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漫漫余生都是你 » 第17章 褪去

第17章 褪去

    卢蔓站直了身体,像是在迎接一场仪式似的。

    薛胥朝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站在浴室内,伸出手握住浴室的门柄,“你留在这里,我会回到你身边。”说完,他便关上了门。

    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的眼前。

    房间内有另外一间浴室,她拿着睡衣走入浴室,她要趁这个时间也把澡洗了,毕竟一会儿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她要保证自己留在薛胥的身边。在沐浴的过程中,往事浮现。

    几年前,薛胥决定回A城工作时,曾问过她,“蔓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她摇摇头。

    他不得不走,否则永远只是这个城市罐头里的鱼,哪怕他再出色,也永远无法大展拳脚。她当然想同他一起离开,可她亦清晰的明白自己的存在会使江老产生偏见,A城有个偌大的罐子,里面封存各式各样的艺术家,即便城塌了,也不影响这坚不可摧的区域内璀璨的戏码。薛胥在进入罐子前已做到卓尔不群,可当一群卓尔不群着被拢到一块儿时,区别小了,再要做到卓尔不群,竞争只会愈加激烈与惨重。她明白他的壮志,所以甘愿退到角落,原地徘徊。

    他离开的第一天,她心中上演了一场壮阔的别离。嘿,他走了,像是他会回来似的,她将他的杯子放在他于书房工作时触手可及的地方;将他的外衣挂在玄关的架子上;准备晚餐时念叨着他喜欢吃的食物与口味。最后沉默地坐在他的枕边,熟悉的味道像在提醒着:他没离开多久,这只是个开始,一段漫长分别的开始。她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洋,怀着对时光的敬意与终点的恐惧,在小舟上摇摇晃晃,没有终点吧?可她多想上岸。

    但事实证明一切多愁善感都是无病呻吟。

    薛胥到A城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回家时,若无其事地带回一袋子已然冰凉的快餐,在她目瞪口呆中走向厨房的微波炉处热饭。

    吃饭。他在家里的餐桌上吃饭;她坐到他身边,揉了揉眼睛,“你,怎么回来了?”

    薛胥比她还诧异的模样,“我下班回家呀,很奇怪吗?”

    她说,“我以为……”

    他说,“你是我的老婆,这是我的家,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下班都会回家,你想留在这里,那就留下,由我来回到你的身边。”

    卢蔓沐浴完毕,刚走出房间,便听见门铃响了。透过猫眼看,是一位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生,通过对讲机器,服务生告诉她,“卢小姐,这是苏铭先生为薛先生准备的醒酒汤。”

    卢蔓开门,接过它并感谢。

    要让薛胥喝下这碗东西究竟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不知道。他已经洗完澡,换上睡衣,乖巧地坐在床上等候安排。

    她端着醒酒汤坐到他身边。他满脸嫌恶地别过头,“什么东西,看上去脏兮兮的。”

    她温柔的劝说,“喝一口,很好喝的。”

    “看上去就难喝。”他托着腮帮子,不望碗里。

    她依旧保持轻软的方式,“乖,把它喝完,我让你亲一口。”

    他转过头来,怔怔看了她片刻,突然在她脸上“啵”了一口,得意地转过头,“不用喝也可以嘛。”

    她决定不再用这么温和的方式了,于是站起身,将碗递到他面前,“薛胥,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他居然接过瓷碗,仰头喝了下去,一滴不剩。

    随后,他委屈地皱着眉望向她,“可以不走了吗?”

    卢蔓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转身将盛放醒酒汤的碗放在床头桌上。忽然,她察觉到脖颈处有一只手掌覆盖在上面,是一只温柔的,热情的大手掌。

    再接着,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她的耳边传来惹热气,带着一股极限狡黠的声音说,“其实,没办法,你逃不了的。你远离一步,我会拉近两步,这辈子都会遵循这原则,你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我就是你的牢笼。”

    薛胥吻她的脸颊。

    “薛胥,你要造反吗?”她的声音轻柔得不具半点威胁,甚至还有点脸红心跳。

    那低低的男音性感得诱人,像是一块异极的磁铁,不住地吸引她,“早就成功了。我劝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否则……你会后悔的。”

    ……

    灯光熄灭后,她轻轻地问,“喝完醒酒汤,清醒些了吗?”

    他睡着了,没有回答。

    她张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简单装饰的浮雕,薛胥喜欢这些东西,住进这间房后,睡前总是忍不住多欣赏几眼,并提出打算认真装饰一番家里的设想;但是今天没有,他像是因为迷路而倍感疲惫的儿童或者脱落翅膀的精灵,脆弱得令人心疼,既想睁眼望着温暖的依靠——她,又被迎面扑来的困倦所侵袭,反复挣扎,最后被撕成两半,最终投降。

    唯她还清醒着。宁静下来以后,细细回想,其实无论是清醒的薛胥还是喝醉的薛胥,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孩子的成分,追求的东西有迥异的部分:梦想与自由,亦有相同的部分:她。

    她多幸运。

    苏铭打来电话;卢蔓替薛胥接起。

    苏铭还是歉意满满的状态,“嫂子,真的对不起哎,我……我就是看薛胥难得放假还这么辛苦地工作,想让他休息会儿……”

    “工……作?”卢蔓轻声问,她生怕吵醒他。

    苏铭回答她,“是啊,从我这里要了一批之前江老跟我合作过的漫画稿,这几天都忙着在看,你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工作狂魔的,怎么劝也没用。……嫂子,没事吧?他回去之后没再发疯吧?”

    卢蔓愣住了。

    对,她多幸运。

    她醒得比他迟,睁开眼时,发现他的目光正盯着天花板,她的手搭在他的胸口。窗帘拉得紧密,外边的太阳不知爬上山了没,墙上的石英钟显示七点刚过。

    “胥胥。”因刚醒,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柔,“你清醒了吗?”

    “嗯。”他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凑到她的脸旁,“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她有些忐忑地问他,“你醒酒了吧?”

    昨晚见到那位醉汉时,并没有太隆重地感受到他与清醒时薛胥的差异;今天再见到模样镇定的薛胥时,她才深深地体会到其中的差别。

    他无奈一笑,“嗯。我记得苏铭递给我一杯水,喝完以后我的意识飘起来了,再后来就不记得了。醒来看见你在身边,猜想大概没闹出什么荒唐的事,过程没让你为难吧?”

    她摇摇头,“没有,超乖。”

    他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这吻的温度适中,恰好撩动她的心弦。

    不为过去且在他记忆中不存在的画面多语。两人按照习惯,洗漱完毕后,下楼吃早餐,结束早餐后,一位奔向工作现场,一位奔往兄弟家。卢蔓没有揭穿他的目的,毕竟已经到了今天,毫无意义,亦无作用。

    薛胥站在苏铭家门口,刚摁下门铃,门便被打开了。苏铭双眼顶着浓厚的黑眼圈,像是站在原地等了他一夜似的,看上去憔悴极了,见到他来时,迫不及待地讨好道,“胥哥哥,你来了,一夜不见,你竟然更帅了!”

    薛胥斜了他一眼后,走向屋内的电脑桌,一边对他说道,“你的账我以后慢慢跟你算;今天我要赶工,别再整出什么事。”

    “遵命。”苏铭立正,敬礼,并匆匆跟在他身后,为他拉椅子,并递到尚未开封的矿泉水,“放心,我要是再耍你我就是大鼻孔的猪,我认错了,胥哥哥,那幅画我免费送给你,不要那五万块了。”

    “五万?”薛胥打开矿泉水时顿了一下,“我出的价是……多出两个零……”

    苏铭的哀嚎响彻屋内,“胥哥哥,我们之间的误会太深太重,但既然是误会,一定有回旋的余地。比如,我能不能收回我的罪孽……”

    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薛胥没有到场。一方面,毕竟两人的关系在现场部分眼睛中是透明的,见面未免有些尴尬;另一方面,卢蔓的任务是全程在后台工作,薛胥来了也无法与她碰面,那么他便失去到达的意义。同时,薛胥拥有需要加快进度审完漫画的原因。

    罗昊同样没有出现在现场。

    谁也没有因一个人出现抑或一个人未到达感到困惑,甚至乱了步伐。

    到达读者与姜禾现场问答环节时,卢蔓闲了些。她坐在工作用的小板凳上,伸长腿,将手抱在胸口,身体放松前倾。

    这一层除了活动区外,还包括一角童书区。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忽然看见一对母子站在两排书架间。那位母亲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儿子的年纪约莫八九岁,两人脸上同样挂着不悦的表情。

    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

    儿子说,“我要买漫画书,我已经有很多很多习题集了。”

    母亲说,“可是那些都写完了。你现在还是学生,不能整天想着玩,妈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能不能不要惹妈妈生气?乖,我们上楼买几本英语习题书。”

    儿子伸出手抱住书架,“我不要。”

    母亲瞪了儿子一眼,“你再不听话,就自己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人要你。”

    “妈妈。”儿子的手稍微放松了些,他委屈地抬起头望向她,又叫了一次,“妈妈。”

    母亲转身做要离开的模样,“以后我就不是你妈妈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童书区。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母亲牵起孩子的手;孩子抬起脚踩上台阶。两人拾级而上。这天下,多的是这样的故事。

    “你不该选择一个无法养活自己的专业,你想画画,就把它当爱好,小时候让你学美术,只是想让你拥有一技之长,而不是妄想把它当成足以填饱肚子的途径!我辛辛苦苦把你培养长大,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这个女儿身上,你不应该让我失望。”

    “我不想让自己沦为赚钱的工具,我想选择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哪怕生活得艰苦一些……”

    “你现在没脑子,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没意义的问题,反正我不同意。”

    她记忆中的母亲固执、迂腐,并且无法与之沟通,可直到今天,她早已意识到当初那些龃龉的意义?是的,谁也没有错,无论是从现实出发的母亲,还是从理想出发的她,她们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只是当时的她并没有冲破桎梏、自我选择的能力,所以只能选择屈服。

    再往后呢?她到了大学,向学校提出修双学位的申请,在艺术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让学校批准了,她既没有违背母亲的期望,亦保持了爱好的投入。

    她望着那对母子消失在拐角。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忽然之间,她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竟发现那对母子下楼了。

    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无奈地往童书区走去,“好啦,只准选三本书,必须写完习题之后看哦。”

    “好的,妈妈。”

    那孩子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卢蔓的耳边。

    她皱紧眉头,往事纷至沓来。

    是的,母亲固执,但她软弱;母亲迂腐,但她顺从;母亲难以沟通,她却放弃沟通的挣扎。这么多年来,她在她面前为自己争取权利的所有竟只有那么一句“我不想让自己沦为赚钱的工具,我想选择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哪怕生活得艰苦一些……”,再后来,她再次回到自己的角落中,接受命运?不,接受母亲?不,她从始至终坚持的都是自己的安排。如果当初她再坚持一些,或许母亲不会将她的梦想当做随口提及的戏言;如果当初她再勇敢一些,敢于反抗母亲的命令,或许母亲不会抛下一切远赴山区。

    “蔓蔓,不许报警,否则妈妈只能自杀了……”

    “蔓蔓,你住到学校去,再也不准回家。”

    “蔓蔓,妈妈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找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再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妈妈每个月会给你寄钱回来。”

    “蔓蔓,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可以赚钱养家了,你无需再依赖我。放在以前,这个年纪的女孩都能嫁人了,你为什么不能独立生活?”

    ……漫天都是漩涡,盖过明媚,盖过阴沉,盖过平淡的时光。

    “卢蔓,卢蔓。”姜禾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童书区已空无一人,电梯口挤着一群焦急等待离开的男男女女,。

    卢蔓猛然从回忆的漩涡中抽出身,眉头紧紧皱着,惊恐地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姜禾。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姜禾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卢蔓那颗摇摇晃晃的心稍止,尽量淡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天啊,活动结束了!?”她额头的冷汗似乎就要滑落。

    姜禾温柔地望着她,“没有,别担心,只是中途休息,你没错过什么。我过来是想问问你,薛胥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