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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酒招非酒

    酒招非酒

    经常有年轻的朋友来询问文学之道,同时又附上他们自己写的一些作品。我总是告诉他们,世上并没有共通的文学之道。但看了他们的作品,只想作一个最简单的提醒:酒招非酒。

    他们往往还没有开始酿酒,就开始在涂抹花花绿绿的酒招。

    酒招,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醒目景象。行走在漫漫长途间,忽然看到树丛村落间有一面小小的旗幡飘出,表示这儿有酒肆等着你,可以坐下来慢慢喝上几盅。这对疲乏的旅行者来说,无异于荒漠甘泉,一见就兴奋异常,立即加快了脚步,向那里走去。

    酒招之下,必须有酒肆。如果酒肆还没有开张,或已经歇业,旅行者一怒,会把酒招扯下来,以免后来者上当。

    我把这个比喻,移回到文学上。

    这是他们送来的一篇小说的开头:

    一棵老树抖尽了树叶像是已经枯萎,但寒鹊知道这仍然是明年栖脚的地方。农村女性坚韧地支撑住了一个个家庭,让子孙后代都不忍离乡外出。

    把作品的主旨一下子端了出来,却忘了多数陌生读者的阅读心理。大家都不愿意与路边一个开口就讲大道理的人交往,因此大多会转头而去,不再成为你的读者。

    如果是这样的开头,效果就不一样了:

    她好像是说,出去走走。但是等到年菜摆满一桌,全家已经坐定,八十五岁的老祖母还没有回来。

    一看就知道,从这里,酿酒开始了。“酒招”上的理念,可以在这种质朴叙事的过程中慢慢渗透。

    另一篇小说的开头是:

    海睡了,浪困了,一场人类与大海的搏斗,明天就要惨烈地展开,惨烈到天地惊悚,鬼哭狼嚎。

    我看上了开头的六个字,因此建议改成:

    海睡了,浪困了,李家大叔却笑了。他从床上起身,到海边嗅了嗅明天的气息。

    把搏斗的惨烈性提前预告,这就成了“酒招”。该怎么写这样的搏斗,请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个文本,因最质朴的叙事方式而惊心动魄。

    一篇散文是这样开头的:

    周易有云,涣其群,元吉。此为本卦爻辞,涣,坎下巽上,即风行水上。此间哲理,千古皆通,让人醒悟。

    这个“酒招”显然是过于卖弄古风的玄秘了,只让人觉得藏有远年陈酒,却故意不肯说明白,那又怎么会“千古皆通,让人醒悟”呢?

    如果让我这个熟悉《周易》的人来写,就一定让广大读者都能懂得:

    《周易》里说:“涣其群,元吉。”意思是:涣解小团体,是一件好事。不仅对社会好,而且也对自己好,好上加好,所以称得上“元吉”。

    另一篇散文是写自己告别托尔斯泰式的苍老小说后所接受的现代派文学,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平生最喜爱的小说,是爱尔兰作家弗兰·奥布莱恩的《双鸟戏水》。作品的叙述者是一个学生,他在写一部关于特莱利斯的作品,而这个特莱利斯则正在写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又在反写他。这个涡旋,构成了现代派文学的大解放。

    这一段文字其实写得不错。但是,对广大中国读者来说,还要以引路的方式说明这种小说结构的文学价值。

    因此我的写法会是这样:

    爱尔兰现代小说《双鸟戏水》采用了一个奇特的结构,作品里的四个人都在写书,都是轮盘式的互相揭发、互相报复的书。这些书一段段地交缠在一起,让读者明白人类写书是怎么回事。而且又交缠进了神话,原来老祖先也是如此。

    这里出现了散文和学术论文的差别。散文即便是在讲述最深奥的事,也要尽量为读者排除障碍,产生感性效果。如果借用酒的比喻,那就是一定要让读者闻到酒香,浅尝一口。在散文写作中,过于艰涩,那就不是酒,而是“只能入目而不能入口”的“酒招”。

    没有感性,必遭拒绝,而且又必趋雷同。

    记得我曾在哪篇文章中提到,有一次参加一所名校的校庆,台上出现很多官员,奇怪的是,有四个官员讲话的开头居然一模一样:“金秋十月,桂子飘香,莘莘学生,欢聚一堂。”估计是秘书们懒惰,照抄了通行文本。但在第一个官员讲话之后,后面三个官员为什么不避开重复呢?答案是,避开了重复,他们不知道讲什么好了。

    明明是很不一样的生命活体,避开了重复话语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正证明他们关闭了自己的感性系统,认为那是拿不出来的东西。其实,感性系统恰恰是人类最精彩的部位,关闭了感性系统,也就关闭了文学系统和美学系统,再加添多少“金秋”、“桂子”都于事无补。一个关闭了感性系统的人,总是显得又木讷,又笨拙,缺少灵性与感情。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出色,更万万不可染指文学和艺术。

    这又回到了本题:所有的酒招总是重复的,只有酒招而没有酒,总是让人气忿的。

    好,至此已经可以做一个归纳了。

    文学之道的入口处,有两级台阶,它们是:

    一、质朴叙事;

    二、感性描述。

    质朴叙事对小说更重要,对散文也需要。感性描述则是小说、散文都不可缺少的。

    现在不少文学爱好者常犯的错误,就是太迷醉说理和抒情。据他们自己表白,他们说的理是“哲理”,他们抒的情是“真情”。其实,如果没有动人的叙事作主干,那些“哲理”和“真情”都没有文学地位,不管用多么漂亮的词句来包装,也没有用。

    只有洗去了那些理,那些情,叙事才称得上“质朴”。只有质朴叙事,故事才能获得本质之力,而力扛千钧。

    在这一点上,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常常糊涂,是因为他们受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太深影响。老师说,那些作品全是“经典”,因此,把那些作品中明显的缺点和弊病也都经典化了。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作品,有什么共同的缺点和弊病呢?那就是,当时的作家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又都是嫉恶如仇的失意者,都不擅长天马行空地编故事,都不善于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结果,从总体看,确实也没有留下几个精彩的故事。当代影、视、剧的从业者很想从现代文学中改编一些作品,但由于找不到具有足够张力的故事,每每半途而返。

    由于严重缺少编故事的能力,中国现代作家们就只能把文学的地盘让给说理和抒情。因此多数作品都是情绪性的社会揭露和思想批判,美学成色都不太高,很难与古典小说和国际名著相提并论。

    要改变这种倾向,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工程。从美学操作上能找到的突破口,就是“质朴叙事”,大力提升讲故事的能力。

    我在上海戏剧学院主持“编剧”课程的时候,首先要全体学生熟读世界各国小说中最精彩的五十个故事,然后十人一组进入课程。每个学生每次都要用五分钟时间讲一个即兴编出来的故事,由九个同学进行评判。评判时禁用理论概念,只从感受上来评判好听不好听,动人不动人,新颖不新颖。而且要说明原因何在,该怎么改。修改之后,再讲再评。每个学生听了别人的那么多故事,那么多评判,也就明白了自己的故事存在的问题。这样一轮轮下来,大家讲故事的能力快速提升,当然也自然成了合格的编剧人才。

    上文在举例时提到爱尔兰的现代派小说《双鸟戏水》,就是在我的编剧课里令同学们深深惊叹的作品。它给质朴叙事一个有趣的轮转结构,里边并没有说理和抒情的地位,却能让人卷入一种浩大的冥思。在这种作品中,整个世界都酒意烂漫了。

    上好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年轻的爱好者们只要入了门,就百无禁忌,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自由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