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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击碎

    我从来没有如此热切的期盼着一件事情的发生。

    所有生物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即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所经历的成就、失败、善心、恶意,也无非是在死亡这个词上增加的注脚。生命线从曲变直不过是一刹那。在那一刹那,灵魂的重量就已经在死神的天秤上过了磅。轻重不过一羽之间。

    所以死亡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期待的瞬间。在那一刻,生命得以圆满,最终我们能看出来这一生所走的路,到底是圆、是方。我从未想过,会对某个事件产生如此强烈的热情和期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迷失过,然后丽玛拯救了我,告诉我生活还有积极的那一面。在此时此刻之前,丽玛也许只是我生命中意外的惊喜,而最终,她变成了我生命的所有意义。

    我的这一生,因为丽玛的存在,得以变得无比圆满。我终于明白,她在我生命中代表的远不止有爱情和家庭。那些感觉,尽管在生命本身以及生命意义这两个无比沉重的话题面前不值一提。但是倘若没有她给我的那些感受,也许就算在死亡的那一刻,我连值得回忆的人或事都不会拥有。我的学习、我的所谓“事业”压根就没有头绪,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即使没有一地鸡毛,但也远远谈不上值得留恋怀念。

    入圣城是唯一值得说道的记忆。可是那毕竟是梦境。难道我要对迎接我的神明骄傲的说一声“我做过一个伟大的梦!”吗。然而此刻,就算一事无成,我仍然会对他说,我找到了生命的寄托,我再也不用去寻找“光”,不用再去寻找“先知”,直到生命终结,我对我的人生很满意。

    是的,我这短暂的一生一直在问自己存在的意义,看似目的明确而伟大,实际只在解决自己的最渺小的问题,那就是我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即使标榜自己是一个脱离社会,追求真理的人,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这其实也还只是我给自己贴上的虚假的标签。可是,在承认我仍然是社会动物的同时,我有过和大多数的选择相反的经历,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当大多数人选择拥抱更有热度的社会的时候,我选择转身重回泥潭;当大多数人将这个世界当作保护伞的时候,我选择让精神世界帮我隔绝世间凌厉古怪;当大多数选择一个没那么爱、没那么不爱的人去组建利益共同体的时候,我又再次选择捍卫我的民族和自尊,推开那个那么爱的人。

    你看,我还是有自己的个性的,可是也造就了那么多遗憾。

    是自由的意志推动了我去做这些选择,然而意志和大脑之间那令人纠结的一秒钟还是让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自由。现在看来,从社会到父母、从父母到社会,然后从社会到丽玛,表面上极端自由的我、没有牵绊的我,实际是多么的不自由啊,摆在我面前的永远只有两条路。

    “‘是’或者‘非’,一旦选择,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那么现在,即使我所找到的这个,关于死亡的最终级的意义,现在看起来是那么不上台面,那么与我在世的生活态度相悖,在这即将消亡的时刻,是它,也只有她,是一个实实在在“是”的选项,没有回头路的选项,是我认定的选项。它让我能够丝毫没有悔意的离开这个实在,迎接虚无,迎接真正的自由。它解决了我在社会生活层面上的所有不甘。即使在精神上我仍然一无所有,但我至少可以承认自己活过了。何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我的双眼紧盯着仍在热切期盼着我的丽玛,直瞪得眼睛因用力过度而发胀,一如在圣城西罗亚水道中因窒息而肿胀的感觉。我是如此急切的希望这一切如同我的幻想一般,真实的发生,让我可以拥抱自己最终的命运。

    然而。

    在我即将无限接近和丽玛合而为一的时候,丽玛脸上的黑布突然粉碎飞逝,丽玛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两条腿绷的笔直。她瞪大了通红的双眼直直的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全部吸入。

    她在拒绝我!

    我感受到自己下坠的趋势在明显的减缓,丽玛在拒绝和我融合!我望向行刑的队伍和那两朵花火,此前在激烈争斗的花火当下已经被两个苦修士紧紧束缚起来,圣父仍然迈着缓慢坚定的步伐,一点一点靠近祭坛的阶梯。

    十步、五步、三步……

    死亡正在步步紧逼走向丽玛,而我此刻和她的距离却已经几乎不再缩短,我已经明确的赶不上应该共赴的这趟典礼。

    丽玛?这是为什么?

    荆棘之锤落下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尖叫。

    然后,是一片深蓝。

    数字3342。有趣又令人绝望的数字。

    蓝色露娜以一种极其关切的神情俯身看着我,胸前是熟悉的编号。在我睁开眼睛以后,看到露娜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房间的门口,然后又转头看着我不发一语。我丝毫没有想要询问、甚至可以说是质询她的冲动……我无法忘记丽玛死前望向我的神情。从她血红的眼睛中,我读到了如此坚定的拒绝,没有一丝怜悯。我“从天而降”的这段旅程在几乎所有的瞬间都还算是美好而惬意的。

    即使是带着死亡而来的行刑的队伍也没有击垮我的精神。我的灵魂在短暂的恐惧过后,甚至因为即将到来的毁灭而无比兴奋,这种感觉在看到丽玛、意识到我即将和她达成永恒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然后一切希望随着丽玛的决绝和那一片熟悉的蓝色而消失殆尽。

    “你母亲死了。”是戴挪的声音。

    “死在里雄,你知道的,特拉维夫南面那个小破城,我在流感病故名单中看到他了,玛丽安•加西亚。”

    “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名字。”

    “来自贝河北岸的,玛丽安•JJ•加西亚,独特的中间名。”

    ……

    “在8月4日,你睡着的第二天。”

    “3342告诉我她怎么都叫不醒你,于是我从沙姆沙伊特赶回来,路上收到了游商发来的简讯。见鬼我以前从来不会打开这种无聊的信息,但是突然想到或许能做成好多死人生意,比如打通一条线,让政府指定由我对接T.C.E.P去回收处理这些脑机……”

    露娜再次回头,似乎是在提醒戴挪什么。

    “额,反正我得去里雄和特拉维夫,就顺路过来看看你。哦对了,今天7号了,你睡了5天了。我实在没辙,只能把营养液从你静脉里打进去,你看,到现在还吊着呢。那个狗日的日耳曼杂种把这玩意儿卖500马克一瓶,整整1500新锡克尔!说是从哪个医院偷出来的……”

    “罗南,你才醒,先休息一下,我给你拿阻断剂。”露娜强行打断了她老板的絮叨。

    “是是是,好好休息,如果有撕裂、颠倒,你让露娜喊我。我出去招呼其他客人。”戴挪说完,应该是立即走开了,我听到“啪嗒啪嗒”拖鞋的声音。

    哪有什么其他客人。

    “要不要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露娜此刻已经改变了姿势,坐到驾驶舱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像极了在陪护住院病人的家属。她并没有给我送上难喝的阻断剂,也许是认为我的病症已经无可救药了吧。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也没有急于去按下那个在某种意义上象征“自由”和“回归”的蓝色按钮。

    露娜就在我旁边静静的看着我。那张凳子应该是在我睡着以后才搬进来的,平常当我们进入系统以后,蓝色露娜应该会站着观察我们的动态,施行她所谓守护的职责。

    我思绪烦乱,压根没有想要理清整个事件的想法,今天是8月3日也好、7日也罢,在我的世界里,丽玛以拒绝和我融合来回应我曾将她推开我的世界,这是一种复仇吧,只有她能够独自进入另一个世界,而我却还在原地。

    “玛丽安的公祭可能就在明天,如果你今天赶去特拉维夫,也许还能赶上看她一眼,明天她就会集体火化,撒到地中海里……”

    “或许明天你能搭戴挪的车去。”

    我不去。

    玛丽安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果她没有发疯(甚至是装疯?),我们俩或许已经一起搬到特拉维夫过不一样的生活。会有人和我聊聊天,会有人倾听我的苦恼,解答我的疑惑,会把我推进那个融洽热烈的社会,让我不那么孤独,让我没有机会遇见丽玛,让我去钻研一个更“正常”的领域,比如实实在在的自然科学或者化学。

    玛丽安不在我的圣城之中。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反正这家店里除了你,也没有客人了。”

    ……

    “如果觉得带着我很显眼,我可以穿些正常的衣服,戴挪也能搞到适合我的皮囊,你知道的,机器人能有很多伪装。”

    ……

    “听着罗南,不论你在睡着的时候做了多可怕的梦,现实是现实,即使漫游系统也有可能不是现实,你是经历过的。你不是还在等录取通知书吗,要飞去苏黎世也得先去特拉维夫。”

    ……

    “那个人还在等你回应。”露娜的口气显得有些着急了。

    可是,我依然不想回答。那个人,不管他是谁,一定不是我所期盼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