谈谈,郭存先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或许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座的你们谁做了这个工作?党叫我们当干部是该做这个工作的,对不对?该做的时候不做,不高兴了抓住把柄就一棍子打死,未免太轻率、太不负责任了,你们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目前郭家店是我们大化市的一个经济增长点,那并不是郭存先私人的,可你们用这种手段整治郭存先,郭家店很有可能从此垮下去,垮不了也要倒退十年二十年,你们丝毫不顾及大局,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执法,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最后说一下我的态度,第一,不同意你们这样的做法;第二,我要向省委领导同志陈述我的意见。

    张才千的话里一口一个“你们、你们”,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你们”里包含着高敬奇,没有他的同意吴清源不会以个人名义给省厅打报告。可是高敬奇依然神态自若,像以往一样凡遇到棘手的问题就采取圆熟的、或者说纯粹虚伪的态度。所以尽管张才千的话说得那么尖锐,高敬奇仍然能够继续当裁判,从容地接着张才千的话说:老市长的话非常重要,但事已至此,要尽量减少负面影响,保护好郭家店的经济态势。清源同志,后边的审讯以及量刑等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法律程序,严格保护好郭存先的安全,我想为他说情的人也少不了,你们一定要秉公办案,一查到底。查出了问题,该怎么办怎么办,查不出问题,该放人就得放,我们要承担责任,向郭家店、郭存先,乃至全市人民谢罪……看看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新的意见要补充?

    形式已经走过,他想散会了,再开下去也开不出好来了。

    “我说几句。”副书记封厚也不想让高敬奇这么轻易地就散会。“我赞成才千同志的意见,这么仓促地诱捕郭存先,至少是太草率了,考虑不周全,这不光是法律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郭存先、郭家店都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怎么对待他,绝不仅仅是我们大化市的问题。而刚才敬奇同志谈的关于对郭家店发展的两种争论,恰恰是理论问题,或者说是认识问题,不是法律问题,绝对不能构成抓捕郭存先的理由。《吕氏春秋》和《盐铁论》里的那些观点,到满清后期就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得落花流水了。西方经典的工商贸易观,来自孟德斯鸠的思想,他说正是商业活动,在北欧的野蛮人中间传播了文明和高贵的气质,贸易在哪里兴起,美德就在哪里盛行……”

    本来就对郭存先进城心存惕惧的村民,见他的车回来了、保镖回来了,唯独他本人没回来,呼啦就围了上来,几个保镖蔫头耷脑地从车里钻出来,报告了老板被抓的消息。

    郭家店一下子炸锅了。当场就有人把邪火撒到了保镖们的身上,朝他们啐唾沫、骂闲街:你们这些白吃包,老爷子花钱养着你们,平时你们看谁都横眉立眼,可到了真用你们的时候一个个都跐了!保镖保镖,把书记保丢了,你们还有脸囫囵个地回来?

    上边要抓郭存先,几个保镖又怎么能保得住他?村里真正关心郭存先的人,开始找人想办法,商量怎样能搭救他。即使是一般的村民,也大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找我,我问他,一个个出出溜溜、嘀嘀咕咕,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弄得村里气氛紧张,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却又极其安静,谁都不敢高声说话,有的人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估摸没有郭存先的郭家店以后会是个什么形势?自己该如何打算?

    林美棠则什么都不顾了,竟忘记抓个车,像疯了一样向村外老远的化工集团跑,她想找陈二熊讨个主意,在四大金刚里数他心眼最多了……可她越跑越慢,跑着跑着竟停了下来。在她看来,没有郭存先四大集团很快也将完蛋,可陈二熊也会这么看吗?他内心想的说不定正相反。陈二熊凭什么要听她的、会跟她说真心话呢?今后在郭家店最尴尬、最困难的应该是她,自己还是要知趣一点,多想想自己吧……在四大金刚中能给她点面子的是欧广明和王顺,她随即改变主意掉头去钢铁集团,可走到半截又停住了脚,这时候找到他们,除去生气骂街还能有什么好主意?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听消息,最好自己先有个主意,然后再找他们商量……

    她猛然想起了安景惠,那可是个手眼通天的女人,这时候正该求她。多亏这些年来跟她一直没断了联系,逢年过节郭家店的车队到城里送礼,林美棠总会在受礼名单上填上她的名字……想到这儿林美棠又转身跑回家,急忙拨通了安景惠的电话,电话那头听到郭存先被抓的消息大吃一惊,但十分关切,没有丝毫的推诿和官腔,这件事无疑也触动了她那根做记者的敏感神经,当即答应林美棠立刻去找人打听情况,一有消息立刻就给她回电话。

    林美棠放下电话便不敢再出屋,死死地守在电话机旁,顺手打开了电视机。按常规像郭存先这样的人物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成为热点新闻,她祈盼着郭存先千万别上新闻。只要媒体不公开报道,事情就还有转机,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地托托人,还有活动的空间。一旦上了电视新闻,就等于向全社会公开,众目睽睽,舆论汹汹,整人的和被整的都不再有退路,郭存先也就凶多吉少了。

    林美棠心里的这份煎熬就别提了,就是俗话说的“度日如年”!到天黑了安景惠的电话才来,这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就像她亲身参加了大化市委的常委会一样,拣重要的情况告诉了林美棠。林美棠乞求道:“安姐,我现在也没有别人能求了,请你无论如何帮帮我,救救郭存先,你花多少钱都行,我明天就给你送钱去。”

    安景惠不推不挡,但头脑很冷静:“美棠,这不是钱的事,郭存先事件的背景很复杂,已经闹到了这一步,那些要整他的人也未必还敢收钱。你别着急,我会全力以赴,需要用钱的时候自当告诉你。”

    林美棠被感动了,安景惠真够意思,没有一句应付打悠飞的话,好像越是难办的事她的劲头还越大。林美棠觉得安景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须赶快告诉郭存先的家人和四大金刚,现在可以商量怎么救人了……此时电视机里也正在播报新闻,她想听完新闻再出门,眼看国内新闻就要结束了,林美棠正要松口气,播音员却口气一转,用极简短的语言道出了最后一条新闻:因郭家店连续发生打死人事件,著名企业家、郭家店前党委书记郭存先,今天被刑事拘留……

    她脑袋“嗡”的一声,胸口发紧,心往下沉:完了,郭存先这回是真完了!这一下全国的人都知道他被抓了……如果安景惠的消息可靠,整他的势力竟不顾市常委会上的反对意见,还能公开捅出这件事,就是想制造一种既成事实的局面,要置郭存先于死地!她忽然一阵心灰意冷,犹豫着还要不要去给郭家送信……

    家家户户肯定都看到了电视新闻,这个时候还要去给人家送坏消息,岂不是徒增烦恼,惹人家厌弃?迟疑了好半天,她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这时候不是别人需要她打听来的讯息,而是她需要听听别人的看法和主意。自己已经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再关在屋里不是愁死,就得憋疯。林美棠走出家门,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有地雷般一声声炸响的大鞭,有炒料豆似的小炮,还有脆声脆气的二踢脚……

    显然是邻村的人站在村边上放的。林美棠还在纳闷,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放的哪门子鞭呀?为什么郭家店没有放的?一定是让郭存先的事闹得大伙都没有心思了。她穿过西街,听到村口有人在吵吵嚷嚷,突然一个粗嘎的大嗓门竟骂起来了:“王官屯的、苗家庄儿的,放你娘的逼呀!你们村儿上死人啦?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奶奶!”

    ——这是欧广和的声音。

    黑暗中又有人气不过:“咱们也放吧,我家里有一麻袋小丁庄的大鞭,把他们都压下去!”旁边有人阻止:“混蛋,那不成了咱们自个儿也庆祝书记被抓了?”

    林美棠心里咯噔一下,敢情邻村放鞭炮竟是为了庆贺郭存先出事呀!

    想必是都看了刚才的电视新闻……可他们哪儿来这么大的仇恨?是对郭家店发财的妒忌,还是洼口那几尊雕塑惹的祸?凭什么这样恨人不死下笊篱!

    不管怎么说,郭家店富起来之后没有跟邻村搞好关系,是个巨大的失误。又岂止是跟邻村没搞好关系?跟县里、市里若搞好了关系,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大祸吗?现在再后悔已经没用了。

    她快步来到郭存先的家,门口及楼上楼下都是人,一楼的客厅里也挤满了人,郭存志两口子、存珠和丈夫丘展堂以及刘玉成兄妹围着朱雪珍,旁边站着欧广明和王顺,其他乡亲或站或坐地塞满每个角落,大家除去唉声叹气却想不出多少有用的话可说,偶尔会说句不管用的气话、狠话,或骂几句大街。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凡是有心的都应该来郭家看一看,看看朱雪珍,说不说话都没有关系。欧广明一见林美棠进来立刻打破沉闷:“美棠你打听到嘛消息没有?”

    林美棠冲着朱雪珍说:“我上午打电话托的安景惠,她刚才有了回音,是公安局长暗地使坏抓的郭书记,他先斩后奏,这边抓了人那边才开常委会,在会上张市长和老县长封厚跟高书记吵起来了,他们坚决反对抓人。但市里一把手和公安局长是一拨的,也请示过省公安厅。我已经托付安景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郭书记救出来,明天我就进城给她送钱去。”

    丘展堂说:“不管用多少钱都由我出,一会儿我叫人送过去。”

    林美棠一摆手:“不用,我有。安景惠在电话里不让我送钱去,我想她不让送我也得送,眼下咱就得抓着谁是谁,见佛就拜,有庙就烧香,谁知道哪个庙里的神会显灵啊?我听安景惠的意思,现在真正能救郭书记的,是省里的头头儿和中央的大领导。”

    欧广明说:“那好,我明天去求省委书记。”

    王顺说:“我去北京跑跑试试,这些年好歹也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托他们给想想办法,死活也得把大哥给捞出来。捞不出大哥我也没脸再在这儿待下去,就得带着一家大小滚出郭家店!”

    大厅的气氛立刻激昂起来,人们从绝望和郁闷中苏醒过来,找到了救人的办法,看到了一线希望……

    唯有朱雪珍,在沙发上自始至终都不吭一声,她甚至也没有动一下,没有改变过坐着的姿势。神色既不显得多么惊慌,也没有为屋里这些人的热情和侠义所感动,甚至压根儿就不对能救回丈夫抱希望。林美棠原想凑过去安慰她一番,看到朱雪珍这个样子反而不敢跟她说话了。

    连已经被抓的郭存先,都无法相信自己真的是被抓了。人已经被推上了警车,却还在反复地跟自己较劲,对自己问个没完:这是真的?他们真就敢抓我郭存先?是暂时先关几天,等打死人的风波过去再出来?还是真就逮捕我了?这是谁的主意?我断定这不是公安局能定的,虽然伍烈早就看我不顺眼,但吓破他的苦胆也没有这个权力敢动我!那么是市里的谁下的决心?市长张才千不会,他是我命里的贵人,怎么可能抓我。是市委书记高敬奇?也不大可能,虽然我不大喜欢他,这些年他可没少吃郭家店拿郭家店的,他怎么可能掐断自己的财路?他们抓我上边知道不知道?郭存先脑袋发蒙,发空。说不慌不怕是假,说很慌很怕倒也不至于,就是乱糟糟摸不着大门,一肚子问号……眼下真是乱套了,只有你脑子想不出来的,没有别人干不出来的。像他这样一个郭家店的大掌柜,说句不谦虚的话,就是这个时代的领潮人物。把他这么一抓起来,岂不是宣布一个时代要结束了?莫不是又要搞什么大运动?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么他们抓了我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会判我的刑?判几年?怎么量刑?要知道这个时代是农民唱主角的,难道磨还没有卸,他们就要杀驴?郭存先被深刻的懊恼和恐怖追赶着,他的心脏不好,闹不好还没等自己弄明白输在谁手上,就先嗝儿屁着凉了!

    名气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软的、轻的,跟名人有关的事总是容易令人匪夷所思。但,名也挨着气,有名就惹气,出名靠气吹。碰上硬的一捅就撒气,气一撒名就玩儿完。

    在警车上这一通颠荡,七转八拐,跟摇煤球似的……渐渐地他觉着肚子里的这颗心不再直落下沉了,胸口也不再血气翻涌,估摸着自己已经定住了神。也许从现在起就要由天堂下地狱了……想不到平时一惊一乍的心脏,真摊上事这不也挺过了这一关?眼下能帮自己的,恐怕也只有自个儿了。其实只要看透了,人活着还不就是这么回事。走一步,说一步,当官的不都爱说摸着石头过河吗?反正已经掉进河里了,也就不怕湿衣服了……

    警车最终钻进了一所警备森严的大门,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人,却让人感觉四周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你。下车后警察带他走进了一间坚固的小房子,房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后面并排放着三张带靠背的椅子,桌子前面摆着一个方凳子,这显然就是给他预备的了。

    只要一坐到小凳子上,就正对着迎面墙上八个血红的粗体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像刀子一样扎人的眼睛捅人的心。他不觉浑身一激灵。

    奇怪的是靠墙边还放着一个半旧的单人布沙发,跟整间屋子的气氛不那么协调,他心里暗笑:哈哈,这才是给我准备的座位。我郭存先到哪儿都是郭存先,就是当了犯人也得享受特殊的待遇。那就甭客气了……他一蹲屁股就把自己扔进了沙发。

    这叫来者不拒,要显出一种大样,也好让即将露面的人物知道自己的分量。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后边的事,要等的那个人就进来了。又是他?前不久进郭家店收枪、抓人的也是他,虽然两人没有正面说过几句话,可郭存先不会忘记这张脸,他可宁愿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这小子。

    来人进屋后径直坐到桌子后面正中间的椅子上,将手里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放,那大模大样的神态就好像屋子里没有他郭存先这么一个大活人。当他转过眼睛实实在在地盯看郭存先的时候,竟让郭存先的心里不免又一阵毛咕……他随即就安慰自己,这不能说是害怕,只能是因为陌生,或者是愤怒。多少年来他天天都要看人的眼睛,大体就是几大类:亲近讨好的、巴结拉拢的、畏惧佩服的、钦佩羡慕的、嫉恨挑刺的、好奇探索的,即使是再高的领导,看他的时候也尽量在眼神里透出亲和与好奇。可这家伙的眼睛竟是那么的平静,说严肃吧又不故意绷着,说他不绷着吧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波纹。他对我就没有一点好奇?对我郭存先坐在这儿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不可能。他要是装的,那这个人可就太难斗了!

    他要掩饰心里的紧张,下意识地将身子后仰,跷起二郎腿,右手轻轻拍打着沙发扶手。对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嘴里出声了:“郭存先,坐到这边的凳子上来。”

    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行啦,就在这儿说吧。”这有点像在自己办公室的劲头。

    那人脸一黑,语气加重:“不行,你是在接受审讯,必须坐到受审席上来。”

    “那你这沙发是给谁预备的?”

    “沙发是为审讯时间过长或有人精神紧张发生意外准备的。你以为是给你准备的吗?”

    他敢损人?记不得有多少年了,都是郭存先损别人,哪有别人敢损他的!可坐在高处的这位审讯员口气和眼神的不容置疑,看这意思他若再不挪窝,对方就要让门口的警察帮忙了……没办法,好在古人早就给他预备好了台阶: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于是,他起身坐到了长条桌前的小木凳子上。后背无依无靠,身子往前一佝偻,整个人随即就委顿下来一大截,连自己都觉着活脱脱就像个受审的犯人了。他一像犯人,对方果然立即就开审了:“叫什么名字?”

    “咳,闹了半天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就给抓了?”

    “我们没有抓错人。现在是让你必须自报家门,这是规矩。”

    “郭存先。”

    “出生年月日?”

    “1938年正月初一。”

    “你的简历?”

    他突然感到受不了啦,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便没好气地反问:“我的简历跟我坐在这儿有什么关系?你们要真尊重我的经历还会把我抓到这儿来吗?说这个没有用,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记不住了,说不准!”

    “这是法律程序,你必须讲。记性不好就顺着年龄从小往大里捋。”

    对方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他当然也得迎住,心想眼下是一场狐狸斗智。自己现在还不能说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吧?或许这家伙是故意表现得不紧不慢,好像并不急于要把我拿下,其实是在试探,他很清楚我没有这么容易就叫他给拿下来。

    但,眼下还得悠着点劲,不能逗急了。一旦急了眼,谁掌握生杀大权谁就掌握主动。权力毕竟是在他的手里。自己虽然已经羊入虎口,最好也扮成狐狸——这样的斗智以后不知还要持续多少时间。于是,郭存先装作很不耐烦地草三了四地将履历说了一遍,审讯员没有全听清,想让他再说一遍。这回他就理直气壮地给顶回去了:“我说了,你没有听清是干什么来的?”

    对方咧了咧嘴,没有再坚持,并从他的脸上挪开眼睛,从文件夹子里抽出一张纸,变了一副更生硬的腔调读起了条文: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条例,你被刑事拘留了,请签字吧。”

    “轰”的一声,郭存先的脑袋像挨了一棒子……他们真要动真格的了?自己心里虽然多少有点准备,可真临到听着这么郑重其事的一宣布,心里还是发蒙。这就是说公安局该走的程序算是走过了?料想一般的人做不了这个主,那他们已经捅到了哪一级呢?

    人心似铁原非铁,官法如炉可真是炉,多硬的心能经得住炉子炼呵?他却还是硬挺着,故意慢条斯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非要拘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我说不同意能顶用吗?但我不会签字的!”

    审讯员那张已经变清晰的圆脸又开始黑了:“我告诉你,签字也只是个法律手续。拘留证一经出示就生效,你今天想走是绝不可能了!”

    “你们为嘛要拘留我?有证据吗?”

    “当然啦,没有证据能把你这样的人物请到这儿来吗?”

    “你问了我这么大半天,我也能问问你吗?至少也得知道自己是被谁关的,被谁审的?”

    “我叫伍烈,多次去郭家店,你应该认识我。刚才在国宾馆指挥抓你的也是我。或许这张拘留证在十几年前就应该送到你眼前,这可真叫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会报。我这次又负责审理你的案子,咱们两个也算有缘,不过请你放心,我更尊重事实和证据。”

    冤家路窄,真是冤家路窄呀,当初作为调查组成员进驻郭家店的就有他!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了。由这样一个家伙办自己的案子,那还能好得了吗?他掩饰着自己的憎恨和懊恼,根本不接伍烈的话茬,不提过去的事,生硬地岔开话题:“等会儿是把我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还是跟其他逮来的人关在一起?”

    “跟其他嫌疑人同一个监房。”

    “我需要一个人住一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叫郭家店给送来,随你开价,多少都没关系。”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规矩,也是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你不就是怕我寻死吗?告诉你,我郭存先是不会自杀的。”

    “是啊是啊,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办那种蠢事?可你既然这么看得开想得透,为什么还怕跟其他人关在一起呢?”

    “我睡觉择席,换个地方就失眠。在家里一个人一间屋,临睡前有医生按摩还常常睡不着呐,你要把我关在大监号里,不是要我的命吗?把我逼疯了你还审谁去?”

    “对不起,这里不是你的家,是拘留所,没有特殊,你适应不适应都得这么办。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过去的现在的,认真挖挖根吧,你现在有的是时间了。”

    伍烈终于有点耐不住了,冲着门口的两个警察像轰苍蝇一样摆摆手,他们进来架起郭存先就向外走,这显然是要送他去监号。

    他心里有些嘀咕,刚才是不是跟伍烈顶得太厉害了?是不是应该在拘留证上签字?正像伍烈说的,签不签字还不是一样?他在琢磨着这第一次过堂的体验,自己哪儿赢了分儿,哪儿输了分?随后便晕头转向地被两个警察带着拐进了另一条走道,快到尽头时打开一个监号的铁门,他被送进去,紧跟着哐当一声铁门在身后又关上了。

    他头一眼看到的是监号里排满双层的单人铁床和满屋子的眼睛。各种不怀好意的眼光从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向他射过来,他就觉着自己的肉皮连带着血筋儿被一块块地撕下来、剜下来!

    他心里一紧,不禁打个寒战,同时还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血腥气,这简直就是个兽笼子。他先不吭声,稳住了神,看清只有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床上没有人,上下铺都空着,他走过去在下铺上坐下来。

    同号的这些家伙们琢磨他也该琢磨得差不离了,现在该轮到他来研究他们了,便一个个地看过去:二三十岁的居多,嘴脸可憎的,眼神邪恶的,表情怪异的……真是应有尽有,长得一个气死一个,确实是一堆渣子!兴许人一被关进这种地方,无论以前长得多么顺溜,也会变成一脸社会渣滓相。想到这儿心里突然打个冷战,如今自己不也是这堆渣滓里的一个吗?

    监号里仍旧没有人说话,但空气紧张,好像有个火星就能引爆。不清楚这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因为他来了号里的人有些反常?他正纳着闷,监号的铁门咣啷一声被拉开了,警察又送进来一个。

    新号友长得很帅,由于愤怒或恐惧,白净净的一张脸扭歪了,紧咬着牙帮骨,透出内心的自负和刚硬。负责押送他的警察站在门口用眼睛把监号扫了一遍,然后关上铁门走了。监号里呼啦站起来六七个,一齐望着新来的人。哦,这是什么规矩?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番欢迎仪式?看来他们犯的是同一个案子,刚进来的人可能是他们的头目……郭存先正瞎捉摸着呐,就看到这些人猛地扑向新来的人。还没等他看清楚,他们就把来人给掐巴住了,抱脑袋,抓胳膊,抬腿扳脚……这时有个小子打开了门后的马桶盖,里面已经积存了满满一桶屎尿,号子里立刻弥漫出一股恶臭。这显然是早就预谋好的,新来的人几乎没有来得及喊叫,头朝下就被塞进马桶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放下马桶盖卡住他的脖子,随后还踩上一只脚。

    那个新来的倒霉蛋拼命挣扎,全身扭动,可又怎么能挣脱得开?眼看着他的扭动越来越没劲,渐渐变成了抽搐,最后身子瘫软下来便一动不动了。狰狞的疤瘌脸冲着门口一努嘴,立刻有人去拍打铁门,并高声喊叫:“有人自杀啦,有人扎马桶自杀了!”

    走道里随即响起脚步声,铁门也很快被打开,门一开警察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这时所有的犯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只剩下那个被屎尿呛死的人还趴在马桶沿儿上,他的肩膀以上成了一个屎蛋!

    按理说警察一看都会明白,谁会用这种办法寻死呵?再说自己伸着脑袋往马桶里扎,能死得了吗?可警察除去厌恶以外却并不想多问,好像真的相信了这个人就是自杀,或者根本不相信这个人是自杀。他伸手点了几个人,让他们把死者抬到外面的院子里,放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就不管了……

    等警察一走,疤瘌脸则指使几个年轻犯人打开监号的窗户,冲洗马桶,看来他是这个号子里的头目。以前他肯定被破过相,脸上东一道疤瘌西一块岗子,真是惨绝人寰。但很提神,谁看他一眼都会打个激灵,立刻能醒过盹儿来。莫非所有刚一进监号的人都要经受方才这番洗礼?那他郭存先刚才为什么被放过了?他想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把郭存先跟这帮畜生关在一间屋里,别说睡不了觉,就是能睡他也不敢睡啊!他暗暗地运气攥拳,准备着要拼一拼这条老命了。真像戏词儿里说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郭大斧子当年是经过大阵仗的,现在虽说胳膊腿老了,难道还怕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敢睡就能睡得着吗?伍烈刚才说的分量最重的一句话是:“这张拘留证在十几年前就应该送到你眼前。”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