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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自春天以来,昌世老汉的身子就垮了。吃也吃不得,整日窝在他那张破烂床上,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到了冬天以后,这情况更是糟糕。精神好的时候,他就久久盯着床对面的那扇木窗,窗外的光亮、呼呼刮过的风、绵绵的细雨,对于他来说都是珍贵的。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心中纵是有再多的不甘也由不得他了。他心里操心着几件大事:老大有财五十岁了还没得一个传宗接代的人;老二有登现在屋里一团糟;老三有和一家也是困难,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老小有丰呢,又还没成家。这些他没有一日是不操心的。他整日同老伴说着自己心中的烦恼。

    家中的四个儿子见老父亲这样,每天都会过来问候一次。老三和老四本来在外头做事,听说老父亲快熬不住了,就提前回来了。

    嫁在河下的小女子细妹也隔个几天就会来一趟,柏林的大妹来过几次,说屋里忙得很,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了。

    清早,昌世老汉的精神好了一点。他对肖家说:想吃油条,金黄酥脆的油条。

    肖家忙让小儿子去买,昌世老汉一口气吃了一整根油条,又与肖家说了一会儿话,才睡下。

    肖家心里高兴,心想:兴许老天可怜她孤身一人,就不收老头子了。

    没成想,到了傍晚,昌世老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带着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肖家说:“去叫他们来……”。

    肖家慌了神,摸摸索索去了最近的老三屋里,“有和,有和……”。

    “哎,婆婆,我爸不在屋里。什么事?”陈月红从屋里走出来。

    肖家急得直喊:“哎呀,快去喊你两个伯伯。爷爷不好。”

    陈月红听了,忙喊出屋里的老弟,两人分头去叫了两个伯伯,又去大队那里找到了爸爸和叔叔。

    不大一会儿,昌世老汉的四个儿子就整整齐齐地立在了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老大有财贴到他爹的耳朵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昌世老汉睁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皮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动了动嘴巴,又是一阵咳嗽。咳嗽过后,他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财儿,你还没有一个儿子,老爹我担心你以后连个送终的都没有。咳咳咳……”

    “你莫操心了。”有财宽慰他爹道。

    “唉……”昌世老汉轻叹了一口气。

    之后,他费力地抬起裹着粗布棉衣的胳膊,晃了晃。“有登,有登……”

    陈有登忙走上前去,“爸,爸,我在呢。”

    “娃娃,你的命也是苦,如今过成这个样子。嗨呀!”

    陈有登感受到了他作为儿子,来自老父亲的关怀。他红了眼眶。

    昌世老汉这会儿没怎么咳了,只是觉得没力气,连说话都费劲,呼吸不上来。他扯着精神对床边的老三叮嘱到:“有和,往后要好好过日子。”

    “晓得。”陈有和沙着声音回答。

    昌世老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唤着小儿子,“有丰,娃娃。早些成个家,安定下来。莫……咳咳……”

    话还没说完,昌世老汉就垂下了手,再没有声。

    几个儿子上前喊“爸爸,爸爸”,喊了几声都没回应。瞬时间,四个当儿子的脸上带着悲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的泥巴地上。

    悲伤过后,他们想起还没给爹置办一个像样的棺材,还有要去通知房里的人来办丧礼。

    夜里,陈有和四兄弟就坐在他们爸妈老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商量着明天的事。最后商定由有和去通知两个姐姐,还有几个姑姑舅舅。还有办丧事的东西也由他买。本房里的人则由老二去通知,另外还要去定丧服。老大有财说棺材的事他去办,他知道长世家的牛栏阁楼上摆了一副,那是给他八十岁老妈准备的,看样子老太太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有丰就负责在屋里管杂事。

    肖家这时候就塌在灶边的矮凳上,独自伤心哭泣,她想到以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四个当儿子的安慰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里,由有财、有登守夜,他们妈也陪着坐了好久。还是两个儿子劝了几遍才去休息。

    第二日,四兄弟按前一天夜里商量好的去做事。

    等全部的事情准备妥当。下葬的那天,肖家的屋里热闹非常,她屋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平常也没办个酒席什么的,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屋里。

    半早上,房里的几个妇女负责煮斋饭。一道特殊的丧葬饭要由有经验的男人来煮。那是一锅浓稠的黄豆芽芹菜粥,来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得吃。另外,由于昌世老汉是高寿,一些人家还会来讨一碗回去给屋里的孩子吃。听说吃了能长命百岁。

    吃过斋饭,一百多号人全部去老屋的后厅堂穿戴好丧服帽。昌世老汉的四个儿子,两个孙子跪在棺材正下方。其他的人全部退到天井外靠大门的那头跪着。

    四个当儿子的请了道士来念经超度,破烂的厅堂里被贴满了黄色的纸符,上边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三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在里面手舞足蹈,手上的摇铃发出瘆人的声响。

    随着道士退下,房里的长辈开始主持葬礼。他让作为长子的有财和长孙立生去扶棺,然后开始念一些赞颂的话。念完了,一屋子的人如同接到信号,纷纷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不哭得出来不要紧,脸上的样子得做足,而且声音要大。

    陈月红作为女子,同其他一些外亲,以及所有女的,都跪在最外边的石头地上。对于亲爱的爷爷,她比其他几个堂姐妹更亲一些。她此时正伤心着,奇怪的是竟然哭不出来。而且也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夸张的大声。她心里很难过,是不是自己不够孝顺,连哭都不会。

    哭了一阵之后,主持葬礼的人一声:“起棺”。棺材出门,这一百多号穿着丧服的人跟在棺材后边,长孙立生捧着排位,走在棺材的前边领路。后边是爸爸和三个叔伯。沿路经过的人家都点上了香烛插在门口的地上,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村,女的在村口跪别,男人才送上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四兄弟送走了宾客。两个姐姐在娘屋里吃的一餐中饭,半下午就要赶着回去。都说:“哎呀,屋里养的猪和鸡鸭会饿死。”

    四个弟弟留了一阵也没留住。

    四个兄弟对完帐,带着屋里女人收拾了一通,也各自回了家。

    现在,整个老屋里就只剩老母亲肖家。陈有丰不知去哪里晃荡去了。肖家望着空荡荡的老屋,心里一阵悲戚,她呆呆地坐在桌旁烤着火笼,昏黄的灯光映出她孤独的影子。

    夜里,陈有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在反复想着白天的事。老爹有我们四个儿子,还有立生长孙送终。我以后死了可真就没有人送终了,连捧排位的人也没一个!女子是靠不住的,看看自己两个姐姐就知道。嫁了出去就只会顾自己那个家,哪里还有时间来管娘屋里的事。不行,绝对不行!怎么样都要搞到一个儿子!有财心里下定决心。他把想法告诉了屋里女人,女人也是这样想的。两人商定明朝就去柏林大姐屋里一趟。

    第二日是什马镇赶集的日子,如果有管闲事的问起来,他们也正好可以说是去镇上买东西。

    吃过早饭,有财领着屋里女人并排走向村口,他老婆手里还提了一个布袋子。两口子一路急匆匆赶路,不到半个钟的时间就到了柏林他大姐家的门前。

    “大姐,大姐”。陈有财边喊便走进屋内。

    他大姐正在厅堂的后边搬柴火。见到是娘家弟弟来了,就迎出来,“哎,有财来了。”

    有财大姐将两人让到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说:“吃饭了没有?”。

    “吃了来的。大姐,这是自己屋里种的脚板薯,给你捎了几个大的来,你屋里人口多。趁早炸饼吃了它,免得坏了。”有财老婆将那个布袋子交给陈大妹。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陈大妹接过布袋子放到桌上。她问到:“哦。那是有什么事不是?”陈大妹见老弟两人的神色,心里猜出一定有什么事。

    “要不去你房里说。”陈有财怕有人来。

    “好好。”陈大妹爽快地说到。于是她将两人领进了自己的屋里,并关上门。现在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个。

    “大姐。你老弟我昨晚一夜没睡。”有财委屈巴巴地对自己的大姐说到。

    “怎么呢?舍不得爸?”陈大妹问他。

    “唉呀……你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连个儿子都没有,会不会真像爸说的那样,以后没人送终。”有财耷拉着脑袋说。

    “你有什么想法?”陈大妹了解她这个弟弟,他一定是想好了。

    陈有财这时候抬起脸,说:“我原先是想在兄弟间过继一个最好,怎么说都是咱家的血脉。后来没成,这几年也没想了。之后又打算在本房里过继一个,可是你也晓得,家家户户本身生的娃就少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儿子给出去。我就想要不干脆在远一点的地方找一个,这样断了血亲也好,免得以后麻烦事。”

    “做得。”陈大妹拍着腿说。

    “就是要大姐多留心,你这里离镇集近,消息灵通些。”有财老婆笑着对夫家大姐说。

    “做得。你们这样交代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肯定会上心。”陈大妹信誓旦旦对着老弟两夫妻说。她自小与有财老弟感情好些,再说爹去世了,妈又是个不管事的,这样的事,她这个当大姐的肯定得接任起来。

    有财两口子得了大姐的话,心放了下来。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当即就要回去。陈大妹留他们吃饭也没成。

    回去的时候,他们走的小路。经过下祝坊的时候,有财老婆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有一个女子被送到这个村子的一户人家养,今年有十一岁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这一辈子尽是生些女子,屋里现在养了四个,还有一个养到三岁病死了,,加上这个被送走的,一起生了六个女子

    有财老婆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不能去看,去问,关于送出去的孩子的事。那样两方都不好,再说孩子知道了还会恨你,没那个必要。

    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等,等到一个好结果,那她那个家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