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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引力

    尽管龙平曾说他已经和瑞奇做了解释,我仍然不敢直接面对瑞奇的义眼。我给瑞奇发了信息,说我自己直接回以色列处理母亲的事情,辛苦她一个人回布鲁格。

    实际上我并没有打算回以色列。

    森雄太那里到目前还没有最新的进展汇报给我,甚至连回信都没有。我暂时将这件关于另一个玛丽安的事情放到一边。于是在瑞奇走后,我预定了一张出发去汉堡的车票。

    我在疯狂的曼海姆“亲眼”见证了疯狂事件的发生,我的惊恐仍未消散,或许现在的我更需要一些和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更接近的环境来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一下。选来选去,似乎汉堡会更有人情味一些,况且那里还是“失踪了”的基米希的家乡。

    我也想过去更近的辛德芬根或者柏林,但是想到这两座城市和曼海姆之间有着相同的性质,于是就放弃了。

    “土星爆炸了”,这对于太阳系整个引力场一定存在影响。

    但是放在太阳系这么大尺度上的变化,它需要多长时间才会影响到这个我们立足的世界,我实在无法判断。如果仅动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我会想到引力变化对于地球潮汐以及海平面的影响,阿姆斯特丹、汉堡、上海、迈阿密、甚至日本整个国家,这些海上的明珠也许会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里从大陆板块上彻底消失,到时候西奈半岛应该也不会存在了,所有痛苦、灾难都会和美好的事物一同沉入海底。

    又也许,没有了土星这样一个引力的源头,我脚下这颗孕育着生命的星球,会越来越靠近太阳,变成炼狱一般的模样。

    我当然说不清楚,可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这是众神在角力,他们在互相拉扯。

    所以在这个还没有分出胜负的时刻,去看一看还健在的海岸线,应该也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我还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的哪怕1%。

    加缪说:要了解一座城市,较简单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

    这是一个不可能绕过“时间”和“深究”就能得到大致概念的过程,即便常住在城市里的人,都有可能无法看清这个城市的本质。

    诺阿也说过,“所谓的社会,由一个个貌合神离,一肚子坏水的小团体‘暂时’的结合在一起,一个假意、甚至根本虚构的领袖,用谎言收割人民的信仰和仅存的善良,去满足它本身邪恶的虚荣。”

    他的判断也许有些偏颇,但并不是没有道理。

    假设完全按照诺阿所说,城市的表象是社会运作,社会运作的基本动力是那些小团体,小团体的核心,即使标榜出来的是信仰、是政治目的,说到底还是那些个人心中的所谓终极目标。

    我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希望去了解每一座去过的城市,原因不外乎一个: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真正了解,我都没有给自己设立过终极目标,又何谈去了解他们隐藏着的终极目标呢。

    如我想要了解自己,同样要看看自己是如何面对工作,面对生活,面对爱情,面对死亡。

    如同独自驾驶四轮马车行走在崎岖山巅的旅途,在充满绝望、恐惧和焦躁不安的行程中,一边疲于提升驾驶技术、一边又要强迫自己审视内心。与此同时还需要提心吊胆着,希望自己不会死于下一颗凸起的山石。

    如我想要了解自己,我需要具备时刻将自己的灵魂抽离开自己的身体的能力,让我可以从头顶上方直直的向下俯视,不带有一点角度,不夹带一点色彩,直视自己的每一抬手,每一开口,甚至是脑海中的每一个念头。

    但是即使是圣人和先知,谁又能够时刻保持最纯净的客观呢?

    对此我很悲观。

    这颗星球无法摆脱太阳系复杂的引力场,无法在这个既有的引力场里走出不一样的弧线,除非引力场发生变化,让众神之间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构建新的秩序和平衡。

    灵魂同样无法摆脱肉体,他们之间的引力如此强大,以至于每当灵魂想要跳出肉体接受审判的时候,也一定会被所寄宿着的肮脏的肉体所拖累。就像肉体上残疾或者持续的痛苦,一定会在某一时刻引发灵魂的扭曲,这是再高尚的人都不可避免的。

    (我想到了瑞奇。)

    意识和实在孰先孰后,意识和实在孰强孰弱,亦或是灵魂就像我脚下的这颗星球一样在肉体、欲望、社会等等众多的引力之间来回,以固定的轨迹行走,直至平衡被破坏、引力场被重塑,灵魂得以暂时摆脱束缚,但又被一个更为强大的罪行所吸引。

    也许平衡才是最稳妥的结局。

    但是我不能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这样的结局。

    瑞奇说,她看到了我的黑暗面。

    或许她说的没有错,我不可能“幸运”到目睹每一场灾难,但是每一场对于她来说的灾难,比如诺阿的双腿,比如这次爆炸,似乎都又会与我有关。

    所以在我黑暗的背面,还有谁会来给我揭示光明。

    汉堡或许本身也是一个被各种引力拉扯的城市。当我到达汉堡以后,我的思想被这座城市暗藏在各处的心机、明目张胆展现出来的形象不停地挑逗。我之前认为这座聚集了德国北部四分之一人口的大城市一定充满人情味,但是我最终却发现了这座城市在人情世故之外的无奈、妥协以及斗争。

    第二天我搭乘古老的客车从曼海姆抵达了汉堡。

    从走进曼海姆火车站开始,世界时钟仿佛往前拨动了一个小时。特别是当火车缓缓驶入汉堡中央车站的那一刹那,光线陡然间变暗,这一座钢铁巨兽就这样将火车连同我在内,一并吞入腹中,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座银灰色的庞然大物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矗立了超过百年,它的尺度无比巨大,几乎不同于现时代的任何一栋建筑。在虚拟现实覆盖了公众生活的全部以后,早就已经不存在需要将真实的人大规模的集中起来的需求了。

    即使是那个阿姆斯特丹的欧亚中心,那个现时代西方世界的权利中心,即使是那个美国人从五角大楼那个血腥屠宰场改造过来的“世界中心”,说起来不过是由几间豪华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办公室和会议中心点缀的,主体仍是巨大数据中心的计算机。

    这座车站经过屡次重建,但仍然保留了旧世界的风貌,庄重、严肃、笨重,毫无科技感。但是它将旅客都隐藏在自己的阴影里,给人任何现代现代科技都无法匹敌的安全感。透过那种古老的由钢铁骨架和古老玻璃皮肤所组成的机理,阳光被分散成不同颜色的方格,投射在深褐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就像在地上画了一盘不规整的棋盘。

    车站里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如同棋盘上各为其主的士兵一样低着头冲锋。我抬头站在人流里,出神的望着车站的顶棚。

    有多久没有站在这么巨大的天棚之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意外的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上一世曾经来过这里,并在记忆里留下了印记。这是我在汉堡的第一站,中央车站的一切都让我感受到那种独特的、古典的、不可复制的安全感。就算世界末日当即到来,就算海平面当即上升,将这钢铁穹窿作为我的盖板钉死在我的棺椁之上,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我走出中央车站,站在没有玻璃阻挡的阳光之下。感受着这座水系交错的城市所带给我的潮湿的感觉。与莱茵河之旅中那种湿哒哒的感觉不同,这里的空气虽然潮湿,但是因为隐约有好闻的海的味道,所以并没有让我感到不适。

    我用手机订了一家有学生优惠价的旅店,便跟随导航准备步行前往。

    在这个有点湿热的午后,在一座陌生的、庄严的、古老的城市中漫步,让我感觉自己更加贴近一个思考者的角色,而不再是瑞奇口中秩序的破坏者和黑暗的代言人。

    汉堡市中随处可见古老的桥梁飞跨过平静的运河。

    我在走过的每一座桥中央驻足,望向运河两岸或高耸、或厚重的建筑,透过由建筑和运河组成的那道中轴线平静的看着天空。两岸的建筑地基长久的、直接的面临运河的冲刷,在阳光底下散发着不亚于河水本身的光彩。地基的高度基本都会超出河面两米左右,再往上可能就是一扇造型别致的窗洞。

    我幻想自己坐在那扇最好看的窗户里面,透过窗户就能感受到被河水反射上来的柔和的阳光,手中的书也会在这波光粼粼的景色之下变得乏味,而身边的咖啡香气混合着氤氲的湿气变成一种独特的慵懒的味道。

    许多走过的桥上都有雕塑的装饰,我仔细打量了其中的几个,发现它们之中既有虚构的偶像、也有实际存在的英雄,或是这座城市的守护天神,或是君主,或是传说中的拓荒者和奠基人,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我在原本懒散的情绪中生出了一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

    这座城市古老的建设者们,他们到底有什么信仰,他们到底有什么依靠。

    路过汉堡市政厅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五点,我有些饥肠辘辘,便决定明日再来造访,这座市政厅以前是欧洲大陆上最大的办公机构,这里面曾经充斥着形形色色心怀抱负的政治家,他们或许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相信命运的一群人,但是他们的内心又是那么虚弱和无助,于是在挣扎过后,也许又会变成最为虔诚的教徒。

    这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这是个充斥“实在”问题和“虚幻”祈祷的地方,就像这个一座专注临终关怀的医院一样,淡淡看着城市的兴旺衰败。

    政治家们是最无力的,因为在欧洲大陆上从来都不存在真正的政治,从宗教到工业,从工业到资本,从资本到科技,政治背后永远有一双大手,被这些东西推动着、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