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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三四月间,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塘堰边的柳树长满了碧绿的叶子,柔软的柳枝垂到水面,微风一过,便温柔地摇曳起来。田野里绿意盎然,空气里是春天特有的青草味,混合着新翻泥土的土腥味。港子河西面的田地里现在热闹非凡。原来的水稻田,都排空了水,成了旱地,里面的土被翻松。每块田地都被整成几畦,隆起的土畦上覆盖着一层薄膜。薄膜的破洞里钻出的正是西瓜苗。

    陈有和两口子此时正在县道下不远处的自家地里给土畦铺上从坪山割来的芦积草,铺完草还要盖一层薄膜。

    陈有和今年不准备出去。去年虽说也挣到了千来块钱,总是屋里自在些。而且那地方条件差得很,还是屋里舒服。本来他也不愿意去的。又听说大哥有财去年种西瓜卖了一千多块钱,就想着也在屋里种西瓜。

    谭家英坐不得车,去年来回两趟折腾差点脱一层皮,她是想起要坐长途班车,头就疼,胃里也恶心,吃不下饭。要是在屋里能挣到票子,那当然好,又能照顾两个孩子。

    蒙完整片田地的薄膜,陈有和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从兜里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谭家英呢,正同隔壁田地的有广媳妇说话呢,“啊呀,天气好!保佑日日都这么好天时,那西瓜就长得好。”。有广媳妇感叹道。

    “是,是要老天保佑。”谭家英笑着回答,心里美滋滋地盼着瓜苗快快长大。

    爸妈在家,陈月红就不用操心煮饭的事。傍晚,她从学堂下学回家,就邀上华英、兰花一起去捡田螺。她们每人手里提一只小黑桶,光着脚丫子,挤成一团,说笑着走在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火红的太阳光映得人的脸都是彤红的,风也是温柔舒服的。

    这个季节,储满水的稻田以及田地里纵横交错的水渠里,都有田螺的身影。她们挽起裤脚,弯着腰,在经过的水渠里找寻它们的踪迹。还没等天黑透,三人就捡了满满一桶。拿回家的田螺,她们是舍不得吃的,往往是放在桶子里养一两天,等田螺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净了,她们的妈妈便用开水焯一遍,然后用尖钩子把肉挑出来,这些田螺肉会被妈妈拿去菜市场卖,四块钱一斤,这样一桶子的田螺也只能卖到四五块钱,有时更少。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农村的孩子总是知道哪个季节,山上、地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换到钱,即使是微薄的,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来之不易的,通过自己双手换来的。

    等天气再热一些,田螺便少了,而且由于到处都撒了肥料,即使有,她们也不会去捡了,吃不得。

    到了五月底,地里的西瓜开始大面积结果。

    此时西瓜地里多了许多的稻草棚子。因为怕有人来偷西瓜,每家的西瓜地都搭起了草棚子,棚子里一般放一张竹躺椅,或者竹木小床。西瓜的主人整日守在他们的宝贝瓜田里,就怕别人来偷摘。有了这个棚子,即使里边没人,人家也不知道,起码能吓退一些胆小的偷瓜贼。

    周末,吃过中饭,月红便和老弟一起,眯着眼,慢悠悠地走向自家的瓜田。现在他们要去守瓜田,中午田地里作活的人基本都回家了,就怕有心的人这时候出来偷瓜,所以谭家英让他们这个时候去。夜里是陈有和守着的,天亮才回的家。

    穿过一片相似的西瓜地,在县道下的沟渠往下一些的地方,就是他们家的瓜田。一个低矮的稻草棚子安在它的中上部。此时,外头的太阳毒得很,晒得人的脸都火辣辣的。他们快速钻进棚子里,坐到里边的竹木小床上乘凉。实际,里面的温度更高,没有一丝风,热气根本散不出来。刚开始,他们像猫一样,竖起耳朵,躲在棚子里,扒开一个小孔,眼睛死死盯着四周。可是田地里根本没有什么人走动,除了跟他们一样的看瓜人,就剩县道上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拖拉机了。姐弟俩在里边待得无聊,便冒着喷火的太阳,一前一后进了瓜田。立生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把它举高,撞向一块石头。瞬间西瓜就成了几瓣,月红和立生捡起地上的西瓜,盘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之后,他们又回到草棚子里捏泥巴玩。直到天黑,他们才能回家。

    经过一家人精心地呵护,地里的西瓜长得又大又多。有些已经成熟,可以卖了。可是卖给谁呢?村里菜市场估计是卖不出去的,四个大队的好多人家都种了西瓜,应该是没人需要买的。而且他们应该也在操心卖的问题。陈有和前几日还用大板车拉了一车到镇上去卖,买主也不多,一天下来没卖出去多少,毕竟西瓜不是必需品,没多少人为了嘴馋而买。况且不光他在卖,什马镇的老桥边每天都有三四个卷着裤脚,戴着草帽的男人拖了一满大板车的西瓜,百无聊赖地等着买主。陈有和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上门收西瓜的人。他听大哥说等几天收西瓜的人就要来。大哥心里也烦闷得很,去年种西瓜挣了些票子,今年大伙就都一窝蜂来种,可卖给谁哟?苦恼!

    没几天,焦急等待的人终于盼来了瓜贩子。陈有和听说人已经开了翻斗车停在躲雨庙子那里了。他赶紧叫上老婆孩子挑着箩筐往瓜地里赶。一家人在西瓜地里热火朝天地选最大的西瓜摘下来,堆到田埂下一排。等摘了一堆,陈有和便用箩筐挑了满满一担,费力地走在只能容下双脚的田梗上,小心翼翼地往县道上走。月红和立生一人用蛇皮袋装了几个,反起双手抓住袋口,扛在背上,跟在爸爸的后边。

    等他们满头大汗赶到县道上的躲雨庙子时,那里已经聚集了本大队的三四个男人。路上停了一辆蓝色的翻斗车,一个带着外乡口音的男人正坐在阴处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从路边扯下的杂草,他正和那几个同样挑来西瓜的男人讨价还价。

    陈有和停在车子的后部,将肩上的扁担卸下。他走到男人面前,客气地问:“哎,老兄。西瓜怎么收?”

    “哎呀,有和,莫讲。刚刚我们还在说呢,四毛一斤。你说呢,这样低的价!”本大队的有广撇着一张瘦巴脸大声说到,激动得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他今年种了两亩多的西瓜,本来屋里分的地就是五亩多,这下西瓜卖不出好价钱,不知怎么办才好?

    陈有和惊得张大眼睛,“听说去年不是收的五毛吗?这才刚出呢,就这么低的价。”

    “没办法,今年好多种西瓜的,价钱是卖不起来的。看着啰,半个月后,等西瓜大出的时候,连这个价都没有。”那个嘴里叼着草的男人斜着眼说。

    这时候车里的驾驶仓里出来一个矮个子男人,他不耐烦地冲同伴喊到:“收不收?不收就走了。说半天,别的村还等着呢!”

    坐在草地上的男人便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后边的灰,啐一口把嘴里的杂草吐到路边的草丛里,对众人说:“卖不卖,不卖我们就走了。下边的村子等着呢。”

    几个男人思前忖后,没办法,已经摘下来了,只有卖。他们摇着头,嘴里直啧啧,“嗨呀,实在是太便宜了!”

    前头的那个男人走到几人的箩筐前,用手盘起一个半大西瓜,说:“啰,就要这么大的,大了不值钱。”

    “啊呀,怎么还不要大的?!”几个男人惊呆了。哪有人不要大的,大的西瓜才熟得好,小了怕是没熟透,不够甜。尽是些奇怪要求。

    “是呢。我们收一般收七八斤一个的那种。城里人不比乡下佬,人家吃得精细,什么都是吃一点点,太大的瓜吃不完,没人愿意买。”先前那个男人现在倚在车侧面躲太阳。

    “哎呀,我还尽是挑得些大的摘呢!之前不知道,长到那么大了还舍不得摘。嗨呀,麻烦!”陈有和同其他三人抱怨,他的上衣已经湿透,太阳晃得他张不开眼睛。

    “死人的,哪个话不是,我不是一样!嗨呀,没办法,现在别个说了算。”有广整个人都塌了下来。

    最后那两人给大伙小一些的算四毛一斤,大的就是三毛一斤收走的。

    留在地里的谭家英见陈有和耷拉着脑袋回来,便知没好事。她忐忑问到:“怎么样?”

    “莫讲。卖得便宜得很,才卖一百十四多块钱。”

    谭家英张大眼睛,“那么一堆呢!你们三个来来回回搬都搬了好几趟。”

    “是,人家不出价。”陈有和把箩筐撂到田里,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抽起了烟。

    谭家英还在不敢相信这事,嘴里念叨着:“哎呀,实在是便宜得不像话,老天!”

    事实上,那人并没有骗他们。之后的日子里,上门收瓜的都没有。大家只知道在原先的粮站那里有专门收瓜的车。

    陈有和半下午拉了一大板车的西瓜走在去往粮站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陈月红和妈妈弟弟在后边走着,碰到上坡她们就一起使劲往上推;要是下坡就用手往后扯,免得车子刹不住。

    他们心里还是存有一点幻想的,希望价钱能卖高一点。可是现实并不能如他们如愿,这里的瓜贩只出两毛一斤,他们辛辛苦苦拉了大老远过来,还是卖不了几个钱。

    回去的路上,陈有和两口子都没有怎么说话,默默地走在前边。想想一亩多地的西瓜,总共才卖五六百块钱,除去肥料和种子、薄膜钱,几乎没钱剩。还耽误了一季水稻!这谁能不泄气。

    再后来,连两毛一斤都卖不出去了。地里的西瓜烂了都没人理,田地里充斥着一股腐烂的臭味。走在里边,都嫌西瓜绊脚。河沟里,随处可见七零八落的烂西瓜,人们连见到都觉得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