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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堆一犄角旮旯,倚着。跷二郎腿。云掠过去,阳光垂了下来。

    即便过了九月,天气依旧腾着热,躁得人心烦。秋老虎像是躲进了山里,留在城里镇里的人希盼又惶恐。大部分人都在做工。

    浩淼也不例外,结业后一年里,他先是被安排进铁匠铺,后来又进了船政公司,再转到造船厂,几次辗转,总会惹人不满。楼上楼下的邻居消息灵通,每当少年辞而寻它时,便到处说闲话,怎么个也是苍屿结业的秀才,咋个就心不专,不能好好磨一磨做成个事;可不,嫩个懒散,我瞅见他好多回望着东边不知道在看啥子,有这闲工夫咋不能多挣几个钱。这阿那的。起初老娘听见了还会咧着理论两句,都被拉着回了屋。看儿子满不在乎,就问他爹这算啥事。约着谈,说铁匠入门精而专,不过两月,早已通透。船政诸事杂而广,归结学问,也就二般。两人将信将疑,说哪那么容易,一问考评,满满当当。许孩儿聪颖,就通关系送入造船厂,圆了少年的小小心愿。

    制图,放样,理钢,构件,装配,焊接,试水…小半年一晃而过,也不论出没出师,能否独当一面。反正就是优哉游哉,没活就往西街图书店跑,公休就登山望水临畔抚蒲。多数时候,对着铁造型对着钢除锈,歇着看老师傅们装焊验封。遇到特别制式,师傅们就要集一下,围城一圈,对着图纸指手画脚的,嘴上碎碎的,说要求怎么不合理,设计怎么不靠谱,真要构件咋地成装。但还是绞尽脑汁集思广益给解决。在这里,往往能看到杨源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取资料,查文献,记录种种,看他忙前忙后,很难和上学日子吊儿郎当样联系在一起。

    都在努力,都很认真,整个厂弥漫着汗水、铁硝、溴酸混杂的气味,熔压声响成一团。火星子扬在幽闭里,如流星一闪而过。铃响了。大家都拖朋带友三五成群去吃食。厂里午餐颇丰,凭着这依山傍水的优势,鱼河鲜是顿顿可见,山珍野菜也不在话下,一厂二三十人就吭哧吭哧地抢食。浩淼也不着急,顿步排着,剩啥拿啥,细嚼慢咽,等他吃完,大妈都收完碗等着呢。有的时候碰见老同学,杨源就拉着抢着去专为老师傅的堂点打菜饭,二人就细说着工作上的各种疑难,余闲的各种乐趣,缅怀着习业,憧憬着未来。

    往日常。直到一支船队停靠在海湾里,一条条小船徐徐逆江而上,在货运码头卸了货。这如一股狂风灌耳,无论是厂工、商贩、走卒、居民都跑来看,北港下流吃水不深,只能让主船靠在江口,大宗物件用车从南港载入城。可稀奇了,从禁商令下,东航无望,已有数个年头少有这样大的商队来。瞧见扛夫们接着力顺货,如泥石流般倾泻出。一时间人人口耳相传,说是海外船队带来了好多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各色呢绒大衣、连衣裤、喇叭裤、牛仔裤叠在一起,皱皱巴巴的。一摞一摞的平装书。钢笔墨水,宣纸色料。还有时尚的小饰品小摆件惹得姑娘家心痒。

    大开眼界。浩淼旁同着大伙,扎在人堆瞧着从未见过的各类生活用品、衣帽鞋饰不由生出巨大满足感——当书上见闻所成现实的满足。都在看,都在交头接耳,都心想着中意的物件。当一辆辆车随着货运进内城,大家就一溜烟的赶回去筹款,或打听去向,掀起一热潮。厂经理下来,说船政公司接了维修单子,要请师傅们去。而学徒们一听,乐了。准没事了。就收拾东西准备去街上遛弯。浩淼也被拉着走,才刚迈二三步就被老黄叫住:“阿淼,你也来。”这下学徒们都噤声了,都把羡慕又委屈的目光落在少年背影上。刚上了车,肩头就被一把拍住,没回头便知是杨源,他焉着声:“这次来的船队可不简单。”

    “怎么说?”

    “说是环览群岛的游船和北部的主力商队结了约,要绕一大圈去西西佛里。”

    浩淼想起了地理杂志上专门介绍了渡洋航行中的最后一站,便是西西佛里。西西佛里不是地名,也不是海域的名字,而是一个代称。谢先生说,其实从没有人去过西西佛里,因为二十多年前他坐过的远洋轮渡到东岸最近的岛屿叫东番岛。可多年禁航,时迁事移。人人对东岸大陆趋之若鹜,于是用西部童话中的一个叫西西佛里的岛屿,来表达人们对极东远陆的希翼幻想。

    添些幻想给远洋航行的冒险家们。偏头向窗外望,有北部特有的衣饰特色的几人在指挥货物交接,一身英格薄绒及臀长褂,内衬束腕结领白衫,宽宽的黑色三角帽显得脸小小的,英姿挺拔。顺江而下,约二十来里车程,到了细江合流出海。水深多数尺,一庞然大物矗立于此。三方大桅好像要把天帐给捅破,通体棕红,满工满刻,首尾高耸,要叫两少年目瞪口呆,下颚收不住。师傅们似乎也稍多瞩目,这可比平常给渔队和上下商贾打的船大的过量,形制更是天壤之别。身旁老黄喃喃自语:“乖乖,这样的正三桅斯库纳大帆船可难见到了啊。”手凭空伸着,像是抚摸心爱的女子般,细细摩挲。

    待众人回过神来,领航的船长和商会长早已和船政高层协商完了。船政公司是累工进位制,单子越多功绩越好工龄越长,职位越高。在后航商时代,这种海贸维修单子几乎觅不到,大家都只能一点一点在自家地里刨粮食。久久之,就变成谁更能熬的苦行僧修行。当下船政领头人林翰便是乐在其中的斋戒主持,甭管是远近亲疏,大宗小货,都亲力亲为,口头约好了,当下就从公文包里从出一张信纸拟合同,墨汁还在白板上沥着,双方就热乎地握着手,说着交给我吧,保您的货不出岔子。那是那是,林经理可是咱江河航商有份有量的人,大家都指望着您呢。汇河成江,在中下游处多有江河分支,想要掌握一江水系自然不是件易事,与当地军属搞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此地本是七煌三不管的地带,后来东西航道开辟后,大商会们就组建了当地的自卫军团,专门请了西属军校的长官统校操练,代代相传。虽然没落人散,但根好歹也留了下来。现下自卫军早已组不成团建,最多以排制相称,若遇上有眼识的人,定评一句歪瓜裂枣,不复前元风流。一架挺把式,七八支来福,人手一把火铳,都是十几年前的制式。商会西移后,本地船政没人没钱通路子更新装备。也不必要浪费。多少芦荡结伙的盗贼手持刀枪棍棒就要挟人求财,抢货逃逸。这时追捕肇事者就得靠自卫队抵着船拉响油机,芦苇荡就噗嗤噗嗤的蒸腾起来,枪响烟靡。有时通报不及,多要被撵着靠岸,隔着一座座山头追啊赶啊。没了踪影。就要船政公司通报各地发悬赏,人像大字挂贴通告栏,引的很多人围观。

    林经理脸上挂着笑,款款走过来。你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的上是高兴,这样亲和的魔力是天生的呢,还是在长期与人处事中得益。

    他不轻不重地拍合几次,鼓起大家的注意。

    “咱们这次来了多少年没见过的好活计。这只船队由商队主持,兼带旅船和护卫船,都要维修,尤其是主船的缮事,要麻烦各位师傅多尽心力呀。”说罢拱拱手,处理后续的交接事物去了。旁边等候的浓眉大眼男子见状,用一口蹩脚西语和师傅们打招呼,大致说自己是护卫队队长,负责带各位去船上,就领着众人下了滩涂。

    江口河滩水草丰茂,秋茄、芦苇、藨草、互花米杂丛交着,一窝成,一片连,绵延在及腰的裸地上,青箐的。在广漠沙色下,这样成群的生命之色是很好看的。朝海岸线三四十尺,那几所赫然大物屹立其上。

    近看更显魁梧,装点着海味咸湿。一截截船锚半露着,沿着艳色一路向上看。杆上的帆敛着,甲板上咕咕隆隆地响成一团,一道道尖酔不靡地指挥声异常清楚,如人在旁。浩淼和杨源傻立在原地,师傅们早已和水手们攀谈起来。不问不知道,这路过的好多地方都没听说过,有的是更名换了意,有的是在各样不毛之地开辟出的新原,还有一些让人在意的地名,像隆吉、加雅、古里,自然是不如天涯角和迷雾海这样的莞然大名,但听起那里散在海风上的轶闻,也颇令人神往。

    顺着船舷,身势渐高,视野始广。甲板是通透的深棕木,杆纳全帆,人来人往。师傅们招呼着,杨源就忙过去了。只剩下海风灌着耳廓。鼎沸的嘈杂,挥洒的汗液,让他感觉自己独立于世,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噗哒一踉跄,被撞的半转身的水手,半喊着抱歉,就急着下去拿各式建材以备维修。这一恍神。他也就稍靠着里边,远眺着来时的方向,金灿灿的果实已经挂在了西群岭上,摺出各物的影,大果球欲下,光随着收敛,凝聚成色,深而醇,撒在蒙着灰的海面上,只让人觉得唏嘘。

    承着日薄西山,少年的心有点空空的。有点疙瘩似迷迷地麻爬着脸,叫他浑身升着虚。把视线转向别处,那一道沐着瑰丽昏黄的倩影。一下就把目光收束住了。用紫绸带捆扎的高马尾,两鬓的碎发向后俏,勾勒出侧颊的琼鼻朱唇,下颚微收,双手就安放在舷上,并不慌乱。白蕾纹立领衬撘黑棕短皮裤塑出矫健,有眼识的人一看便知不寻常。四肢都套着黑丝饰带,掩映着间色的肤白。

    她是谁?浩淼忽然觉得渴,喉咙咽了咽,舌头舔了舔。

    似是心有灵犀,对岸船舷上的美人也转过头。

    四目相视。

    少年的心悸住了。那两颗碧绿的猫王石玉珠涌着动人的脉,睫翘张,眉清稍。他感觉眼前的人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他脑海里,在平波无澜的海平面,天光投映下的世的物。

    这是真实存在的么?

    他注意到女孩眼白红红的,嘴微张着。

    她为什么哭?

    浩淼把身子尽可能探出去。他想多看看这样世间下的美物。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哭。

    “嘿,在看啥呢?”一只手突然就落在背上。激灵地一哆嗦,整个重心把持不住了。

    失衡的少年掉下了舷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