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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此时,陈月红正挑着两个小半桶尿走在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立生蹦跳着跟在旁边,等过了桥,就换他担。

    自从爸妈出门后,陈月红同弟弟反而要好了。上半年,爸妈在屋里的时候,他们甚至吃起饭来都要抢饭勺,就为争谁先舀饭。也时常斗嘴。现在他们心里清楚,屋里只有他们俩,吵嘴打架也没人可以告状。干脆就不吵了,两个人每天安安静静地一同上学,一同下学。下了学,也不出去玩,就在婆婆屋后的那个小菜园子待着。说是菜园,实际是一间倒塌的房屋,因为是黄泥巴墙,倒塌之后,那些黄泥巴就成了植物生长的天堂,婆婆随手丢了一两块洋姜进去,现在墙根的一片长的都是洋姜高高的杆子,爷爷还在里头栽了一垅辣椒和一小块空心菜。半截的墙根上搁着两个旧洋瓷盆,里头是常年绿油油的小韭菜。家里要是打个蛋汤什么的,就去那里掐一小撮,切成细沫,撒在蛋汤上,又好看,又香。

    菜园的东西南三个面也是旧屋,北面起了一个新屋挡住了,往里面一钻,谁也发现不了。现在那里就成了月红和立生的秘密基地。下了学,他们一人搬来一张小方凳,在阴里写完作业。四周很安静,连脚步声都没有,偶尔一只两只小鸟飞过,停在长着杂草的断墙上“唧咋”叫两声,发现两人又马上啪啪翅膀飞走了。婆婆爷爷有时进来看看里头的菜。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四周残破不堪,上空却是一方湛蓝明亮的天。有时一朵轻薄的白云飘过来,有时是一团厚重的乌云。

    陈月红现在迈着酿酿跄跄的小步子,脸涨得通红,肩膀硌得疼痛不已,她只能不时换肩膀挑。这样大的尿桶对于她来说有些吃不消,何况里头还有半桶尿。婆婆从路边折来几支野草丢在尿桶里,防止走动时尿从桶里溅起来。她胳膊上挎个粪笼蹒跚着跟在后头,爷爷则扛了一把锄头奋力地迈着他那两条老腿。今年叔叔有丰不在屋里,婆婆爷爷两个做不动田里的活,只能种点菜。他们在垅上有三分多地,是年轻时开荒来的,不算在分的地里。那里离坪山近,缺水得厉害,因此也只适合种点菜。老两口的蔬菜是不用愁的,就是有点远,三四里地,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来一趟不容易。更不要说婆婆的眼睛早年就看不清,现在更是瞎得不行。就算你站在面前,她也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如果不出声,她根本不知道是谁。

    过了县道,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垅上,陈月红和陈立生担着尿桶小心翼翼地下了石子路,拐到稍宽一些田梗。走完这截田梗往右边的小坡上就是爷爷婆婆的菜地。菜地四周的田梗上间隔插着一人高的细竹杆。田埂下种着长豆角、丝瓜,它们的苗顺着竹杆往上爬,已经快把竹杆遮住了。一条条细长碧绿的豆角和饱满的丝瓜从叶子缝隙中探出来,隐隐约约。

    田地被分成三垅,右边一垅种的是辣椒,中间的是茄子,茄子的尾部还有一棵南瓜,已经结了有好几个,藏在宽阔的叶子底下。左边一垅是空心菜,叶子已经被虫子咬得像筛子一样。虽然从上半年起,兴起了“乐果”,只消一喷,就能保菜不被虫子吃,可是自家吃的菜,喷这个的还是少,一般都用在水稻防虫上。你看,沟渠里不还躺着两个黑色的“乐果”瓶子。实际上,不止有杀虫的药,还有除草的呢。往年,到了秧苗移栽长实之后,大家伙都要到水田里去人工拔草,一亩地得消一家人半天的时间才能拔干净。现在好了,除草剂往里边一撒,啥都不剩,原来生机勃勃的野草,一夜之间就会枯黄。春天,每块田地都被翻转过来,撒上几样肥料打底,再加上除草剂,第二天就会发现水田里漂着一层被药死的蚯蚓和蚂蝗。陈月红记得原先坝下的田里每到栽禾的时候,就会在浑浊的泥巴水里看见一种有着彩色横条纹的小鱼,今年就没怎么见了。沟渠里的泥鳅也没有了,小一些的时候,她经常和立生提个簸箕去石子路两边的沟渠里去抓泥鳅烤来吃,现在连泥鳅的影子也没有。

    昌世老汉啐了一口唾沫到手心,双手抹匀,一手前一手后,抓紧锄头把,费力扬起锄头,小心翼翼挖除菜旁边的野草。

    月红和立生同婆婆一起摘辣椒和茄子。摘完菜,婆婆去掐空心菜,月红和立生结伴去不远处的河沟里抬了一些水回来,掺在尿桶里。地里有一把专门用来浇菜的长把黑瓢,月红就用这把瓢来一瓢瓢往菜根下浇着尿水,立生负责跟在垅下提桶。

    做完这些,太阳也差不多下山了。地里干活的人陆陆续续挑着东西往村里走。

    婆婆将摘下的空心菜都放进粪笼里,茄子豆角辣椒则装到洗了两遍的尿桶。爷爷的草也铲得差不多了,四个人便往下走。四野是绿油油的禾苗,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只剩一片绯红。靠近村里的方向,天空则是清冷的蓝色,一轮弯月挂在鹅山顶上。

    回到屋里,婆婆爷爷分了一些菜给他们。月红和立生没有同婆婆爷爷一起吃,这么大了,别个会笑话。他们家现在的灶房离睡觉的房间有点远,得穿过两条巷子。因为达世屋里的灶房堆了柴火,腾不出来,所以陈有和找了同房里的另一个亲戚的一间旧屋当灶房。

    月红和立生一前一后捧着菜,穿过小巷子,进了自家的灶房。不用说,立生就知道去生火。明天是周日,晚上生煤球炉,煮小半高压锅的粥。明天再煮饭。平时上学的日子,他们都是晚上煮一大锅干干巴巴的粥,晚上吃一餐,第二天早上和中午下课回来直接热一下就能吃了。要是想吃饭也可以,就是煮饭费事,又要煮、煮好了还要蒸。所以一般,他们都是周末休息的时候才煮饭吃,比如明天周日,那他们就可以煮一大甑的饭,天气不热的时候可以吃两天,这样省事。菜呢,原先爸妈在屋里的时候种了一些菜,前阵子才吃完,现在自家菜地里没什么菜了,只有一点辣椒和几棵茄子还在结,其他都不结了。有时爷爷婆婆地里的菜会分一些给他们。到周末,立生会去菜市场买点冬瓜、南瓜,爸妈出去的时候留了一点票子给他们。家里还有一大包干酸菜,秋天地里的白菜收成的时候,港子河两岸的斜坡上晾满了被风吹得皱皱的白菜。晾干水分的白菜,会被按进一口大缸,撒上盐,加齐缸口的米酒底水,泡上半个多月,就成了酸菜。酸菜切碎,晒干就制成了他们现在吃的酸菜干。晚上,陈月红拍了一些辣椒,来炒酸菜干,这一碗菜在姐弟两个眼里可是个好菜,又酸又辣,好下饭。

    隔壁屋的有光和小燕兄妹端着一碗饭在他们后门说话。

    “吃的什么?”。小燕睁着一对丹凤眼问道。月红家借用的灶房原是陈敏世堂兄屋里的,两家的后门对后门开着。他屋里的两个孩子没事就来找月红姐弟玩耍,月红和立生有时下学了也去他屋里同小燕、有光一起看电视。他们两个大人都是和善淳朴的人,敏世读过初中,在大队里当书记,但是从来不摆架子。夫妻俩见了月红和立生在屋里看电视,会刻意出去,免得孩子们看得拘谨。

    月红和立生夹了一些菜,也端着碗到后门那块小场地。

    陈月红把自己的碗凑到小燕面前,“喏,酸菜干。”

    “嘻嘻,正好我吃我妈煮的菜吃腻了,我跟你换。”小燕说着夹起自己碗里的猪蹄放到月红饭碗里,又从她那里夹了一点酸菜塞到嘴里。“哎呀,快辣死我了。还蛮好吃呢。”小燕张着嘴哈气,笑着,辣出眼泪。

    月红和立生蹲在地上笑她,有光故意气妹妹,嬉笑着说:“就辣死你。”

    “辣死你才好。”小燕撅着嘴巴,白了她哥一眼。他们两兄妹时常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惹得她妈正英操家伙才停歇。

    这时候,两兄妹端着饭碗,嘴里对着:“辣死你。”,“就辣死你。”,一路追赶着进了自家的后门。不一会儿,就听到小燕的哭声,以及她妈的骂声。

    月红和立生端着碗回了屋里,才坐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正英的骂声:“死转来哒,看我不打死你。”

    姐弟两人探出脑袋,就看见正英叉着腰站在自家后门边咬牙切齿地说到。有光躲在巷道的另一头,伸出半个脑袋,冲着他妈嬉皮笑脸。

    正英转头看见端着饭碗的月红和立生,大声说到:“你看人家两姐弟,和和温温的,哪像你们两个死娃娃,一天到晚就争啊吵啊,没一天消停日子。”。有光还是嬉皮笑脸,还拿屁股对着他妈扭动。正英又骂了几句就转头进了屋。

    天地又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只有两人咀嚼的声音。屋外传来敏世一家说话的声音,还有下边一户人家的女人在“哦哩哩哩”呼唤鸭子的声音。月红和立生两人相对无言,低着头吃粥。他们心里现在有点羡慕小燕、有光被爸妈教训,起码家里是热闹、有温度的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