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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气越来越凉,屋外秋风瑟瑟。

    与平日里冷清的样子相比,此时昌世老汉的厅堂里多了不少人气。他的四个儿子正坐在他那张旧木八仙桌上话事,说的正是两天后去送大女子五十岁生日的事宜。

    这是一栋旧式的黄泥巴土砖老宗屋,木樑灰瓦。有前后两个厅,昌世老汉现在住着的正是老屋的前厅,前厅一个洞门通往后厅,通道两边各两间房,左边的正是昌世老汉的灶房,黄泥巴矮墙,墙上嵌了一口瓦钵。一个土灶,一垛柴,一口水缸,就是这个灶房的所有摆设。穿过昏暗的通道,一道门槛拦住,门槛下连下三个台阶,就来到了后厅,这里可比前厅要宽敞得多,空旷的厅堂正前方紧挨着墙根摆了一张长长的旧神台,左右两边各三间房,往外就是一口天井,穿过天井是一扇对开的老木门,木门外就是一块石子场地,半截土墙围着的,土墙外是两口连着的水塘。

    这栋老屋原先也兴旺过,这里面原本住了七八户人家,都是沾点亲带点故的关系,房子是大家一起建的,东家三根樑,西家十块瓦,就这样建了起来,后来其他家都另起了新屋搬走了,就只剩昌世老汉一家三口和住后厅的敏世一家。

    “五十岁也算大生日,你们作为娘家弟弟怎么都得表示表示。就是买个什么好呢?伤脑筋。”昌世老汉望着几个儿子说道。

    三个成了家的儿子都低着头吸烟,心里盘算着买个什么东西才最划算又不丢娘家人的面子,只有老幺不用操心,他一脸轻松地坐在长凳上。没成家自然轮不到他来操这份心,他的份子爹妈管了,名还是他的。

    大家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小弟有丰嫌无聊便出门去大队附近晃荡了,那里两家店子现在专门开放给打牌的人,一天到晚都热闹的很,老老少少的男人有事没事就喜欢转到那里去看看。

    肖家一直窝坐在门边的矮凳里,面前抱着一个火笼。她见几个儿子干坐着,便起身摸着到屋里,她揭开米缸上的木盖子,弯腰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子,袋子口扎得紧紧的。她拿着袋子出了房间门,径直走向八仙桌,把红色袋子放在桌上,笑着对三个儿子说:“吃花生,自己解绳子,我眼睛看不清。”

    老二有登拾起红色包裹,把缠在口子上的几圈绳子解了下来,把里面的花生倒在桌上,父子四人就吃了起来。

    “啊呸、呸呸呸……”最先吃到嘴巴里的有和连连把嘴里的花生吐了出来,向着他妈说到:“妈。啊呀,这都坏了!”

    两个哥哥嚼了嚼嘴里的,也吐到了地上,说:“哎呀,是坏的。”

    他们的妈愧疚地笑了笑:“哦。可能是坏了。还是过年炒的,一直放在米缸里,你爸昨天还吃了一把。”

    “莫吃了,吃不得。”三个儿子对两人说到。

    他们爸妈没有答话,肖家又回到了她那把矮凳里窝着。

    “妈,你真不去?”。老二有登问道。

    “不去。我一个吃斋的,去做什么,再说讲烂了话的,你姐也不见得会喜欢。”肖家沉下来脸。因为小儿有丰一两岁的时候常常生病,她听人说要银项圈套住才会保平安,而屋里又没有钱给打一个银项圈。因此她去了柏林大女子屋里讨要当初送出去当嫁妆的银项圈。大女子当然不肯,觉得她偏心得很,两人当下闹翻了,大女子从那以后就更少回来羊山了。

    “你妈不去就不去,不叫她。”昌世老汉说。

    于是四个男人继续抽烟想了一阵,还是陈有和提出来:“要不就买一面匾,田中镇有得卖,现在田中镇那边送礼有送这个的,是个时新玩意。”

    “贵不?”大哥有财问。其实这也是二哥关心的问题。

    “还好吧,听说四五十吧。我们三个人摊就一人十多块。”

    “好,那就你负责去买。”大哥发话,三兄弟达成一致。

    到了第三日,各人在家吃过早饭,换上了客气的衣裳鞋子,在村口集合。一大家子十六口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了村,上了往什马的泥巴路。

    现在时间还早,天气也冷,除了个别顶勤快的在地里劳作,就只看见一头两头黄牛在啃田里边的干稻草。光秃秃的树上停满了不知名的小黑鸟,人一走近,就如同被风卷起的黑色树叶一般,四散飘去。

    陈有和与几个兄弟一起走在前头,他手里提了一面长两米宽一米的画匾,木质的框上裱了一层油纸彩色山水画,空白处几行毛笔字:祝大姐身体健康,阖家欢乐!——大弟:有财;二弟:有登;三弟:有和;小弟:有丰;贺。画的面上镶了一层玻璃,框的上边沿一根红色的绳子吊着。别说,这样的时新东西往厅堂里显眼的位置挂上,那可是要面有面。

    走了一段他热了起来,就将匾递给身边的大哥,他自己停下来脱了毛线衫搭在肩头。这匾还挺重,几兄弟换着提也就轻松得多。

    昌世老汉佝着他那龟壳似的后背,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背在身后,艰难地往前移动。他和三个儿媳,还有孙辈们走在后头,孩子们倒是开心得很,一个个穿着客气衣裳,又蹦又跳。天空很蓝,空旷的黄土路上不时跑过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伴随着阵阵白烟和一股黄灰。他浑浊的眼珠望着这黄土,心里有点凄凉——自己就如同这扬起的黄灰,即将归于尘土。

    昌世老汉一共生了六个子女。他自己有兄弟姐妹三人,他是老二,上头一个姐姐嫁到了陶家沟,往来较少。还有一个弟弟,前几年在新村油麻做了房子就搬走了。他那一辈因为人丁少,遭了别人的欺负,所以到了自己就想着多生几个,总有一个有出息!事与愿违,四个儿子没一个有作用的。老大有财是个死脑筋,脑子不活套,人倒是踏实肯干,几兄弟里就属他日子过得好点,今年还在原来的集体鱼塘边打了地基,准备盖新房。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到了快五十了也没生得一个儿子。老二有登脑子稍微活络一点,人也不懒,但是日子一样过得艰难。老三有和呢最不省心,一日到夜在外边同那些后生打牌。最小的有丰倒是有点小脑筋,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昌世老汉奋力地迈动着他那两条老腿,心里盘算着一件大事。

    一行人走过了祝坊的几户人家,一座石桥出现在眼前,过了石桥,又走了一里多路,就到了柏林村。老大有财领着大伙拐弯进了一条小路。

    “喏,水塘边最新的那间有吊楼的就是姑姑家了。”有财家的大女子长英指给弟弟妹妹看。她年初才因为姑姑家搬新屋来过一回。

    跟在旁边的孩子们听到这话都加快脚步,兴奋地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一栋白墙灰瓦的二层新屋立在一口水塘的右边。

    那屋的马口里有许多人,他们或坐或站着说笑,地上还有一地的红纸屑。

    “啊呀,亲家来了!”昌世老汉的女婿方有人认出了他们,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妇女跑进屋里喊:“嫂嫂,你娘屋里人来了。”

    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妇女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便是昌世老汉的大女子:大妹。

    “爸爸,来了。老弟、弟媳们都来了。”她咧开干瘪的嘴笑着,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牙龈。很快她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吩咐身边的女人,“快去门背后拿两封爆竹出来放。”

    那女人便在门背处拿出两封手臂长的鞭炮,点燃了丢在地上。

    农村里规矩,这年第一次来的客人是要放鞭炮迎接的,侄子侄女里面有好几个都是头一次来。

    等鞭炮响过后,大妹才把众人迎进了屋里,她把一行人引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娃娃们在这里吃果子。”随后从柜橱里端出一盘果子。

    “来,女子,这是你妈叫我带来的二十个鸡蛋,自己喂的鸡。还有还块匾是你几个兄弟买的。”昌世老汉把一个布袋子放到柜面上。

    “哦,好好好。不用去买这些的,人来了就好。”

    四个弟弟又从裤兜里拿出红包塞到她手里,她连说:“有,有”。她把红包塞到身上斜挎着的小包里,与众人交代了一番就返回去灶房里了。

    一行人走到马口里有太阳的地方晒太阳。

    到了中午正式吃饭的时候,昌世老汉以及四个儿子,作为娘家的亲戚,被请上了几个主桌的上席,女婿李朝仁的几个侄儿兄弟分别在桌上照应着,与他们敬酒、劝菜。一顿生日饭从正午吃到半下午,女人和孩子们是早早下了桌,只是有那么几个爱酒的男人赖在桌上划拳喝酒。

    昌世老汉年纪大了,吃不动,不一会儿就下了桌,一个人转到女子的灶房里。陈大妹正坐在灶边烧水,旁边还有两个他不认得的妇女在洗碗。他女子见老爹来了,说:“爸爸,吃饱了哇?冷吧,等一下给你提个火笼进去。”

    “饱了,年纪大了,吃不得什么。”昌世老汉答。没说两句,他便转身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陈大妹就提了一个装了一瓦兜木炭火的火笼进来,放到昌世老汉身旁。昌世老汉叫住她,又打发了屋里的孩子出去玩。他起身关上门之后坐到火笼旁边,用双腿把火笼夹着,整个上半身靠在上边。这才慢慢说道:“女子,你老弟有财的事得上着点心。你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生到儿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呢,到了这个岁数,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阎王老爷了,心里就操心有财这事。”

    “说什么胡话呢!”有财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屋里的其他人不好不出声,一个个都竖耳朵听着。

    “你讲呢。没个儿子,人家就要在背后戳你脊梁骨;等你老了,身边没个人照应。死后,更是连一个挂纸的人都没有!就只晓得天天守着那几亩地。”昌世老汉直直地盯住大儿子训到。

    这些,陈有财不是没想过,就是没个人牵头。前几年,他爸也提出要有和或者有登生了儿子过继一个给自己,可两人都没同意,况且他们两家也只生得一个儿子,又赶上计划生育。也怪自己命不好,屋里女人连生了六个女子,一个还因为得天花没了。到这个年纪,更是指望不上了。

    昌世老汉继续说:“按我的想法,要不就去外家抱一个来,最好是远点的人家,孩子就算长大了也不得同亲生父母往来。”

    陈大妹很赞成,她小声说到:“是,是呢。就我屋门前的这户人家也是抱的一个儿子,现在都七八岁了,也挺好。”

    “这事还得你这个当姐姐的来操心,你这里离什马镇近,人来人往的,多留心着点。”

    “好好,会的。亲弟弟的事,我会记在心里。”

    门外有人在喊:“大妹、大妹”,陈大妹就匆匆出去了,屋里的人也没再继续说这话。

    一行人留下吃过了夜饭,趁天黑透前要赶路回去。陈大妹在小包里翻出一叠红包,叫来儿子找出写有四个舅舅名字的来。红包找出之后,她就将众人的红包一一还了回去。

    这是他们那的风俗,办酒席是不收礼的。来人红包还是照包,红包背面还会写上名字。主人家也会收,只是会在客人走之前还回去,没来得及还的,就得一家家送了。

    昌世老汉一大家从女子屋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他们踏着星光,打着手电,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