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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995年9月1日这一天,陈月红如期坐到了村小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这一天,她妈谭家英早早地起床,给她编了两条俏皮的小辫子,又让她换上了亲手做的新衣服,淡蓝色的底,粉白色的花。短袖开衫上衣上钉的是白色的塑料扣子,配上娃娃领;裤子是微喇叭长腿裤,这是谭家英能想到的好看样式。

    谭家英很是激动,她给女子煮了一碗面条,面条上窝了两个荷包蛋,去学堂的第一天吃上一碗鸡蛋面,喻意在这个学期门门考一百分。

    陈月红上学这事还是谭家英去求的谦世叔,陈有和对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家里又没有钱,一百五十元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农村家庭也确实不容易拿出来。去借也没地借,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没办法,她只有去找在村小担任教师的本房谦世叔,他与孩子爷爷是本家,虽然不是特别亲,总归是一辈的。陈谦世家在塘堰边斜坡上往前走一二十米的地方,那里被三口水塘围住,一条小路上去。谭家英穿过塘堰小路,上了坡。三个新起的红砖瓦屋出现在眼前,最外边的是陈功世家,往里两间并排修建的分别是陈谦世和他哥陈万世。谭家英进了谦世叔的门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事本来应该陈有和来的,叔侄好讲话一些,可陈有和怕丢脸,不肯来。

    她就只有硬着头皮来了,她先找婶婶拉了几句家常,这才艰难地开口:“谦世叔还没回来呢?”

    “没呢,去地里泼尿去了。”谦世屋里的婶婶耳朵不是很好,跟她说话得凑近了,提高音量才能讲清。

    坐了没一会儿,太阳下山的时候,陈谦世担了一对空尿桶进了门。谭家英等他把尿桶拣拾妥当,重新站在厅堂里的时候才上前开口说道:“谦世叔,来求你点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什么事?”。陈谦世一本正经道,他平时也这样,做事一板一眼。但是,人还是谦和有礼的。

    “就是我那女子。长到快九岁了,还没进学堂……”,谭家英顿了顿,“下半年开学的时候准备让她去读书。”

    “这是好事。你跟有和能这样想是对的,别总想着女子要嫁出去就不给读书。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读点书好。看看我们房里,一群的女子,没一个识字的。以前的也就不说了,现在国家提倡扫盲运动,女子也要上学。”陈谦世很是赞同。

    “就是屋里没票子,学费拿不出来。叔叔,你看能不能帮我挽个数在你名下,过年前一定还上……”谭家英艰难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令她没想到的是,谦世叔很爽快地答应了。开学的日子,陈谦世找到校长,说明要替陈月红担保,学费就先欠着,等年底补上。就这样,陈月红才上了这学。

    陈月红此时正坐在教室的中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糙水泥地面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四排旧木桌椅,每个桌子上坐了两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左右两边的粗沙石墙上一个大大的木窗户,窗户上安了一排婴儿拳头大小的木棍。教室前边是一块大黑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上边讲话、发书。她是这个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

    下课铃响了,陈月红快速走出教室来到隔壁一年级一班的窗户外朝里张望。兰花和华英也来读书了,她们分在一班。其实她们两人上这学也不容易。陈华英不用说,她爸本来就答应了她的,为了女子来上学,陈友世趁着清明前的那场冰雹雨,不知给人拣了多少间屋的瓦,这才攒了学费钱。陈兰花本来是上不成这学的,她爸陈学贵觉得女子读书就是浪费票子,长大了还不是得嫁人。还不如在屋里帮着做点事实在,再说前头两个女子都没上过学堂,给她去了,那两个大女子不得怨恨吗?“干脆就都不给去”,学贵心里这样打算。可偏偏就有多事的。开学前,学堂里的白头发校长来他家说要给孩子上学的事。关他什么事!陈学贵心里气恼,但他毕竟是自己曾经的老师,面子上还是得尊敬。

    “读得没什么用,您看我读了几年还不是回来作田。我两个妹妹也是读了两年,还不是跟那些没进过学堂的女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你说读起有什么用?”。学贵列举了一堆的人物来推脱这事。

    “世界变了,往后的日子还是读了书的好。”白头发校长慢悠悠说道。“话呢我是按上边的要求带到了,送不送去也看你自己,别人强迫不得你是不是?”

    等白头发老头走后,学贵越想越气:多管闲事!

    但是转念一想:经过这么一折腾,再不送女子去学堂,恐怕别人要说闲话,那些人会说自己有钱舍不得给女子用一分。哎呀,这都是那老头惹的祸!

    “算了,算了,就送去读个一两年。”学贵这样打算着。

    陈月红在窗外踮起脚尖朝里望,兰花和华英正在座位上打闹。

    “兰花,兰花……,华英……”。陈月红朝她们不停招手。

    教室里的两人看到后飞快地走了出来。

    “啊呀,你们老师好不好?”。华英一出来就问。

    “不晓得。我们是一个女老师呢。”

    “听别人说我们班的老师可严了,就是邱头大队的那个胖子老师。”

    三个女孩说着话,来到长着杂草的黄泥巴操场,操场上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有踢毽子的、有跳皮筋的。男孩们跑跑跳跳地从人群中穿来穿去。三人仔细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栋两层的沙石木樑结构土房。南北东三面都是教室,南面一扇铁闸栏门算是学校的正门,闸栏门右边就是一年级的两个教室,闸栏左边还有一个教室,那是五年级的教室。北面和东面一排有三个教室,一条长长的七字走廊,走廊靠外边立着一排孩子腰粗的木樑。这两面的中间部位都凹进去一个口子,走进去会看见两架木楼梯旋转着上二楼,木板的楼面,走在上头咯吱咯吱响。一排过去有十来个小房间,这便是教师们办公、休息的地方。离家近的教师只是在这里批改作业,要是家里远的,就在这里住宿。长长的走廊外有木栏杆围着,栏杆上晒了两床花被子和几件衣服。

    西面则是一堵长围墙,围墙上一扇小木门,这是通往公厕的后门。

    一整天,所有班级都没有正式上课,每个班都在分座位、发书、选班干部。开学第二天,各班正式上课。早晨六点半的晨读时间,学堂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陈月红第一次听到普通话,接触到与田地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感觉很新奇。

    农历九月,羊山村通上了电。从去年春天开始,村里就开始栽上了电线杆。田地间立了好多的电线杆,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通到了各家各户,虽然电力微弱,总比点蜡烛、洋油灯强。有了电,人们晚上的生活丰富了不少,以前天一黑,大伙就关在屋里不出门,早早地睡了觉,最晚不过九点钟。现在大家吃了晚饭都要打把手电出去别人屋里头串串门子,要不就聚在当路的那几家的场地上话事,再不然就躲在哪个屋里打打小牌。

    谭家英喜欢去勇珍屋门前的场地上坐,她屋门前倒了一大块的水泥地面,宽敞,而且还拉了一盏灯泡在门上照着。她和莲香以及周边的几个妇女一吃过晚饭就坐到这里来话事、织毛衣,在一起可以相互交流款式和花样。陈月红姐弟以及兰花几姊妹同其他四五个孩子在附近玩捉迷藏。

    到了七八点的时候,几个妇女乏了起来,她们就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去。

    谭家英打着手电刚走近屋旁,就闻见阵阵香味飘来。“准是哪个屋里在炸薯泡吃。”她心里想着。

    等她推开虚掩的大门,香味越浓,陈福和陈前进两家的女人搬了个煤炉子在厅堂的门背处炸脚板薯泡。

    两个女人见了她,殷勤地招手,小声说道:“来,一起来做,等一下叫孩子一起吃。”

    “不不不,你们自家吃。”谭家英推辞。

    前进家的起身把门栓上,陈福家的便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到:“来,莫讲客气。那个死人下午在别人地里挖的几个,好大个,够吃。”陈福家的说完同前进家的笑了起来。

    陈福就坐在不远处自家的饭桌上同陈前进说话,听到屋里女人这样说,也笑了起来,说:“那个伙计田里的脚板薯种得多,结得又好,吃他几个没什么。正好我们几家都没种,我就来做个坏人,给大家开开荤。”

    屋里几个大人都相视而笑,谭家英心想:“要是硬气不吃,到时候被别人告发了去,别以为是我呢!”

    于是她没吭声,默默地坐到两个女人一块炸起了薯泡。不大功夫,一大洋瓷盆的薯泡就炸好了。三户人家将这一大盆薯泡分食一光就各自回了屋。

    躺在床上的陈福现在放心了,都吃了,这下没人会说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