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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转眼四个月过去了,谭家英所在的小作坊订单已经做完了,屋里的稻谷马上要成熟。她们找老板结了账,几个女的去镇上买了一身像样衣服,做了几个月的工,不能还穿着来时的那身旧衣裳回去吧。一切收拾妥当,光头的班车也定好了时间。这一次是上午出发的,一上车,一车的人都要了一个薄膜袋子,免得等会儿吐了。谭家英上车就感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路上她一点东西都没吃,只是喝了一点水。差一点,她以为自己快熬不住了。终于,车子停在了新店子外那条马路上。一行人踩在熟悉的黄泥巴地上,感觉踏实又温暖。

    天已经黑了,新店子几户人家的门里漏出点点灯光。男人们肩上扛着满满当当的蛇皮袋,里边一些锅碗瓢盆,还有被子。女的胳膊上挎个大行李袋,也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大步地往村里走去,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稻香,他们大口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天上缀满了星星,村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声,多么熟悉又可爱!路两边的人家窗户里映射出昏黄的灯光,屋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以及一两声女人教训孩子的声音。

    谭家英两口子拐到自家那条小巷子,停在灶房门口。虚掩的门里,漏出一束黄光,谭家英推开木门,就见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桌上默默地吃东西。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月红,立生。”

    月红和立生抬头望见了亲爱的爸妈,心里怔了一下,马上站起来说:“妈,转来了。”

    谭家英走进屋里,看了看桌上,只有半碗青菜,两个孩子碗里则是干粥。

    “晚上吃的粥呢?还有吧?”她问。

    “有,在高压锅里。”月红给妈妈指了指。

    谭家英就去拿碗盛,她见满满当当一锅的粥,就笑着说,“米下多了吧?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是,连明朝的一起煮了。早上放学回来煮不赢,会迟到。”月红现在放下碗,倚在饭桌边。

    谭家英听了心里一酸:两个孩子肯定是上辈子造了恶了,才会投到自己这样的人家。她沙哑着声音,回头对陈有和说,“这个时候菜市场又没卖东西的,不然去买点菜回来。”

    陈有和将蛇皮袋撂在地上,说:“早就没了。明朝我早点去。”

    谭家英和陈有和就着那点剩菜吃了一碗粥,月红和立生去生火,烧一家人洗澡的水。不大一会儿一家人提了热水返回睡觉的地方。

    第二天,陈有和早早去菜市场买了四斤肉还有一点别的菜。中午谭家英做了一大碗红烧肉,一个爆炒豆芽,一碗辣椒炒鸡蛋还有一道汆豆腐。月红和立生下学之后,见到这一桌子的好菜,甑里还有香喷喷的新鲜米饭。姐弟俩抓起饭碗,狼吐虎咽般往嘴里塞。

    谭家英端着饭碗坐在旁边,心疼地看着他们。她慈爱地问到:“好吃吧?”

    “好吃。”月红和立生异口同声回答。

    “等吃完了叫你爸再去称。”谭家英笑着说。尽管她在外边也舍不得吃,每次都是晚上下工以后去捡人家卖剩的一点菜,店家怕第二天烂掉,往往会以最低的价格卖给她们。那些蔫不拉几的菜,放在屋里的时候,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都是拿来喂猪的。有时陈有和想吃餐好菜,她都会说一顿,“屋里两个孩子等着学费的,还要存钱盖屋,嘴巴里能省就省。”。眼下见孩子这样,却横了一把心,要让他们吃好。

    陈月红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常常想念她,等她妈真的在家,一天到晚管着的时候,又有点烦了。她有一点反叛心理,老是想着:平时丢下不管我,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我和立生在屋里也好好的。

    现在她正和自己的妈妈呕气。昨天下午,她和她妈在塘堰边的珍爷爷屋前的场地上坐着,她妈和莲香几个女人说着话,恰巧一个收头发的男人吆喝着走了过来。几个女人问了价钱,觉得划得来,于是有长头发的都去坐着,任他剪一通。

    谭家英心动了,心想剪了头发能卖二十块,月红的比自己的还长,起码值二十五块,一下就有四十五块钱,还能省洗头水,多好的事。于是她等别人剪完,就招呼那个男人说,“这里也剪。她的值二十五吧,那么长。”,她指了指旁边的陈月红。

    那男人走过去,抓起陈月红耳后的辫子,掂了掂,斩钉截铁地说:“十八。不能再多了。她的是长,可是细。”

    “那她的不卖,太少了。”谭家英皱着眉摇头。她料定那人一定会出价的,因为他一开始就扫了一眼月红的头发。

    男人又说:“那我给你出二十,跟你一样,行吧?你看她们都是十块。”

    “不行。她们的短,你看看,我女子的多长,都到腰下了。”谭家英同那人争论到。

    在她们讨价还价的当口,月红急了,她才不想卖头发。齐根剪的,难看死了。她心里祈祷着妈妈与那个人不要谈妥,那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剪了。

    可偏偏那人真的愿意出价二十五块,谭家英自己的头发剪完之后,就招手喊着陈月红过去坐着。

    “我不剪!”陈月红大声地抗议。

    “快来呀,不剪留着做什么?剪了头发又方便洗。”谭家英耐心地说通她。

    “不,我就不。”

    “为什么不剪?我们几个大人都剪了。乖,快过来坐好。”谭家英哄着。

    “反正我不剪。丑死了。”陈月红捂着头发说到。

    “哎呀,不丑,小孩子剪什么头发都好看。剪了正是娃娃头,好看。”谭家英笑着劝慰她,旁边的莲香几个女人也来劝,这时她妈已经来拉她坐下,收头发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扬起了剪刀。就这样,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被剪下了,成了一个男崽头。她妈给了她一块钱让她买东西,旁边几个女人又说“一点也不丑,好看。”。她这才没那么伤心。

    可是今天一到学校,全班的人都在笑话她,调皮的男生还给她起外号:“和尚头”!

    这些都怨妈,要不是她硬逼着自己剪头发,自己也不会被同学笑话。陈月红心想:她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和爸爸吵架,吵了架就拿自己和老弟出气,要说要骂。因为屋里常年吵架,惹得别个来看笑话。左邻右舍哪一个没见过自己鼻涕眼泪一把的样子,这些都令她觉得丢脸。还有,一年级就丢下我和老弟,现在又来管我。心里就是要钱,为了一点票子就卖了我的头发,怎么没见别人的妈去卖她们女子的头发?眼里就只有票子!

    陈月红发誓不跟妈妈说话,就是不理她。于是,从学堂下学后,她气冲冲地回到家,谭家英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冷着脸,当没看见。

    谭家英心里也气起来,就做了一回主,卖了女子的头发,她就这样气鼓鼓拿自己当仇人看。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拼死拼活去外头挣票子,就得来这样一个结果。她气恼,干脆也不和女子说话。母女俩就那样犟着。

    过了一晚上,陈月红还是没和她妈说话,她想给她一点教训。

    晚饭过后,立生去别人家看电视了,陈有和也去大队那里玩了。陈月红还在桌边坐着,她想与妈妈和好,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她磨蹭的当口,她妈从灶边走到桌边冷冷地轻声说,“月红,我这个当妈的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来气我。”谭家英说着就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我在外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为攒点钱给你们两姐弟读书。虽然没有让你们过上好生活,也是尽我的所能让你们以后更好过,不要像我一样,被人耻笑。你真的是太让我伤心了……”谭家英越说越伤心,眼泪一滴滴往下流着。

    陈月红震惊了,她原本想着她妈或许会打她一顿,或者骂她一场。没想到她会这样伤心哭泣。她终于看到了妈妈的脆弱与强装坚强……

    此时她才意识到,妈妈瘦弱的身体肩负了多重的担子。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从来没有见她买过一身像样衣服,也没见她什么时候真正开怀大笑一次。原本她妈算是这一片生得最端正的女人了,可是生活的困苦让她失去了生气。虽然她和爸爸合不来,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自己和立生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并且她还在努力让两人过得更好。

    陈月红心里顿时愧疚起来,她带着悔恨的泪水,心里发誓以后不让妈妈伤心了,长大一定要挣很多的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