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鹅山旧事 »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周日一大早,陈有登赶早去菜市场称了两斤肥瘦相间的肉回来。昨天老三媳妇打电话来,拜托他去称点肉,给两个孩子开开荤。

    中午,等婆婆煮完斋饭。陈月红就在婆婆灶上汆肉汤,立生一直在灶下烧火。

    “香!好香呢!姐,可以了没有。”立生时不时起身望着锅里问。

    “好了好了。都快被你急死了。”陈月红找来一个大汤碗,将肉汤一铲一铲盛进去,最后是满满当当一碗还盛不下,又盛出了一小碗才完。她端到桌上,让立生尝尝咸淡,立生竟一口气嗦完了那一小碗,还烫得哇哇直叫。桌上吃饭的婆婆和刚打水进屋的二伯都被他滑稽的表情和动作逗笑了,个个都笑坏了。直到很久,大家还在拿这个来笑他。立生确实馋肉馋了好久。

    吃过中饭,碗也洗好了。陈月红便走进二伯屋里。这是偏厅的两间旧屋,昏暗潮湿。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着灯才看得见。上了年头的沙石墙根下还经常会长出硝,立生和金生有时会拿一张纸去刮来烧着玩。

    昏暗间,一道亮光从两间房的连接处透了出来。往亮光里走,是一个敞着的半露天灶台,有灶台的一面盖了瓦,另一面则是裸露着的,若是碰到刮风下雨,里边免不了也要淋雨。原先这里是没灶台的,因为婆婆的灶用不转来,二伯有登才请人在这里边新垒了一个灶台。

    现在陈有登正弓着背,弯腰站在新垒的灶台边,右手不停地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菜,后背都是汗。因为常年的劳作,刚刚四十岁的他,背已经驼了。头发也掉了不少,中间是光秃秃的,只剩四周一圈有头发。陈月红望着二伯瘦削的背影,心里是感激和温暖。在这些日子,是这个沧桑的男人给了自己和弟弟一些温暖。要不是他,自己米都吃不上。虽然他的家同样贫困,但是只要煮点好吃的,他都会叫上自己和老弟尝尝。亲人总归是亲人,怎么都比外人更近一层。

    “伯伯,蛮香呢!”陈月红走到灶边微微笑着说。她现在已经是个小大人,不怎么爱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不管见谁,都是一副平常的表情。

    “噢,当然香!给你做菜,我油都放了半斤下去。长大挣钱了赔我啊。”陈有登开玩笑说道。确实是这样,因为怕侄女在学校生活太差,他特意放了好多的猪油下去。除开称的猪肉里炸出来的油,另外还加了不少油呢!还有酸菜干也是他贴进去的。

    陈月红笑着没回应,端着炒好的红烧肉焖酸菜干走了出去。

    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连同屋里的一桶脏衣物一起,提到婆婆屋门口的摇水井下去洗。一般这个时候,立生是会在旁边帮着摇水的,两只水桶一直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用她起身摇水。金生爱黏着哥哥,在旁边的马口里与立生一起蹲着逗两岁的桃花玩。婆婆这时候就在门口的阴里靠墙根坐着打盹。

    陈月红洗累了,抬头活动活动筋骨,就见一方湛蓝的天空在头顶,屋顶上一两只小鸟在唧咋乱叫。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陈月红背一个鼓鼓嚷嚷的布袋子出门。立生和金生向往常一样,默默地陪她到坡那里。

    到了美娥屋里,美娥妈还在炒要带的菜,今天她有事忙,就晚了点。看着母女两人有说有笑忙碌的身影,陈月红有点不自在。她在灶房里的矮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对美娥说:“我到外边的场地上等你。”

    “好,我好了就来找你。”美娥笑着说。

    陈月红踱着步子,漫无目的的往水塘边走。在水塘旁边的一块水泥场地停下,一屁股坐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的石头长凳上。相比村中拥挤不堪的场景,这里算是比较宽敞的地儿了,一块大的水泥场地,右边是三口并排挨着的水塘。这个地方即使在冬天都能晒到半下午的太阳,所以附近的闲人都爱往这里凑。

    现在场地靠右侧,挨着水塘的那一面,一辆蓝色的翻斗车停在那里。车上是满满当当一车水泥。几个灰头土脸的男女正在将一包包的水泥扛进车子正前方的那户人家屋里。

    陈月红无聊地盯着水塘边的几株垂柳,纤细柔软且茂密的柳枝像女人的秀发一样,随风轻轻飘动。有的垂到水里,给平静的水面带来一点涟漪。

    恍惚间,她听见一阵戚戚嚓嚓的说话声。

    “你看,那个是有和屋里女子是不?”

    “是她。那个女子我晓得。常常来我屋里找我家那个死女子兰花玩。有和这个女子可没良心呢,一点都不为做父母的想。你说农村女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有和也是,听他老婆的,他老婆说让读就让读。要是我,听她一个女人的做死。我家里几个女子都没上学,你看咯,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嫁人,该讲的一样不会少。”

    “哎呦,就是。这么大了还在读书,真是没良心!爹妈这么为你,做子女的更应该为父母想。她屋里那个样子,还不趁现在去外边给屋里挣几年的票子,帮着屋里起新屋,好给老弟娶老婆。要是再等个几年,就该到讲婆家的年龄了。”

    “是呢,你看着啰,有和到时候会后悔白养了一个女子。”

    ……

    陈月红听到这些,头不自觉低了一些下来。她听得出来,其中一个是兰花爸——学贵。还有三个就是这几户人家的主人,都是认识的几个邻居。这些话,也不是她第一次听到,不管是有意无意,总有些人在她面前背后议论。她知道,为了给自己上学这事,爸妈算是顶住了不小的压力。金钱上的、舆论上的。因此,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脸出门。

    兰花屋里她就更不敢去了,她妈还好,正正常常说话。她爸每次见了便会阴阳怪气喊一声:“哎呀,大学生来啦。”

    这让陈月红很不自在。她心里觉得压力很大,要是考不上大学,名声又传出去了,那岂不是丢了爸妈的人!

    学贵今年春天下岗了,他所在的水泥厂因为效益不好,倒闭了。他现在赋闲在家,除了去祠堂那里溜达,多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同另外两个同样是水泥厂的下岗工人一起说话消磨时间。田里的活他没有莲香利索,连喷农药都不会,只能跟在莲香后边做点小事。不过,他也不担心,自己有四个女子,女子们又都大了,现在两个在外边打工挣票子,等明年,家里两个小的也可以出去了。自己就在屋里种点地,有谷子吃,有蔬菜摘,啥也不愁。只等着兴民长大,攒点钱给他把媳妇娶上,他就好享福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小男娃娃绕到翻斗车后边,对着一个满脸是灰的人稚声稚气地喊:“妈妈,给我两块钱,我要去买吃的。”

    那是已经长到六岁的兴民,学贵两口子平时也没少给他吃喝,屋里凡是有点好吃的,都紧着他,他的伙食比村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好得多,就是不长个。身上总共也没二两肉,跟只小青蛙似的,瘦胳膊小细腿。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娃,又是最小的孩子,平时娇气得很,爱哭闹。不过,他确实也蛮讨人喜欢,小嘴甜,见了长辈都会脆生生地喊一声。一张清秀的小脸,配上白细的皮肤,分外惹大人的欢心。

    “娃娃到旁边等着去,等我把这包水泥卸了。”

    陈月红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穿着藏蓝色罩衫,头上戴着一个尖布帽的瘦小身影是莲香。因为她的帽子后边一条长长的布帘子遮到背上,又一脸的灰土,不在近处细看,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

    陈月红知道,从这家主人贩卖水泥以来,只要有水泥到,莲香必到。只是今天她戴了帽子,没认出来。他们下水泥5毛钱一包,一包水泥五十斤重,基本上一车水泥,固定这四五个人来下,一个人能分四五十包,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莲香是里边唯一一个女的,她比其他人下得少点,每次也能得二十元左右。她也很满足,在屋里能挣个二十也不错。现在男人下岗了,田里的活又不精,自己不多做点还能怎么办?现在就指望兴民,他能有个出息,那自己就能功成身退了。

    莲香咬着牙把肩上的水泥背进屋,左拐到门口的一间堆了半屋子水泥的房间里,走到水泥堆前,微屈膝盖,身子朝右侧斜一点,再看准了用点力往下一甩,就将肩上的水泥稳稳当当地撂到叠好的水泥上,只需用手推一推,平齐这一垛就行了。现在她轻轻松松地除了屋,站在场地背人的地方拍打手上的灰。拍打了几下之后,她便小心地去翻裤腰上的内袋。她伸出两根灰扑扑的糙手,从小小的内袋里扯出一小叠零碎票子,从中抽出两张一块的,递到儿子面前。

    这时候兴民就巴巴地站在他妈面前望着。莲香慈爱地弯下腰,对儿子说:“娃娃,玩了早点回家来。别摔脏了身上。”

    “哦,晓得。”兴民拿了票子,笑眯眯地跑开了。

    莲香则继续下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