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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文化的替身

    在没有发生战争的情况下,一座城市在不长的时间内突然失去了文化重量,这种情形,在世界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我有幸,亲身经历了。

    一九八七年,我还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的领导职务,接到通知,让我暂时搁置手上极为繁忙的工作,到北京接受一项秘密任务。

    秘密任务?这对我来说很不习惯,一路上思考着躲避的借口。到了北京才知道,是参加一次很高级别的文化评选。

    文化评选为什么变成了秘密任务?有关官员告诉我,这与诺贝尔奖的评选程序需要保密一样。我们这次要评选的,是每个文化艺术领域中的“首席”,将会由国家领导人亲自在人民大会堂颁布。由于规格很高,领域划分很大,每个领域只评出一个,很多领域可以空缺。

    这样的评选,如果公开了,必然会造成各省各部门激烈的竞争。可以想象竞争的理由都会非常充分,却很可能在吵吵嚷嚷间把事情拖垮了。因此,保密很要紧。

    既要实行保密,又要维持规格,因此评选专家很少。北京的评选专家由王朝闻先生领头,外地的评选专家由我领头。

    与王朝闻先生结识是一件高兴的事。他已经仔细阅读过我的四部学术著作,而我,则赞扬他为“老革命中艺术感觉最健全的人”。

    这次评选,有一个很不错的工作班子,他们在整体保密的前提下做了很多民意测验,又搜集了海内外的评价资料。对于一些著名的文化老人,也上门进行咨询。因此,在我到达北京的第二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因为要评选的是各大文化领域的“首席”,必须人所共知,形成候选名单并不困难。我看到,领头四大领域的第一候选人,确实很难动摇——

    文学:巴金。

    音乐:贺绿汀。

    美术:刘海粟。

    电影:谢晋。

    比较麻烦的是戏剧领域了。

    第一个麻烦是:戏曲和话剧要不要分开来评?按照“大领域”的宗旨,应该合在一起评出一个,但戏曲剧种有一百七十多个,知名演员一大堆,如果全部由话剧囊括,似有不妥。因此,我和王朝闻先生一致决定,分开。也就是说,戏曲评一人,话剧评一人。

    这就带出了第二个麻烦。话剧的第一候选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曹禺、夏衍。曹禺当然重要,但夏衍曾与田汉一起,对中国戏剧的发展起到了引领作用。田汉已经去世,夏衍就具有了足够的代表性。

    那就先解决第一个麻烦,戏曲领域选谁呢?在梅兰芳、周信芳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异议的,只有俞振飞。即使在矛盾重重的京剧界,对他也是共同敬重。

    面对第二个麻烦,即话剧领域的曹禺和夏衍很难定夺。我们的工作班子拜访了这两位老人,想听听他们自己的意见。工作班子回来后说,两位老人都很谦虚,都不想被选。这是意料之中的,而且工作班子几乎同时收到了他们的亲笔信。

    曹禺在信中说:“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编剧只是起点,真正的戏剧大师应该是导演。中国导演素称‘北焦南黄’,现在焦菊隐先生已经离世,应该评选黄佐临先生。”

    夏衍在信中写道:“一个生气勃勃的国家,千万不可以把一个五十年没写过剧本的编剧评为戏剧大师。我心中的戏剧大师是黄佐临。”

    两位老人都推荐了同一个人,麻烦解决了。

    第二天再开会,王朝闻先生笑了。他说:“我在今天起床前突然想起,我们要评选的这一些首席大师,居然全在上海!”

    “啊?”这下我也惊讶了。这些天我们想来想去,居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地域。如果一次国家级的评选结果全在上海,我这个来自上海的评选专家就太有嫌疑了。因此我再一次拿起名单,希望有所调整。

    我喃喃地念着:“文学,巴金,上海;音乐,贺绿汀,上海;美术,刘海粟,上海;电影,谢晋,上海;戏曲,俞振飞,上海;话剧,黄佐临,上海。”我凝视再三,实在找不出可以调整的缝隙。

    王朝闻先生看我着急的样子,说:“你不必过于担忧,这是一座城市的骄傲,证明直到今天,中国文化艺术的中心,还稳稳地坐落在上海。就像佛罗伦萨对于意大利,法兰克福对于德国。至于上级要作什么样的全局考虑,那就由他们调整吧。”

    我离开北京回到上海,还一直为这件事苦恼着。“全在上海”,这在全国民众的心目中会产生什么印象?我觉得一定是负面大于正面。

    但是,我的苦恼很快被一个传言解除了。这个传言说,有这么一个评选,每个戏曲剧种都要评一个最高代表人物。于是,北京京剧界有两位脾气很大的老演员一下子激愤异常,扬言:“如果评上了那个人,而不是我,我立即跳楼!”

    他们还把这句话写成书信,多处投寄。

    一个著名京剧老演员跳楼,这事即使仅仅有一丝可能也不可以发生。因此中央领导示意,这个评选活动暂停。

    这件三十年前的往事,经常在我心中盘旋。

    开始几年,我在期待这个评选活动的重新开始。因为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而言,首席艺术家被欧洲称之为“仅次于上帝的人”。没有这样的人,再发达的社会也终究会是一片精神沼泽。

    但是过了几年,我不再期待。原因,恰恰是为了曾让我骄傲过的上海。

    居然,那个让我在王朝闻先生面前感到不好意思的名单快速不见了。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上海已经完全无法进入那个名单。

    一个不必争论的事实摆在眼前:“全在上海”变成了“全无上海”。

    如此彻底的颠覆,肯定不是有外人在刻意扼杀。在正常的社会,文化的事谁也扼杀不了,一定是上海文化本身出了问题。

    老一辈艺术家的相继去世,当然是一个原因。但是,在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哪里的老人不会相继去世?对文化而言,老人必然会离开,余脉总是会延续,而且往往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且不说世界了,只说国内,三十年来在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涌现了很多国际赞誉、全国关注的杰出人物和杰出作品,然而,几乎都不在上海。更麻烦的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上海似乎也没有出现的可能。

    几十年前,我是为上海文化喝彩的第一人。现在事情反了过来,几乎年年月月都要遇到诘问的目光,大家要我分析此中原因。

    原因可以写厚厚一本书,这篇短文我预定了长度,因此只是约略说一说。

    著名上海史专家唐振常先生对我说,上海是中国近代报刊业的发祥地,因此,“报刊文痞”成了上海文化的特产,也成了上海优秀文化的主要障碍。因为他们懂一点文化,执掌着传播权力,影响着市民取舍,最容易把优秀文化的高度拉下来,甚至拉成哄传街市的负面新闻。对此,老一代艺术家袁雪芬女士曾以自身经历向我反复讲述。后来,社会制度发生变化,某些报刊人物就以“评论家”、“杂文家”、“总编辑”、“名记者”的身份出现了。唐振常先生说,就连“四人帮”里的张春桥、姚文元,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们表面上也算“文化人”,实际权力又高于文化创造者,与前面所举的文化大师如巴金、贺绿汀等产生了激烈冲突,与刘海粟、谢晋、俞振飞、黄佐临也格格不入。

    新时期以来,随着传播技术的突飞猛进,上海的传媒系统更是笼罩住了文化系统。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以市井价值取代了人文价值,快速把上海文化做俗、做碎。主导者,则是传媒间让全国各地都不太喜欢的所谓“海派文人”。“海派文人”倒不排外,却严重“恐高”,也就是近乎本能地冷落一切超越上海的宏观创造,只习惯于在传媒上摆弄一些“文化小吃”而自鸣得意。前面列举的各领域文化大师,没有一个是上海人,当然更没有一个变成了“海派文人”。海派传媒对他们都敬而远之,毫无热情。如果要再倒算上去,那么,曾经在上海居住的章太炎、王国维、鲁迅、茅盾,都丝毫没有“海派文人”的气息。他们都不喜欢海派传媒,只把上海作为一个暂居之地,却以一种“非上海化”的宏大生存,使上海文化一度变得宏大。但是,他们的“非上海化”生存并没有改变上海的文化土壤,等他们一走,海派传媒又成了上海文化的替身。

    除了“传媒替身”外,上海文化还遇到另一个“行政替身”。那就是,由于上海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管理的高度有效,对文化也形成了一个周密的行政体制。这个体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设施、文化资金、文化交流,看起来是一片繁荣,却忘了,文化创造的灵魂,一定不会栖息在豪华的热闹中。真正的文化创造者要求的,是宁静、自由、安全、独立、尊严,以及在市井热闹中傲然固守文化等级的权利。

    文化官员都有学历,也懂一点文化,但这与创造的核心奥秘还遥不可及。因此,所有的奖励、研讨、握手,都只是隔靴搔痒。搔得实在太周到、太规范了,创造者只能脱下靴子,赤脚逃走。

    简单说来,当那些大师一一谢世之后,上海文化的魂魄被两种“替身”稀释了:传媒的替身和行政的替身。

    这个教训,具有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