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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

    他知道今天夜里是无论如何都甭想睡着了。睡觉都是先睡心,后睡眼。活这么大头一遭进监狱,心怎么也睡不着?心不睡,但也不能一宿不闭眼哪?只要一闭上眼想歇会儿,身体便立刻就不由自己,悬浮飘荡,被丢来扔去。周围尽是魑魅魍魉,狰狞恐怖,他吓得魂飞魄散,脑袋就要炸开了……猛地睁开眼,通身大汗淋漓……

    院子里的探照灯把号里号外照耀得如同白昼。他并未受皮肉之伤,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无处不疼,怎么摆放都疼,就觉着自己这副骨头架子快散了。或许因为老了,真的是老了?刚刚五十岁出头,按理说正是壮年。这都怪村里的那帮臭小子称他“老爷子”,虽然是高抬他,他自己听着也很舒服,却生生地被他们把自己喊老了……是这个监号让他实实在在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想不承认都不行。一是心里装不下事了,二是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这还不是老是嘛呀?

    夜应该是黑的,是暗的,黑暗掩盖一切,便于隐藏和逃遁。而光,是现实的源泉。监狱里之所以装这么多大探照灯,就是要让他们这些人无处逃遁,甚至在夜里也无法把自己藏匿起来,包括意识。让你时时刻刻都要看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正视被光明凸显出来的肮脏和现实。

    看来今后就得学会睁着眼睡觉了。

    他把自己鼓励了半天,却还是睡不着。心有不甘,定然失眠。心死了才能睡得踏实,人睡着了也是一种死。人们在嘴头上不是经常说“睡死、睡死”嘛。睡就是死,醒是又活转过来。郭存先不知道现在是什么钟点?不停地翻过来倒过去,倒过来又翻过去,真恨不得就在这时候一口气上不来,死了算啦。没有痛苦,也算是“善终”,至少要比这样熬着好受多了。现在不死,今后恐怕少受不了罪……如果自己就在今天晚上死了,那会怎么样?

    进了监狱,再想修个“善终”可就势比登天了……这也难说,只要不判死刑,就有希望,说不定还照样能成全一个人修成“善终”?世界有许多伟大的人物就是靠坐监狱坐出了名的,所向无敌的大英雄岳飞就是在监狱里被打死的,后人才给他盖了庙,尊崇为神。孙猴子如果不在大山底下被压了五百年,也不会成为“大圣”!

    这就是说,自己被送进监狱是福是祸目前还很难说。他是上三辈儿再加上自己的前半辈子积下了大德,才有后来郭家店的发迹,自己也成了国家级的名人。郭家店的发迹是惊动天下的大新闻,这个功德也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子的事,是对全中国的贡献。即使把他抓进了监狱又能怎样?敢判他吗?怎么判法?他不信就没有人会出头管这件事……

    如果不蹲监狱还真没法想象,监号里竟然会这么满登。人类从原始部落时代就创造了监狱,数千年下来,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消逝了,连最庞大和最凶恶的恐龙也灭绝了,监狱却一直存在着,且越造越多,越造越好。监狱为什么成了人类社会所不能缺少的东西?有人说现代人类千分之一左右的人,是被关在监狱里的。有些西方国家的监狱已人满为患,越是富裕的国家监狱越不够用。这年头胆子大的人多起来了,有条件开一所监狱准能赚大钱……咳咳,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要不是因为有了钱,你还至于被关到监狱来吗?躺在监号里愁得睡不着觉,竟然还想开监狱赚钱……这才叫屁股眼拔罐子——作死(嘬屎)!

    睡在郭存先上铺的小伙子也老有动静,可想而知他应该更糟心。人有七窍,七窍都被灌满了屎尿,想想都恶心,活着脏,死了也脏。还是警察有经验,或许他们经常干这种事,不然下午明明看见人已经被屎尿呛死了,还叫扔到水龙头下面去冲……谁知冲着冲着,人就愣又缓过来了。这个人算是拣回了一条命,从马桶里。

    这么一个体面的人,一辈子都干净不了啦!

    刚才他被送回监号的时候,并没有马上躺到自己的铺上去歇着,而是定定地站在门口,挨个打量着号子里的人,好像在回忆和辨认下午把他摁到马桶里的人。他没有恼怒,也不恐惧,平静沉着,甚至不失优雅。然而却让人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危险,监号里骤然变得阴冷而充满凶险。人跟人只要眼睛一交锋,就知道了对方的分量,那些害过他的人一个个都掉转头,躲避着他的眼光,也没有人敢跟他搭讪。

    等着吧,那几个害他的人可能要有麻烦了。

    辱身过于杀身,他们用那么肮脏下流的手段,真该杀死他。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再回来可就不是人了,是厉鬼,是野兽!他镇定是因为他冷酷,他已经想好了怎样报复,而且稳操胜券。好,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

    勇气的最高表现就是面对危险时的冷静和胆量。胆量是身处逆境时的光明,不管什么时候,有胆量就有希望。如果我能出去,要不惜代价把他请到郭家店去替我管一摊子。

    床铺一阵轻轻摇动,上铺的小子下来方便了。也许下午为冲洗肠胃里的屎尿,往肚子里灌凉水灌的太多了?郭存先迷迷糊糊地等着听马桶里尿尿的声响,可好半天又没有动静了,他也慢慢迷糊着了。

    忽然,叽里扑噜,监号里有一阵怪异的响动。

    郭存先耳边有凉风扫过,床铺摇晃,上铺的小子似乎又爬了上去。

    这个时候不要说官员们,就是一般老百姓都想躲郭家店远远的,免得沾上点腥。尤其是大化市的一些干部,以前没去过郭家店的人太少了,而凡是去过的人多多少总会捎点东西回来,说是事就真是个事,说不是事也实在不算个事,就像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对于大化市有点地位的干部来说,此时真恨不得地球上就从来没有过郭家店这么个地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郭存先这么个人。谁知道在审理郭存先的案子过程中会牵涉到谁,谁会被咬上一口?

    而市委副书记封厚,却在这个时候抓空来到郭家店。就因为他心里老是不踏实,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在郭存先小辫子栓秤砣——正打腰的时候,他有一种不踏实感,如今郭存先被抓了,是什么还让他不踏实呢?他一到村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了,甚至比自己所担心的还要严重得多。曾经一天要接待几千名参观者的郭家店,如今一片死寂,看不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没有进进出出的车辆,当街上晒着一尺多厚的秫秸秆、干豆秧子、麦秸,封厚的汽车根本无法进村,只好叫司机绕过村子去看郭家店的两个工业区。通往工业区有很好的柏油大道,但也冷冷清清,看不到工人,没有车辆,听不到动静,所有的工厂都大门紧闭。

    他心里已经有数,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让汽车停在村西口,自己踩着地上厚厚的秫秸秆步行进村。路过“欢喜树”时吃了一惊,这两棵神奇的古树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枯枝败叶很多,即便还没有死的部分也缺少生气和灵性,枝干发锈,树叶蔫得打卷儿。还好,树底下坐着一个人。来到郭家店这半天总算看到个人了,他拐了过去。

    天快晌午了,正暖和,那人背靠大树,耷拉着脑袋在打盹儿,其神情酷似当年的疯子二爷。只是头上缺少乱发,脸下没有长须。封厚近前搭讪:“好清闲呐,疯子二爷转世了!”

    那人霍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二爷不在世了?”

    “噢……”封厚被问住了。他盯着那人细看,五十岁上下,有点像郭存先,便问道:“你是郭存志?”

    郭存志说:“我也认出来了,你是封县长。当年我哥可是你看中的,现在怎么说抓就抓?”

    封厚轻轻一叹:“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说来话长,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存志从树底下站起来,请求道:“您一定要救救他!”

    “能不能救他现在谁也不敢说,我倒是对你们村子有些建议,可对谁说呢?你们村里现在谁管事?”

    “没有管事的,心气儿一散郭家店就算完了,连四大金刚也都趴架了。”

    “你嫂子还好吗?”

    “出了这种事能好得了吗?”

    “听说存先有个儿子很好?”

    “很争气,去美国留学了,解放以来宽河县的头一份。没承想他爹是全县倒霉数第一。”

    “你几个孩子?”

    “两个姑娘。封县长,二爷临走的时候就嘱咐过我一句话,叫我帮我哥。当时我听不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二爷说错了。我哥比我强百倍,从小到大都是他帮我,我怎么帮得了他?从打他出事起我就坐在这大树底下犯愁,想二爷的话,说不定是今儿个应在您的身上,您一直是我哥的命中贵人,您不能不救他吧?要不您也不会在这时候到我们这儿来呀?”

    “存志你能先帮我个忙吗?”

    “您说。”

    “把四个大金刚,你妹夫丘展堂……总之是在你们村里有头有脸有点影响的人,全都找来,我在村委会的办公大楼里等他们。”

    “行,我这就去找。”郭存志头前一溜小跑地走了。

    封厚随后也进了村,慢慢地四处踅摸。村里仍然见不到多少人,倒有不少猪呀鸡的随处乱拱乱刨,大街上又脏又乱。他熟门熟路地先来到村委会的大楼前,广场上空空荡荡,保安们都没影儿了,大门上挂着自行车的链条锁。他看不到别人,却不等于别人也看不到他,其实从他一到村边就被郭家店人盯上了。

    从打郭存先被抓后,郭家店再没有来过小汽车,村民们想当然的认为可能不会再有当官的到郭家店来了。因此对封厚的到来既觉得蹊跷,也不无疑惧。猜他又是来抓人的,却没带警车和警察?郭家店人当然知道他曾经扶持过自己的村子,最近有几年不来是对郭存先有看法,虽然抓郭存先不是他下的令,这件事却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今天跑来就是要显示自己的正确?来看郭家店的笑话?还是又要闹出什么事?而现在的郭家店再出事,肯定都不是好事。等他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开始转磨磨的时候,村民们开始陆续地凑上来,先是几个人,后来越围人越多……但都不吭声,这段时间把郭家店人给闹惊了,他们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虑和戒备。

    封厚在人堆里找不到熟脸,却也不能老是这么大眼瞪小眼呀?便高声问道:“看这架势你们都恨不得吃了我啊?可别忘了你们现在喝的甜水,还是我给打的井。有句老话叫‘喝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可忘得够快的呀!”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没人应声,却不像刚才围得那么紧了,有人开始往后捎。封厚觉得宽松多了,但气氛还有点尴尬。幸好欧广明从远处跑过来,边跑边喊:“封县长、封县长……”他呼呼地喘着大气,大声训斥着拨拉开人群:“你们这是做嘛?横眉立眼的,快散开。封县长是咱郭家店的恩人,你们以为是他抓的存先?抓存先的人这时候还会到咱郭家店来吗?人家躲还躲不及哪。”

    封厚注意到欧广明提到郭存先时不再叫“书记”,而是恢复了过去的老称呼,反显得亲近和不避嫌。他冲进人群使劲抓住封厚的手:“可把您给盼来了,我们这时候正没抓没挠,哭诉无门,连个可靠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找谁谁躲呀!”

    欧广明说着说着眼睛潮了……此时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大脑袋愣头青了,脑袋上边开始谢顶,下边挺起了大肚子。却还是那副直言快语的脾性。

    封厚握着他的手问:“你过得还好吧?玉梅怎么样?”

    欧广明说:“都挺好的,凑合着过吧,谢谢您还惦记着。是我对不住玉梅,绝户就绝户吧,到老了两个人相依为命也挺好。”

    “替我问候玉梅。你弟弟结婚了吗?”

    “结了,跟一个来打工的安徽姑娘,还生了个小子。”

    封厚连声说好!

    欧广明忽然反应过来说:“别老站在外边,进屋里说。”可大门上挂着锁,问谁都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他叫人去喊林美棠。但他似乎又等不及,走到楼后边踅摸来一根三角铁,这大概就是前些日子当武器用的东西,或许还是打人凶器。他抡起来朝链条锁上一砸,哗啦锁头就开了,从楼内窜出一股炝鼻子的霉味儿。欧广明招呼广场上的村民帮忙,把二楼会议室的门窗全打开。

    封厚也跟着大伙一块来到二楼,桌子和椅子、沙发上盖着一层灰土,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擦的擦,抹的抹……不大会儿的工夫,他想找的人陆续都来了,他上前一一跟他们打招呼。与干企业的农民大老板们不同,刘玉成还是一身典型的农民打扮,他不免好奇地问:“老刘你的那个农业队怎么样?”

    刘玉成连笑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谦恭谨慎:“封县长,说我们不重视农业真是不公平,我们的耕种面积比过去少了一多半,可打的粮食是过去的三倍半,我们上缴的公粮在全乡第一,在全县也排前几名,质量年年都是最好的。因为我担不起不是,往上缴的都是最好的粮食,别忘了我们农业队就只有五十个劳力,种着全村四千多口人的地。”

    欧广明插嘴说:“印度农业部长来咱们村看了之后,对玉成种地那一套赞不绝口,要请他两口子去印度访问。存先这一出事恐怕就黄了……”

    封厚说:“不能黄,把印方的邀请函给我,我帮着办……”他正说着话抬眼看见林美棠走进来,不觉一愣:“林美棠同志也来了,好,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回北京了呢?”

    林美棠凄然一笑,很快又转化成悲哀:“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回去,干嘛要让人家说闲话,指脊梁骨。受穷也好,挨骂也好,要臭就臭在郭家店了。”

    封厚突然对这个女子生出了几分敬重:“别在意闲话,所有闲话都是暂时的。”

    四大金刚中最后一个到的是王顺,他红头涨脸,带着满身酒气,由他老婆洪芳扶着还摇摇晃晃。一见封厚却规规矩矩地立正、鞠躬,喊道:“封县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管郭存先以前怎么惹您不高兴,看在他是您亲手提拔起来的份上,求您救救他,我在这儿给您磕头啦!”

    他说着就真的跪了下去……

    封厚慌忙奔过去架住他,他却就势蹲到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洪芳一边搀扶着丈夫,一边对封厚解释:“您别见怪,郭书记刚出事那几天,他就像疯了一样,带着钱带着东西去求人托门子。他做买卖这么多年,认识不少各式各样的人物,有些还很有来头,可到这时候要用他们了,不是不见,就是见了也打官腔,有的更缺德,给钱照收,拿了钱却不办事。这段日子人没少托,钱没少送,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从打昨天他就哪儿都不去了,一睁开眼就喝,喝醉了睡,睡醒了再喝……”

    封厚感叹不已:“王经理真是名不虚传哪,郭存先能交下你们这样一批朋友,这辈子就算值了。我听说那天为了阻止他错上加错,你们四大金刚一块儿给他下跪呀!人的膝盖最硬,不是随便能弯的。可惜呀他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苦心,才酿成大祸。”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王顺扶在椅子上坐好,又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我和张才千市长知道信儿的时候他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们俩都非常后悔,这两年不该不来郭家店,如果我们两个经常来着点,跟你们一起经常劝诫他,或许不会出这样的事。我今天来郭家店完全是私人行为,没有受市委和市政府的委派,就是自己想来看看你们。我看到的情况跟我所担心的一样,农业那一块就不说了,眼下也不是最忙的时候,可四大集团为什么都停产了?这么好的企业,有些已经创出了牌子,你们真想都扔了,让郭家店再倒回去?”

    王顺喊道:“国家都不心疼,我们还疼嘛呀?再干对得起存先大哥吗?就得让事实证明郭家店没有郭存先不行!”

    欧广明也嘟囔道:“我就更不怕了,又没有孩子,挣那么多钱留给谁呀?”

    封厚摇头:“这都是气话。”随后将眼睛转向陈二熊,“你也这么认为吗?”

    陈二熊满脸苦涩:“现在群众的情绪很大,你别看郭书记在的时候弄得人人神经紧张,他今天怀疑这个,明天猜忌那个,搞得人人自危,人人怕他,一怕了就不敢说心里话,有时还不得不说瞎话骗他。可他这么被抓走,大家心里不服,把他的好处全想起来了,供他神像的人家也越来越多……”

    封厚一愣:“谁的神像?你说有人把郭存先当神来供了?”

    “是啊,”陈二熊从头讲起,“前几年就有了,郭家店发财了嘛,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请财神爷,不知是谁发明的,说郭书记就是郭家店的财神爷,以前供财神供了几百辈子也不管用,郭存先一出世郭家店就有了真财神。财神爷的穿衣打扮还是过去那一套,唯独把脸换成了郭书记的大照片……”

    封厚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沉,似有一种不祥之感,莫非郭存先真的回不来了?在中国历史上常常是失败的英雄,反而容易被供奉为神,因其不得好死更能激起群众的同情,而同情产生亲近,亲近推动流传,流传催生神话……陈二熊见封厚突然变颜变色,神情恍惚,便停下话头看着他。封厚反催促说:“郭存先成了财神爷跟你停产有什么关系?四大集团倒闭了,郭存先这个财神爷不也就跟着失灵了吗?”

    陈二熊说:“不停不行啊,我那儿有些工序本来是不能停的,这次损失大了。可我要是不停产就会遭村里人咒骂,甚至还有可能会砸我的设备,我担心大伙不敢惹警察,可别把火气撒到我身上。”

    一向沉稳儒雅的封厚,却有些着急地站了起来,看着这些今后将掌握郭家店命运的人,口气相当沉重:“可你们知道吗?你们这样干反而把郭存先给害了,证明抓他抓对了,他不过就是个农民暴发户,郭家店就是靠国家银行贷款扶持起来的,银行贷款一断四大集团立马就完……这不是你们创造了多少产值的问题。郭存先最大的贡献不是让郭家店发了大财,而是他在这个特殊时期,贡献了一种让贫苦地区农民发财致富的思想。人能够传下去的只有思想,历史上的富翁千千万万,哪个人的财富传下来了?他被抓了,他的思想、他的精神要靠你们完成,结果你们撂挑子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属于有权力的,也不是属于有钱的,是属于有心的,郭家店强大,郭存先就强大,无论他在哪儿人们都不会忘记他。郭家店败落,郭存先就是不被抓,也不会被人重视。”

    会议室里外极其安静,郭家店这段时间与外界隔绝,这会儿会议室外边的楼道里、楼梯上都站着人,大家都想听听封厚会说些什么话。其实他们都听得朦朦胧胧,并不一定都听懂了,但郭家店的四大金刚,特别需要封厚给他们搭的这个平台。他们赌气,说气话,从心里并不一定真舍得让自己的企业就这么黄了。封厚的这番话在郭家店一传开,他们就可以开工生产了。

    封厚又突然发问:“你们是不是认为郭存先害了郭家店?当然不是指他的本意,他并不想害郭家店,可现在的实际效果是害了自己又害了村子对吗?如果他不被抓,郭家店一切照常运行有多好啊。你们这样想过吗?”屋内屋外都没人搭腔,他便接着说下去:“不吭声就是默认,至少也觉得他这样做对郭家店没好处,对不对?”

    这回有人点头,有人随声附和。

    他却摆摆手:“你们想错了,从长远看他这次是救了郭家店!”

    屋子里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封厚说:“这次的郭家店事件,早晚都会发生,按照你们以前的那种做法,不发生在郭存先身上,就会发生在某个四大金刚或以后的哪个小金刚身上,郭存先以身试法,是在教你们,给你们上了一课,你们明白他的苦心吗?比如教你们怎样跟官员打交道,千万别把宝押在某个或某些领导人身上,也别押在自己的财富和权势上。教你们怎么跟政府打交道,千万别用冲撞体制的办法证明自己的富有和强大,一个农民企业家发出的光芒,其实是这个时代的光芒,别全当成是自己在发光。一个成功人物的命运不是孤立的,他必须要借助时代的大背景。他还教你们怎么跟媒体打交道,当你自以为买通记者为你说好话的时候,你的小辫子也就攥在他们手里了。郭存先这回教你们知道锅是铁打了,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的理是直的,但路是弯的。通过弯路可以明白直理。我相信,从今往后的郭家店再不会是过去的郭家店了,你们四大金刚以及以后的小金刚们,再也不会像郭存先那样说话行事了……这就是以郭存先被抓做代价换来的,你们可不能让郭存先白白地被抓呀!”

    封厚的这段话大家都听懂了,特别是四大金刚,听到心里去了,有种蓦然醒悟的感觉。封厚低下头小声问身边的王顺:“酒醒了吗?”

    王顺点头:“醒啦,一语惊醒梦中人,何止胜读十年书哇!”

    封厚又说:“今天中午你能请我一顿吗?”

    “求之不得,这是给我天大的面子。”

    “那好,你找个人到村西头把我的司机叫来,叫他别忘了车上的那瓶好酒,是我特意给你带的……”

    “嗷儿……啊”的一声怪叫,尖厉而恐怖。这声音简直不像是从人嘴里发出来的,监号里的人猛然都坐了起来……

    疤瘌脸上吊了!

    细套就拴在他床铺最上面一根横梁上,脚离地面不过一个拳头多一点。最先吱呀喊叫起来的是睡在他上铺的人。监号里乱了,一通手忙脚乱,解套的,托腿的,抱腰的……人碰上这种事都格外兴奋,嘁里喀喳地就把疤瘌脸又放回到他的床上。然后一拥而上,掐人中的,窝大腿的,摁胸口的……捣鼓了半天,疤瘌脸还是毫无气息。

    郭存先似乎有一种感觉,疤瘌脸绝不会再缓过来。甚至在他被吊起来之前就已经先被人给勒死了。他虽然对疤瘌脸的死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在刚才最乱的时候还是“噌”地坐了起来。整个监号里只有他上铺的小伙子始终稳稳当当地躺着没动。不看,不说话,不参与,甚至对身边吊死一个大活人都没有一点好奇。这个年轻人的定力何其了得!

    那几个小子都有点犯傻,号子里安静下来。

    这时候郭存先的上铺突然说话了:“屎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活过来。”

    从打昨天进了监号,他这还是头一回出声。音调文雅舒缓,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被称作屎蛋的是疤瘌脸的上铺,长着一副下三滥的样子,急问:“什么办法?”

    “用水激,往他那张大疤瘌脸上喷水。”

    “这时候里里外外的大门都锁着哪,到哪儿去弄水?”

    “你尿泡里的那一兜子尿不是水呵?”

    立刻有人帮腔:“对呀,昏过去的人用水一激就醒。”监号的这帮东西,哪个不是有热闹就上、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一会儿向着这个,一会儿又煽乎那个。

    郭存先的上铺依旧仰面朝天地躺在自己床上,不看任何人,口气却加重了分量:“屎蛋你可听着,不快点把大疤瘌尿醒,你今天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屎蛋还真紧张了:“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想报复大疤瘌也弄他一身尿吗?要尿你自己下来尿呵……”

    “你这个杂种,等一会儿我会尿的,以后也还有机会照顾你的。眼下先说大疤瘌的死,他在你的脑袋头里吊死的,你还敢说没有听到动静?发现他上吊之后你又故意毁坏现场,大疤瘌的绳套上、床铺上都是你的手印,他若醒不过来你就是第一犯罪嫌疑人!”

    “哟,可不是吗?”刚才闹腾得最凶的那几个小子,又反过来帮着郭存先的上铺起哄架秧,吓唬屎蛋。

    屎蛋真急了,大声嚷嚷着就蹿到了郭存先的床铺跟前:“你血口喷……”人字没有吐出来就又闷了回去。郭存先看不清他的上铺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他用左手叼住了屎蛋的右手腕子,往床铺棱子上一垫,差不多将屎蛋整个人都给撅了起来,他的右手紧扣着屎蛋的咽喉,几个手指头都像抠进了肉里。大疤瘌吊死都没有瞪眼珠子,屎蛋这工夫却瞪大了眼珠子,脏兮兮的垃圾脸憋得又青又紫,却说不出话来,踮起脚尖乱动,就是挣扎不开。

    呀,这能活活把他给掐死!号子里气氛恐怖,连大气都没人敢喘。

    郭存先的上铺缓缓地发话了:“是我把你这张脏脸摁到马桶里去,还是你给我往大疤瘌的嘴里滋尿?”

    屎蛋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郭存先的上铺在松手的同时往前一推,屎蛋叽里咕噜地摔倒在监号门口的那点空地上。他坐起身子先用手扑拉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留着几个紫红的指印。若再加一点劲,手指头八成就抠进去啦!

    郭存先想昨天凡参与伤害过这位上铺的人,这时候恐怕都得倒吸一口冷气。

    屎蛋爬起来,不敢再看郭存先的上铺,低头走到大疤瘌的脑袋跟前,真的掏出来就冲着疤瘌脸尿上了……

    郭存先的上铺又说话了:“你们几个王八蛋都给我听着,昨天害我的时候谁伸手了,谁心里有数,我也有数。我知道你们只是打手,大疤瘌也没有这个胆,你们都看到了,我是死过的人了,死了的人还活着,知道这叫什么吗?叫活鬼——也就是专要活人命的鬼!谁心里有鬼谁就给我小心了。我姓商名易,商量的商,贸易的易。但是,我跟一些狗屎、下三滥,是从来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此时监号外面有了响动,看守所的大铁门哐哩哐啷地被拉开来了,紧跟着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监号的门猛然被推开,警察站在了门口,先皱皱眉头,又抽抽鼻子:“怎么回事?”

    好半天都没有人应声,警察便把目光移到郭存先身上,这时候郭存先也才发现,整个监号就他一个人是在床上坐着,其他人都躺回到自己的床上,闭着眼装睡。他差点没笑了,这不是在猫盖屎吗?刚才闹腾得那么热闹,这时候又装睡,警察能信吗?自己新来乍到,不懂监号的规矩,本不该多嘴,可这时候不说话不行了:“有个人上吊自杀了。”

    “自杀?谁?”

    他用手指指疤瘌脸的床。

    警察走过去,对疤瘌脸从头到脚仔细察看了一遍,用手里的警棍捅捅这儿,碰碰哪儿。然后检查了疤瘌脸上吊的套子,是撕了床单搓成的。而疤瘌脸的床单正好缺了一条布……最后警察直起身子大吼一声:“都给我下地站好!”

    犯人们好像早就等待着这一声口令,叽里咕噜地都从床上爬下来了,习惯性地挤到监号门前的空地方站直。

    郭存先还很不适应自己的犯人角色,对警察的态度和口令看不惯也听不惯,可又有什么办法?很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站在后边凑数。

    只有疤瘌脸湿漉漉地横在床上,这证明他确是死了,可以不听警察的指挥了。警察站到大家面前,眼睛挨个扫过:“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屎蛋举起手:“我想下地解手,翻身起来吓了这一大跳!”

    “所以你就吓得把尿都尿在他的床上啦?”

    “听人说往昏死的人脸上泼水能激醒,监号里找不到水,只好先用尿试试……”

    警察点着头,从牙缝里向外咝咝地冒凉气:“这个主意不错,如果他还有口气儿的话也叫你的尿给灌死了!你们可真是损到家了,还有谁往大疤瘌身上尿尿了?”

    屎蛋赶忙解释:“就我自己,别人还没来得及您这不就来了吗?”

    “哦,你是说要来得及的话,每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撒一泡?”警察冲着屎蛋逼近一步,眼光也像钉子一样盯住他,“把大疤瘌从套上弄下来,也是你一个人干的?”

    “我们好几个了……”

    “都是谁?”

    屎蛋只好一一指出那几个热心人。

    “为什么不先通知我们?你们可都是干这一行的老手,莫非想急于毁掉现场?”

    “别别别,我的老天哪,看您都想到哪里去了……”屎蛋又悔又怕,双手乱摆,更像作揖。“说实话,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会真死,寻思救人要紧,还没顾得去报信,您这不就及时地赶来了嘛。”

    “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自己挠的,不知叫什么玩意儿给咬了,痒得要命。”

    “是自己挠的,还是叫别人给抓的?”警察用手电照着屎蛋的脖子,绕他转了一圈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个溜够。

    “您还不了解我吗?就是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才进到这里边来的。就我这小身板骨,您就是借给我的胆子,也不敢跟人动手呵!”屎蛋还真能对付,表情夸张,一副战战兢兢吓破胆的样子,可无论警察问什么他都能把场圆过去。可见他骨子里并不是真的很怕警察。那么,刚才他对商易的惶惧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郭存先还在琢磨屎蛋这个人,警察的眼睛却又转到了他上铺的脸上:“商易,当时你在干什么?”

    商易直对着警察的眼睛,仍旧用不紧不慢的口气说:“我在睡觉。”

    “你还能睡得着?”

    “我脑袋进屎了,现在还晕晕沉沉,一喘气都是屎尿味儿!”

    “你夜里听到了什么动静没有?”

    商易索性不再出声,只摇了摇头。

    警察又转问大家:“谁夜里听到了什么响动?”

    其他人也都像风刮一样赶紧摇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没病找病。可这么屁大一间屋子,挤着十几个都各怀鬼胎夜里不可能睡得安稳的人,咬牙放屁呱哒嘴都听得真真的,一个大活人上吊怎么会没有动静?有动静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这谁信哪?

    警察自然不信,疤瘌脸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有动静,有动静就会有人听到。他抡着眼睛扫来扫去,最后把目光盯在郭存先的脸上:“郭存先,听说你在家的时候晚上有专门的医生给按摩还常常失眠,昨天又是平生第一次在监号里过夜,你不会也说睡得跟死过去一样吧?”

    犯人们一下子都把脸转向他,号子里非常安静。

    这样耗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不,我几乎一夜未睡。”

    “听到过什么动静吗?”

    “这个监号里的动静也几乎一夜没停。”

    “哦,都是什么动静?”

    “磨牙的呱唧嘴的说梦话的像我一样翻来覆去烙大饼的……”

    有人嗤嗤地偷笑,号子里刚刚绷紧的气氛忽然又泄了。

    警察却不放弃:“有没有激烈打斗的响声?”

    “没有,也不可能,在号子里打斗不用激烈就至少会吵醒一半人。快天亮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里边咕隆响了一下子,还以为是谁撒癔症,只响了那一声就再没有动静了。”

    “你确信自己一夜没睡?”

    “我如果连自己睡着没睡着都记不清,你们也就不会抓我到这个地方来了。你知道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这一夜有多难熬吗?”

    “你敢为此作证?”

    “哎呀,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只是实话实说,我就不信你们能把监号里死个人也扣到我的头上!”

    警察愣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有接茬。大概整个看守所里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他们说话。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突然吱楞一声警铃响了,吓了他们一大跳,汗毛都挓挲开来。

    其实这就是让犯人们起床的铃声,这里面无论什么东西都搞得一惊一乍。说话要喊,看人要瞪眼,心里有气就动手……即便是晚上让犯人们熄灯睡觉,也要响这么一通铃,本已经发困的又把盹儿给吓跑了,胆小的时间一长还不得吓出心脏病。

    起床的警铃也打断了警察继续向郭存先发问的兴致,就此打住不再往下深究了,并随手点了两个犯人,让他们把疤瘌脸抬走。警察则弯腰将死人的所有东西以及上吊的绳套、床单也卷成一包带走了,临走还不忘指示监号的人立刻开窗通气,打扫卫生。

    天已大亮,各监号都有了动静,看守所又回到了阳间。但不知道对郭存先来说,白天是好熬哪,还是比夜里更难熬?警察布置的所谓打扫卫生,就是排队使用马桶,清理自己积攒了一夜的满肚子垃圾。马桶旁边有个水龙头,随着起床的铃声一响就开始供水,让犯人们漱口洗脸。监号十好几个人,抢一个马桶,用一个水龙头,昨天晚上屎蛋就给郭存先讲过了,监号有监号的规矩,号长总是每天早晨第一个使用马桶,占住龙头,屎蛋则是最后一个。监号里再来了新的号友,就得排在屎蛋的后面,比如就像郭存先和商易。除非新来的人发动政变,而且还得政变成功,才可获得重新排座次的权力,打乱旧规矩,重立新章程。这不是屎蛋讲的,是郭存先自己猜测的。这也是兽笼子里的普遍法则。

    这个监号的号长是疤瘌脸,他已经被抬走了,平时的第二名应该顶上去,可他不敢,用眼睛看看商易。

    商易当仁不让地宣布了新规矩:“不论谁在外边犯的是什么案子,进到这个地方来就都是一个德性,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从今天早晨开始,以年龄为序,年纪大的在前,年纪小的在后,依此类推。只有两个人不受年龄限制,我排在倒数第二,屎蛋排最后,并负责把马桶洗刷干净。有不服的吗?谁不服就排在屎蛋后边!”

    厉害,他已经显露过手段,这番话又说得比较公道,谁还能不服?不服的只有屎蛋,可他不敢表露出来。郭存先排在第三位,在他前面有个七十二的和一个六十九的。大家噼哩扑噜地开始了……这还真是一景。

    时间掐得很准,大家刚洗巴完,早饭就送来了,每人一个窝头、一点咸菜、一碗稀饭。郭存先昨天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吃东西,肚子本来有些空,可他不光不想吃,胃里还向外翻。就在他对着自己的早饭相面的工夫,一阵稀里哗啦……号子里所有人的饭盒全光了,贪婪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向他的饭盒上聚拢,但谁也不敢先伸手。

    商易小声对他说:“老郭,别看这些窝头咸菜的,肚子没它可顶不下来。”

    “现在不是正时兴饥饿疗法吗?我试试。”他把饭盒递到商易手里。商易问:“你真不吃?”商易一仰脖儿,三口两吸就把一碗稀饭喝进肚子去了,然后拿起窝头丢给屎蛋:“你最辛苦,老郭奖赏你的。”

    他的话音刚撂地,警察进来就把他提走了。号子里的人谁也不敢吱声,猜不透他是因大疤瘌的死被提走,还是因为自己原来的案子?

    紧跟着警察又来叫郭存先,把他领到还是昨天的那间审讯室。审讯席上又多了两个警察,伍烈坐在正中间,气氛比昨天要严肃和险恶得多。

    郭存先心里也想好谱了,就不慌不忙地在他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现在还难说谁怕谁。

    伍烈假作关切:“郭存先,昨晚睡得好吗?”

    他心里话,操你祖宗!我好不好你比谁不清楚?猫哭耗子。我说不好你能让我出去,还是给我换个单间监号?今天偏要硬一点:“除去没有睡,其他的都还算好。”

    “郭存先,你既然一夜没睡,一定知道外号叫大疤瘌的刘双是怎么死的了?”

    “吊死的。”

    “睡在你上铺的商易夜里下过床吗?”

    “不知道。”

    “郭存先,你要作伪证可是罪上加罪!”

    有话说,有屁放,干嘛一张嘴就连名带姓地提溜一次我的名字?就凭我是一个老人,名字能让你这么随随便便地叫着玩儿?郭存先心里恼怒,觉得伍烈老是这么全须全尾地叫自己名字,是一种蔑视,一种挑衅,想经常提醒他不要忘记现在他是他的犯人。

    “你让我证什么?谁交代我夜里不睡觉专盯着商易下不下床?”他闭上眼睛,不再答理。

    “郭存先,看着我的眼睛,你现在是接受审讯,要端正态度!”

    他睁开眼睛,看着你又怎么样?

    “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这是一个圈套,我只要承认有罪,他紧跟着就会让我说出犯罪事实,那就说得越多把自己卖得就越狠。郭存先摇摇头:“不,我没有罪,只有功!”

    “你没犯罪怎么坐在这儿?”

    “这应该问你?”

    “好,我可以慢慢地告诉你。但,从我嘴里讲出来跟你自己说出来的可不一样,对你的影响也大不相同。抬头看看墙上的这八个大字。”

    他确实讨厌正上方的这八个红字,虎视眈眈,钻心透肺。他相信,把一个老好人放在这儿,对着这八个字看上半天,也准会给自己罗列出一大堆罪状。要不就精神崩溃,变成疯子。如果伍烈不再逼他说话,他倒想试试。大概天下人没有不讨厌或害怕这条大标语的,所以在它后面又加了八个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就把它的欺骗性和震慑力一下子揭穿了……

    他就这么有滋有味地看着墙上的标语,眯缝着眼睛,轻微微地晃着脑袋,看谁耗得过谁?不一会儿伍烈就有点坐不住,“郭存先,你可听好了,时间拖下去,对你可大不利。你现在至关紧要的就是抓紧时间,争取主动。法律的基础是事实,事实在你说不说都可以定罪。法律的生命是理,完整的理构成法,你讲不出理来就等于认罪……”

    这是在激他说话,他偏不张嘴。今天他给自己制定的策略就是要摆摆“肉头阵”。

    为什么看守所这么看重审讯?没有审讯就定不了罪。所以审讯对犯人来说是过鬼门关,古代叫“过堂”。过了这一关就是天堂,过不了这一关就得下地狱。在阳间蹲监狱,跟到阴世下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对付审讯的一等策略是:死靠,靠到死!

    当你茫然无措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舌头拴住是上策。为什么人家都说沉默是金?金子放进水里,立刻就显出金子不同凡响的分量。而说话,就是水。金子最硬,也最值钱。郭存先以前的优势是思想太活,嘴太能说、太好说。或许他倒霉就倒在得意的时候太快意,失意的时候太快口了?现在不同了,变为阶下囚,以前的强项正好成了现在的弱项。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有大门、厅门、卧室门、厕所门……十几道乃至几十道各种各样的门?有门才安全,大门一关,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当了犯人,当务之急是关闭自己的是非之门、保命之门,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人的神奇之门就是双唇,闭紧双唇,思维只在沉默中进行。在沉默中思想,逃避,进攻。沉默能招来保护神,沉默是隐藏的神。既然伍烈怕冷场,那么你就要比他更能够沉得住气,那你就更强。要想能沉默得住,就是他说他的,你想你的,不能跟着他的思路走,那样走来走去准会进入他的陷阱。胡思乱想,七股八岔,占住脑子别钻了他的套……

    “法律的手段具有强制力,没有强制力的法就是不燃烧的火,不照明的灯。给你再讲得通俗点,法律是受上帝启发而形成的正确规则,它指点诚实,禁止倒行逆施。你不是老喜欢跟西方攀比吗?那就给你讲个《圣经》的故事。上帝发现亚当因自己裸体而感到害羞,不敢出来见他,便问他是不是偷吃了禁果?亚当说是夏娃给他吃的。上帝又追问夏娃,夏娃说是蛇诱骗她吃的,这可以说是对人间第一个违法者的第一次审问!”

    他这么说让郭存先抓着点了什么,他就忍不住说话了:“你是说人类的老祖宗就是罪犯?从刚有人类的那天起就有犯罪?焉知你们抓我就不是犯罪?至少扼杀了一个农村脱贫致富的典型!”

    然而只要他出声,就有危险在等着他,他看到伍烈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蓦然省悟:哎呀,让能说的人不说,难哪!人的头脑,人的智慧,都在舌头上。一个有头脑有智慧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蠕动舌头,想说出点什么。看来想拴住舌头,先得把自己的心禁闭起来,在审讯中才能不犯错误。要给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加上计算器,好好算计一下,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伍烈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原来到了这步田地你还不能正视眼前的现实,不敢承认自己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还学着鸵鸟把脑袋钻进沙子里,幻想躲进过去的光环里就能混过去。你就不想想,监号是辟邪的,你以前那些光环若真能环护你,你也不会进到这个地方来。告诉你吧,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如果穿不透特权的高墙,又怎么能走向民间?说吧,就从郭家店打死第一条人命开始……”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具体情由我记不得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刚过去没多久,你每天不知要在脑子过滤多少遍,怎么敢说不记得?”

    “白天吃不好,夜里睡不好,昏昏沉沉,脑袋要裂……你还想要我记住什么?告诉你吧,这就叫老了。你不知道人老了有八大反吗?夜里不睡白天睡,远事都记着不记近事,远处的东西看得见,近前的玩意儿看不清……”

    伍烈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看着郭存先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想不到打岔还有这样的效果。不说话是一种掩藏,文不对题乱说一通也是一种掩藏。伍烈审讯的目的是要刺探郭存先内心的隐秘,引诱他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郭存先要不什么都不说,玩沉默。要不就乱说,这叫有声的沉默,用有声沉默对付审讯,便可让任何询问都无济于事。

    郭存先以前曾对沉默怀有深深的恐惧,只有迫不得已才会忍受孤独和孤立,沉默本身充满意外和许多危险因素。现在什么都被剥夺了,唯有沉默还属于自己,也只有在沉默中自己还能保持几分尊严,人格才显出分量。真正的沉默是生命的基础,在沉默中心灵才能自由地控制自己。对一个被审讯者来说:沉默是最高宣言。一旦被剥夺了沉默,就会全线崩退。

    审讯成了家常便饭,不吃这一套还不行。

    审讯不光是斗智慧,还要斗意志,斗经验,斗嘴。归结到一点就是套话,你套我的话,我套你的话,一个圈套连着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接着一个陷阱,一不留神掉下去,可能整个人就哗啦啦垮了。所以,郭存先的神经绷得特别紧,白天被伍烈审,晚上回到监号自己还审自己,回想白天哪一句话说对了,哪一句说错了,明天伍烈可能要从哪儿下嘴、会咬住哪儿不放……以至他已不能断定,下面的审讯是真的发生过了,还是只在他脑子里演练过?

    “郭存先你承认不承认,你从来都不拿别人的死当回事,已经习惯于制造或目睹各种各样死亡,甚至利用别人的死为自己取得好处。比如,你早年是靠给人砍棺材起家,成全死亡,送人上西天,赚死人的钱。你刚当大队长不久,一个远房侄子是出纳员,为结婚拿了大队三百块钱,你一通臭骂,小伙子就卧轨死了,听说刚结婚没几天。”

    “哦,你说的是郭传贵?那件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当时还是韩敬亭当书记,发现问题的不是我,找他谈话的也不是我,是有人想用他的事整我,传贵一时想不开就用死改正了自己的错误。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你们把它扣到了我的头上……不论他是不是我侄子,也不论钱多少,性质都是贪污,那时的三百块对农村来说也是笔钱了,别说我没管这件事,我就是真说他骂他了也都是对的,他也必须把那笔钱还回来。他想不开是他的事,这叫重节轻生,以死洗刷了自己的耻辱,是大丈夫所为,不愧是我郭家的后代。他死后是我厚葬的他,并负责照顾他媳妇,以后给她找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改嫁了。你说我哪儿做错了,要是你会怎么办,难道你今天坐在审讯员的椅子上,就认为村里不该追问他,容忍他的贪污?”

    “别歪词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次事件确实不是你的错,甚至可以说你做得对,因公灭私。我举出这件事是要你认识自己品性中的阴毒和残暴,惯于利用死人做文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蛤蟆窝的那场大火吗?至今那还是个悬案。最奇怪的是着火的第二天,要抓纵火犯的治保主任蓝守坤的儿子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连他们两口子也离开了郭家店,这又成了一桩悬案。你反倒因祸得福当上了村支部书记。”

    “你什么意思?给我栽赃,还是吓唬我?看我反正是在你们手里,想把公安局所有破不了的案子都扣到我的身上。”

    “用不着再往你身上扣别的案子,光是你自己犯的事就够你喝一壶的。我说的是一种现象,这些现象说明一种规律,构成了你的人生轨迹,或者说是犯罪的轨迹……还比如狗蛋的死,你好像早就等着这场死亡,一下子就促成了你命运的转折点:赶走调查组,讹上了大化钢铁公司,借狗蛋的小命找到了郭家店快速发财致富的契机,工厂就像吹气冒泡般地建起来,钱多得连你们自己也数花了眼,郭家店变戏法似的发起来了。”

    “这不对吗?正说明死是终结,也是孕育。死是生的开端,死也是活着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死而创造出来的生,强大无比,绚丽多姿……你是被死的观念欺骗了,忽略了生的意义,这也正暴露了你的虚伪。你的职业比我更习惯于看到死亡,利用死亡,借法律之手把死当做惩罚的工具,你才是拿死做文章的高手。为什么就只允许你以死为手段对付别人,而不许我通过死看到生的价值呢?”

    “你是说以别人的死换你的活,利用别人的死实现自己生的价值?你有今天这种结局难道也是生的价值的体现?其实这正是你借郭存勇的死大做文章的结果,以死人整活人,无法无天,草菅人命,以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就叫利令智昏。你以为调查组真是被你赶走的?调查组离开了郭家店,可法律、民心对你的调查并没有停止,一直在积累着你的材料,现在时候到了,就把你隔离在这里边,调查起来岂不是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