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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

    约莫隅中至才下了朝。

    “官家近些日子为了乞答进犯,人眼瞧着都消瘦了许多,就连尚服局的司衣都说官家的衣服又该改瘦些了。”

    今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卫淮准,瞧他嘴里喋喋不休的念着:“圣人今日得空送来些补汤,说是让官家下朝之后便喝了,臣让人一直温着呢。”

    进了崇政殿,卫淮准的嘴依旧在念叨着,“圣人说知道官家不喜药味,特地找了法子去了药味和苦味。若再不想喝,喝两口便罢了。”

    今上倚坐着,看着卫淮准一直把汤药呈来,看他嘴里还想说些什么。开口说道:“你到底是朕的人还是圣人的人。”

    卫淮准闻言,把汤药放在官家面前的桌上。跪在地上,口中道:“官家恕罪,臣僭越了。”

    “朕未曾说过你僭越了,何故如此?”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卫淮准不由出声笑说,又端起盅里的汤药喝起来。

    跪着的卫淮准不敢出声,今上喝完盅中的汤药,见他还跪着。又开口道:“你啊,以后再这么念叨,朕真的要送你去你师傅那儿再学学了。”

    今上瞧着卫怀准并无反应,这才又道:“好了,起来罢。”

    “是,官家。”听到今上这么说,卫淮准才敢从地上起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你去给皇后送这幅字画,就说让她看看好与不好。若有不好之处,让她来章德殿,朕与她好好探讨一番。”他从殿内的柜中翻出一幅字画,递给卫淮准。

    卫淮准接过字画走出殿门,就往金阳殿走去。

    金阳殿在禁中的平阳殿旁,皇后本该住的是平阳殿。因着先皇后杨氏薨逝,今上思念结发妻子。便不让如今的皇后许氏的住进平阳殿,而是住进了平阳殿旁的金阳殿。平阳殿便照着先皇后在时的样子空置了下来。因着此事还在朝廷上争吵了一番,惹得大娘娘也不悦。

    虽章德殿离金阳殿并不远,可还是需走约莫半刻钟的时长。到金阳殿后,卫淮准经通传后方才入内。

    金阳殿虽不是所有禁中宫殿里最华丽的殿阁,却是最显眼的一个,又是前朝历代帝王宠妃所居之处。这座宫城本是前朝遗留下的,太祖皇帝在时便有朝臣建议新修宫殿,太祖皇帝虽出身名门贵族,但却不喜奢华。一旦修建宫殿耗费人力财力,会损伤国本。

    便将前朝的宫殿便作为本朝的宫城,太祖皇帝给这座宫城取名乐宫。

    卫淮准入内后,由宫女引着才见到皇后许氏。然他常见皇后,但依旧还是能被皇后身上朦胧的疏离感吸引住,皇后就如那书中画中的神女一般。

    他幼时也读过书,识过字。只因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进宫做了内侍,又被都知孔庆云赏识,这才能做到御前。

    “圣人,淮准到了。”宫女的话才将卫淮准拉回现实中。

    扶南坐在殿中的正位上,藕色的常服里,带柳黄的裙衫委曳于地。衬的整个人越发宁静娴淑,乌发上盘着几根发钗,更是显得端庄大方。肤色如凝脂,眉如远黛。明眸善睐,却微带忧色。山根灵挺,朱唇皓齿。

    在座上翻着书籍的手,如柔荑,指,如春葱。闻言内侍的话,微微抬头。

    “淮准见过圣人,这是官家让臣送来的字画。说是让圣人看看好与不好,若是不好,便让圣人前去章德殿与官家进行探讨。”卫淮准边说边呈上字画。

    扶南身边的女官将字画展开,她起身盯着字画看了看,神情之间并未露出一分颜色。“先将字画先收起来,等哪日官家得空了,我再去章德殿。”

    “补汤官家喝了吗?有问过官家味道如何吗?”扶南又突然想到早晨的补汤,又问了一句。

    卫淮准想到今上喝完,却没说什么,就如实禀报了:“禀圣人,官家喝完了,但未说过什么。”

    他未注意到扶南顿了一会儿缓缓这才说道:“你先下去罢,磬儿替我送送淮准。”

    说罢,皇后身后的一位宫女才走了出来。

    卫淮准看呆了,但也随即缓过神来,拱手道:“劳烦磬儿姑娘了。”

    磬儿轻声道了句无事,两人这才走出殿外。

    扶南瞧着两人离开后,才慢慢坐下继续看着手旁的书,可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初进宫时的情景。

    如今入宫已经近三年了,刚进宫时为贵妃,先皇后杨氏身子弱,又怀着孕。太后召她母亲薛夫人入宫,问她可否愿入宫。

    太后大娘娘其实是做好了两全的准备,若是先皇后诞下这胎母子平安便罢,进宫后封她为贵妃也不会觉委屈,还能借机拉拢许国公府。若是先皇后撑不过,那她便是最好的继后人选。

    章建七年秋,她奉诏入宫为贵妃,赐居金阳殿。

    那年秋,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个秋,此后数年间便再也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秋天。

    也仍旧记得在国公府里的年少恣意,潇洒自如,她大概与其他闺阁女子不同,她曾入雎阳书院读书,顶替父兄之名上阵杀敌。也曾看遍国朝的山川湖泊,大漠戈壁。如今进了宫倒是将那些条框束缚住自己了,少了意气风发,多了些稳重自持。

    似乎人被囚住了,心也被禁住了。

    入夜,扶南与今上正坐在庭院中赏月。

    “今夜的月似乎要圆些,也要亮些。”今上瞧着天上的桂魄,不由得发出感叹。

    扶南莞尔一笑,并无言。两人便静静的坐着赏月,直至困意来袭。

    翌日清晨醒来后,扶南梳洗打扮后便去了慈元殿请安。一去一回后已是午时,今上正坐于殿中等待,欲陪她共用午膳。

    “扶南,你贵为皇后,嫁给我多年。以后族追赠三代一事未曾敲定,当年敷衍门面,今不可再委屈了你。先皇后也有此殊荣,近日我便交由有司去办,如何?”

    今上倏忽提起此事,应是思虑已久。

    扶南闻言大惊,忙起身伏地道:“还请官家三思,妾的母亲和妹妹并未有功于朝廷,何以能为诰命。”

    其实她也并不是想要推辞或是谦虚,只是她自小便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进宫做了贵妃,做了皇后并非是想要保家族荣耀,许家满门忠烈,配享太庙和入名臣阁的祖先就有好几位。又何需靠家族中的女子进宫争宠,不过是帝王权术罢了。

    今上放下筷箸,扶起扶南。将她的手置于掌心,拍一拍以示抚慰道:“太祖永元三年规定,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的母系三代皆封为国太夫人,其父辈三代则封王。是旧例也是规定,扶南不必辞谢。”

    国朝仪制确有此等规定,以彰显后族荣耀。太祖皇帝景和皇后明氏更是追赠五代,赐家庙宅第。又以荫及侄、侄孙、期亲,恩及侄女、妇等女性亲属,有官者转官阶或加封,无官者授官等。

    而中书门下制定太皇太后等恩荫条法,规定自今每遇南郊、圣节、生辰,太皇太后,“逐次并录亲属四人恩泽”,皇后可恩泽两人。每遇南郊,诸妃奏补亲属两人,婉容以下一人,才人以下一人。

    既此扶南再不好辞让,应下此事。

    午后她在与后宫诸娘子在院中闲逛,走到一处时有议论声传入众人耳朵里。

    “官家与圣人也成婚好几年罢,虽说先皇后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实在是高。但也不至于到如今都还未诞育子嗣,先皇后也是因为常年无所出才致那些大臣们弹劾后郁结于心……”

    听到此处,诸嫔御具都敛声屏气不敢出声。禁中流传这些本不为过,可如今是传到了皇后面前定是要受责罚。

    扶南身边的女官将那两个宫女提到众人之前,大声呵斥着。那两个宫女吓的面色苍白,求饶道:“圣人饶命……奴再也不敢了……圣人……饶命……”

    扶南瞧着眼前这幅场面,她并未恼怒。这宫女所说是真又有何错,不过是在私底下议论罢了。

    “吾治理后宫事务上向来松懈,此等闲话散值时交流便可。吾今日不是罚你们流传蜚语,而是当值时谈聊。你们可明白?”

    两个宫女不明所以的点头,“奴明白。”

    “既明白便去领罚罢。”

    扶南从不苛责宫人,身为皇后应当爱民如子,有时却也得恩威并济。心当如镜,善辨是非,才能统御后宫。

    回到金阳殿中,她有些失魂落魄。心中回想院中之事,她这么做并不是想要做给谁看,只是她自小在家中便不喜欢理会这些琐事。可自从入了宫,不仅要理这些琐事,更要将这些事做的漂亮。

    在外面的人看来,皇家随意享用尊贵服饰和美味珍馐。可只有自己做了之后才知道,皇家之人处处言行举止要得体,受朝廷谏官的监督。皇后之位看似荣耀,于她而言不过是枷锁。

    忝居高位,从来便不是轻松自由之事。反而要如履薄冰,克己复礼。才能合百官的意,才能合天下百姓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