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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局外人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在这个陌生的、充满科技感的“船舱”内。我梦到瑞奇朝着我哭,义眼的位置是一双带血的空洞,鲜红的血从她的脸颊流到嘴角。在梦中我充满怜悯,我挖出自己的一只眼睛,并亲手帮她安上。在安上一只眼睛以后,瑞奇的样貌开始产生变化,正当我期盼着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我睡眼惺忪的的打开门,是瑞奇。“我睡不着,这破地方太臭了,一股塑料味道。”“是你想太多了,瑞奇。”说完这句话,瑞奇突然冲上来将我死死的抱住,我的两条胳膊在她的环抱下动弹不得。

    “罗南,答应我,不管莫娜姐姐怎么给你洗脑,不要离开诺阿,他已经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目前为止,你是最像他的。”

    我任由他环抱着,呆呆的站在原地。

    我很想听她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觉得也许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间。瑞奇自从来到曼海姆看到她的姐姐以后,她的神经一直绷的太紧了。现在需要答案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也没有奢望能在这段时间里让她对她的人生经历释怀,但是我想,陪着她,就像来到苏黎世的时候她陪着我那般,我的使命也许就已经达成了。

    我们两个在我的舱门口用这样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站了一会之后,我松脱她的环抱,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房内。她自己坐进了书桌前那张座椅上,低着头沉默。我坐在靠近她的床边,低声说:“玛丽安,这里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我相信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知道。所以,有什么事情等我们回苏黎世以后再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比如诺阿的双腿和你的眼睛。但是在这里,太危险了。”看到瑞奇这么反常的情绪,我不自觉的代入了她对于她姐姐、对于这个地方的敌意。

    “我原本以为你一定要来是想照顾诺阿,现在看来,是我想的简单了。”

    “有时候还是想简单一点好,因为诺阿的事,你以后要动脑子的地方还很多,我的事不重要。我只是怕你回不了苏黎世了。”

    “不用紧张。我不知道你们的故事,我的故事我也没有和你们说起过,但是诺阿,我隐隐约约感觉是他在我的梦里救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和你们待在一起的这一个月,我想我还是很感激他能够把我从那个地方拉出来的。”

    “诺阿确实有他的能力,可是你也有你的能力不是吗,我想诺阿一定是对的,这次不会错了,所以罗南,还是那句话,不管莫娜怎么说,请你相信诺阿。”瑞奇抬起头看着我,此时她的义眼异常的泛红。特别是眼眶的部位。在之前和莫娜争论之时,我也没见过她的义眼有这样的反应。

    看到这个场景,我开始回味刚刚的梦。

    而瑞奇仍然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我们就这么四顾无言的坐着,直到瑞奇再次低下头。

    “真的,别害怕玛丽安,我不会走的。你和我说过了,你姐姐是个魔鬼。我当然听你的。”

    “狗屁姐姐,她是个小强盗,和她妈妈一样。”

    “嘘!”

    “怕什么!”瑞奇突然拿下头上的假发,用左手搔了搔头顶。“这破枕头,睡的我浑身痒。”看到她这样,我有些放心了。

    “那你还带着头发睡觉?”

    “你看到了我戴着头发睡了?这不是光着头怕你吓到我才戴的吗。”

    我站起身想去抱一抱她。

    “别,都过去了,我们没那么亲昵,给你占便宜了我还浑身不自在呢。”

    我无奈的笑了笑。“那今天怎么说,你还准备呆在我这吗?”

    “要你管,我得看着你,别让你给魔鬼拐跑了!”瑞奇重新戴上假发,开始伸手抓她的后背。

    “好好好,我的大小姐!”

    “滚!如果你想莫娜来陪你,我来告诉她。”

    “不需要不需要,我的噩梦已经做的够够的了。那我睡了,我可没你的一二三,你要想待就待着吧,但是我不保证我不打呼噜。”

    第二天清晨并有什么叫醒服务,预示着这一天似乎又是无聊的、没有什么正事可办的一天,我甚至怀疑今天是否能见到重新站起来的诺阿。

    我醒来以后,微微抬起头并没有看到瑞奇在原来那张椅子上,于是在床上两脚趴开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在瑞奇进来之前的梦,在后一段睡眠里没有继续发生下去,也许是瑞奇的存在让我感到安心。

    正当我起身下床的时候,我吓的缩回了双脚。瑞奇那双睁开的、白色的义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就这么蜷缩着躺在我的床边,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像极了一具冻毙的尸骸。

    但是仔细观察到瑞奇规律起伏的胸口,我松了一口气。

    此刻蜷缩在地上瑞奇显得那么的无助,我抱着自己的腿坐在床上,安安心心的看着不知道是否还在梦境里的玛丽安.古德里奇。

    我们就在这一间充满塑料味道的科技舱内一起渡过了一个晚上。

    现在我仍然穿着充当睡衣的短袖和睡裤,瑞奇和昨天晚上一样,头上戴着假发,身上穿着粉色的珊瑚绒睡衣。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白色义眼,似乎想通过她这双眼睛看到她正在做的梦。

    我越来越觉得人类是最无法被定义的存在。

    太阳也好、月亮也好,就算是我们双眼所看到的那些恒星的历史,都能够被定义和解释。

    小鹿也好、狮子也罢,即使是只能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病毒,都能够被定义和解释。

    唯独人类,即是被创造出来的产物,也是正在创造世界的造物者。

    天使是光也好,是实体也罢,人类正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改造这个濒临破碎的自然。有些人沉入了精神世界,但是大多数人正举着唯心主义复辟的大旗,去做着唯利是图的勾当。犬儒教派正在经历畸形的重生,大多数人宁愿做资本家看门护院的凶犬,否认个体存在的价值。

    确实也没有什么价值,如果再这么任由那些位于金字塔顶点的人,继续把自己认作为无所不能的神,继续压榨虚假信仰的力量,继续贩卖精神鸦片,用肮脏的泥沙填补人类不可满足的虚荣和需求。

    自动窗帘已经按时开启,窗外的天光透过玻璃柔和的洒在瑞奇身上,我像旁观者,正在等待瑞奇被加温、被重生。

    我的的确确是个局外人。

    我无法通过瑞奇的义眼看到她正在经历的内心世界。我也无法阻止这个世界来定义我自己,无法阻止这个世界来定义我所做的挣扎。就像此刻躺在地方的瑞奇,无法阻止阳光对她的催生。

    片刻过后,瑞奇似乎是被晒透了,像一个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的更紧了。

    尽管有阳光晒进来,屋子里的温度还是徘徊在20摄氏度左右,这是现代科技住房的好处。可是对于熟睡的人来说,毕竟还是有点凉了,我轻轻下了床,将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准备给地上的瑞奇盖上,这迟来的温暖,不知道能否让瑞奇补上昨晚流失的温度。

    当我抱着被子转身的时候,瑞奇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她直直的躺在地上,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垫在头后。我轻轻的将被子放在她的膝盖上,沿着她的身子向上拉。

    “我还没死。”又吓了我一跳。

    “你的眼睛,我实在不知道你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就算死了也不会闭上的,真好笑……竟然睡着了。”

    如果不是想着要睡,怎么会偷偷爬到我床边,我心里暗暗想着。

    “本来想一脚把你踹下去,结果你太重了,踢了好几下你动都不动。没想到你人看着瘦,骨头还挺重,要是膝盖受凉了,我得找你背着。”

    “背着多累,让你姐给你装一副新的就好啦。”

    “呸,晦气。”

    “今天干什么?还是干耗着?”瑞奇和我有着一样的疑惑。对此我也解答不出来,于是我摇摇头,走到窗前再次伸了个懒腰。

    “要不咱俩出去走走,你看那里,那个像天文台一样的地方,不知道能进去吗。”昨晚“进舱”的时候天色已晚,直到现在窗帘拉开,我才发现我们正身处一个空旷的山坳里。窗外正对的山头上,一座半圆形的纯白建筑站立在顶端。我经验性的将它认作一个天文台。

    “去那儿做什么,德国的星星比瑞士的大吗?再说,你看我……”说着瑞奇用手指指尖敲了敲义眼,“你小看它了吧。别费那劲,再说那也不是个天文馆。”

    “莫娜还是给你装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可是我又没有,不想去算了,就待在房间里等诺阿吧。”

    “你要看星星,今天晚上我共享给你,我作你的眼睛。”

    “还能这么干?你这个两个眼珠子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到底还有什么是这双义眼办不到的,我对瑞奇的义眼再次充满了好奇。瑞奇此前说的,这副义眼是她赢来的,那代价究竟是什么。

    如果人类的身体机能是可以通过义体无限增强的,那或许真的有机会造一个“神”出来。

    但是经过科技加持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眼前的瑞奇,还能算是一个自然进化而来的人类吗?

    我对人类的定义、个体的自由,这些概念产生了不小的疑问。当义体不受本体控制的时候,当个体意志受到侵犯的时候,我们应该被称为生物还是造物。当我们漫游的时候,我们的个体意志是否也会被侵犯呢,我的梦,是经由我的大脑自由发生的,还是“被发生”的呢?

    我望着瑞奇无所不能的义眼产生了怀疑。

    “怎么共享?”我好奇的问瑞奇。

    “找根线,把这里连接起来就行了,难道你的接口没开共享协议?”

    “共享协议?我和丽玛签过长期的漫游共享协议,只是为了到同一个世界里,和那种平台直接锁定的临时协议还不一样,这个算吗?”

    “丽玛?哦……哦……不管了,应该差不多,共享我的视野,我的感受,你和那个……丽玛?试过吗?

    “这倒是没有。”

    “今晚吧,你不是要看星星吗,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