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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两个月的农忙假,陈月红大部分时间是在捡破烂中度过。

    年初开始,谭家英就跟着莲香一起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到各村去收破烂。最开始是塘堰上边的学广老婆在村里收破烂,她娘屋里那里有人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点。村里有点废品的都会提到她屋里来卖。平时一些不要的破铜烂铁,还能卖钱买零食吃。这让附近的孩子来了兴趣。刚开始她们是在家里翻找能卖钱的旧东西,可是农村地方,用那些工业制品的少,一次几毛一块的,一年也卖不到三次。后来一群一伙的孩子就乌泱乌泱翻遍了村里所有的垃圾堆,不久又盯上了田里。地里的沟渠里会有乐果瓶子,那是塑料的,可以卖钱。后来村里村外都翻遍了,再也找不到能卖钱的东西。

    谭家英和莲香就是从这里萌生的要去收破烂,准能挣钱。她们清早吃过饭就挑着扁担出门去到几里、十几里的村子,甚至更远的东村都去。镇上的大部分村子都跑遍之后,她们就没再去了,去也是白跑,家家户户该卖的卖了,没有什么能卖给她们了。

    后来莲香屋里的女子来邀月红一起去外村捡破烂,一天下来还能捡一些。附近几家人家的女子此后经常结伴出门。

    凌晨四点多,陈月红到点就醒了。她整个人精神抖擞,厨房里她妈已经炒好了蛋炒饭,坐在桌边等她。刚起来没什么胃口,她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去灶房后边收拾一根扁担和两个蛇皮袋,夹在腋下。

    没一会儿,就听见华英和兰花的声音。“月红,走了没?”

    “好了。就来。”月红怕在外边渴,于是她跑到水桶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推门出去。

    她们摸着黑来到学广屋外叫上他小女子细珠,顺道等上月红大伯屋里的二英和小英两姊妹。然后六人就相跟着出了村,走在通往什马镇的石子路上。

    此时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她们匆匆的脚步声。不时有一阵蛙鸣声。幽蓝的天空,一轮残月挂在半空,映出两边稻田的影子。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半高的秧苗随风起伏,如同浪潮一般,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时候,陈月红不愿意说话,她只想静静地听着伙伴亲切的话语,欣赏这静谧的天地。

    她们六个女子年纪都相仿,都是十一二岁。其中,只有她和华英还在上学。兰花只上了一年级就退学了,她大伯的两个女子也是一样,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们的爸爸说:女子人,只要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就行了。多的没什么作用。学广家的细珠则上到三年级就没上了,在屋里帮忙做点小事。陈月红知道,爸妈为供她和老弟上学,费了不少心,而且在她们这个比较重男轻女的山里地方,她作为一个女子,能得到和老弟一样的待遇,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所以她想尽可能为家里分担点,有伙伴一起出去,也好玩,就当见世面了。

    自从天气暖和以后,她就开始利用周末出去捡破烂。在村里的时候还有点怕羞,老是碰到熟人,特别是遇见同学,她就会不自觉低下头。在村里捡的那阵,她总是不愿意经过大队附近。因为村里的赤脚医生兵子的家就在大队右边十米远的地方。她不想遇见兵子那个大块头老婆,她是个碎嘴的胖女人。他们两口子可真是个奇怪的组合,女人生得高高大大,肥头大耳的,兵子呢,矮矮壮壮,身高只到他老婆的胳肢窝下。兵子老婆平常总爱倚在她家村医所的木柜台里边,手里抓把瓜子嗑着,不屑地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听说她是上过初中的,的确有资本看轻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兵子是村里唯一的医师,村里不管谁有个头痛脑热,都得到他屋里去看。他老婆就帮着给人量量体温,拿拿药什么的。陈月红和兵子的小儿子是一个班,并且算是竞争对手。有一次,陈月红发烧,她妈领着她上兵子屋里去打针。月红难受地靠在他屋里冰冷的竹板凳上,她妈坐在旁边扶着。等兵子老婆帮别个发完药,从柜台里走出来时,她用眼斜了母女俩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哎呀,是你们呀。”

    谭家英笑着说:“是,女子不舒服,过来看一下。”

    兵子老婆迈着方步到两人跟前,将一根冰凉的玻璃温度计递给谭家英,说:“来,给你女子夹到胳肢窝底下。”

    之后她便倚在门框上,眼睛瞟着陈月红,说:“女子,听说上次考试,你又在我有智的前头。哎呀,莫那么用功,反正再会读,你那个赌鬼老爸也供不起。等个几年,再把你嫁出去。”

    陈月红身上难受,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妈谭家英尴尬地笑了一下,忙接过话,说:“哪里会,只要她会读,我们都供。”

    肥胖女人嗤笑起来:“供?拿什么供?难道不是吗,你屋里有和天天在牌桌上,上次不是还让人在菜市场拦住逼着还票子吗?”

    听到这话,谭家英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她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现在却要在这里平白无故受人家一顿奚落。谭家英沉下脸来,冷冷地回到:“反正她会读就读!”

    胖女人见她生气了,便没再说什么,转而去里边一个打针的女人身边说闲话。只听到兵子老婆用夸张的声音说:“哎呀,就随便开个玩笑都不行。你说农村地方是不是这样嘛?女子本来就读不了几年。”

    又听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说得没错,有的人是开不起玩笑的。”

    陈月红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浮现妈妈窘迫的模样,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争气,不让别人看轻了妈妈。

    今天是什马镇赶集的日子,镇上肯定会有不少垃圾。她们加快脚步,个个走得气喘吁吁。等见到什马镇的那座老桥时,天已经亮了。桥上右手边有一家早点店,现在已经有几个挑着箩筐、卷着裤脚的男人坐在门口的场地上吃着热气腾腾的米粉。店门口一口大铁锅,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炸油饼。

    六个女子从早点店的侧面,通过一道石梯下到桥底下。桥下挨着河道的一面被垃圾给填埋了。镇上的人家屋里的生活垃圾都会倾倒来这里。时间久了,这里便形成了一个斜坡。她们兴奋地在这个污脏的垃圾堆里翻找着能卖钱的破烂。断了底的凉鞋、摔破的塑料桶、一小截铁丝、半条电线等等,这些对于她们来说就是能换钱的宝贝。六人在这个垃圾堆里翻了一阵,之后一人提着小半蛇皮袋的破烂拐上了老桥。

    镇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挑着菜匆匆走过的中年人、背后背个旧布袋子的老人,以及挑选货物的女人,和小贩的叫卖声,都让这个小镇充满活力。什马镇的赶集日是热闹非凡的。它下边二十多个村子的人要买个什么东西都会到这里来,另外由于什马镇和隔壁的田中镇是逢单双赶集,所以田中镇的一些商贩也会过来,加上那边的一些着急买东西的人,整个集市简直走不动道,横竖横三条街道两边都摆满了箩筐,箩筐里是村民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或者是他们从山上摘来的杨梅等。他们往往会挂张小板凳在扁担上,这样就可以坐在箩筐后边等买主。走在道中间的买主人挨人慢慢选着东西,碰到熟人还会停下来说半晌话。为了盖过其他的声音,而让对方听得到,她们一般都是扯着嗓门喊话。

    六人上了桥,就往集市的外围走。在右手边有一座大大的砖房子。陈月红知道那是镇上的礼堂,前不久的六一儿童节,她才跟学校里来这里表演过。镇上为了丰富孩子们的学校生活,安排各个学校来镇上进行汇演。陈月红就是学校的音乐老师选上去的,一起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那个女老师是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孩,同一批还有两个同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男老师,都是二十出头。镇上给各个村的小学都安排了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来实习,目的是想换下一批不合格的民办老师。事实上,陈月红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来实习的师范毕业生。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羊山小学了,因为她用戒尺打了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手心,男孩的爸爸便冲到学校将她打了一巴掌。后来,她便调走了。

    六人绕了镇上一圈,收获不是很大,一个蛇皮袋都没满。她们的目标是两个蛇皮袋都要装满。于是她们又往附近的村子走去。现在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晒得几人的脸都火辣辣起来,又渴又热。六人在附近的村子里搜寻了一个遍,太阳已经到了正空。大伙的两个蛇皮袋也基本装满了,一般要是谁的没满,其他人接下来捡的都会给她。只有大家都差不多才会一起往回走。她们已经饿到了顶点,水是不久前在路旁一户人家摇水井喝过了,现在个个饿得没力气。她们路过集市时,弯到一家小卖铺去买了一点小零食垫垫肚子。几乎每个人的妈妈都会给个三两毛在孩子手里,以防她们在外边想吃点零食。

    二英和小英没有带钱,其他四人就将零食分一点给她们两姊妹。

    吃了一点东西,身上又有劲了。于是她们挑着两蛇皮袋破烂重新上路,顺着老桥底下那条河。

    陈月红望着河里冒着白泡的浑水问到:“这条河是流向我们村的吗?”

    “好像是吧。我听我爸说是呢。”华英斜着脖子回到。

    “污脏死了!”陈月红啐了一口唾沫。不知从哪一天起,港子河里的水就变得浑黄起来,还从上游冲下许多白色泡沫浮在上面。里边的鱼虾不见了。大人告诉孩子,说:“镇上开了一家造纸厂,污水流到河里。现在港子河的水有毒,不要去玩水。”。所以,现在也很少人会去港子河里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