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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清明节的前两天,谭家英在焦头烂额中想到自己已经半个月没给屋里去过电话了。今天是周五,晚上月红也在屋里,况且要交代清明节挂纸的事。

    晚上下工之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电话亭,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随着几声“嘟嘟嘟”响,电话里传来了学友老婆的声音,“哪个?”

    “梅香。是我,家英。帮忙去喊一下我屋里两个孩子来听电话。”谭家英强打起精神说到。

    “哦,是家英喽。好一阵子没打电话来了。”梅香闲聊了几句。

    “是。不得闲。”谭家英苦笑一声说。

    “好,就这样哈。学友去喊他们去了。你等一下。”梅香说着,将电话撂下。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月红怯生生的声音,“妈妈。”

    谭家英心里有点失落,在外边这么些年,两个孩子与自己是越来越生疏了。他们虽然听话懂事,但是总有一种疏离感,不亲近。以前在屋里的时候,两个孩子与自己最亲近,有什么事都是咋咋呼呼同自己这个当妈的说。现在呢,每次打起电话来他们总是很少话,问什么都是“嗯、好、晓得”几个字回答。谭家英知道,自己与孩子们一年到头也处不到两个月,生疏是自然的事。要是可以,她也想时时守在孩子身边,过安生日子。

    谭家英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问了一些屋里的近况。当她说到挂纸的事时,声音一下哑了下来,强忍着哭说,“月红,你爹可真是没作用……”

    接下来就是长达几十秒的沉默,她在努力平复自己不哭出来。

    “他又做什么?”陈月红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肯定没好事。

    谭家英用发颤的声音将陈有和受伤的事一股脑告诉了女子,并埋怨了几声,说完这些,她心里好受了一些,终于可以有个人倾诉了。

    陈月红听着电话那头妈妈伤心欲绝的声音,知道她爸一定是做了不好的事。她不愿意别个在背后议论自己屋里的事,为了不让店子内外的人听出异常,她努力保持冷静,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为了安抚妈妈才不时问出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眼睛呆呆地望着水泥地面,半晌没有回声。门口的场地上,星星两姐弟正蹲在地上开心地玩耍。有时她真的很羡慕星星,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在自己的印象里,学友一家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永远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她在心里埋怨妈妈:为什么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爸?既然过不来,为什么不分开?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些争吵?

    谭家英见女子没出声,便改口说让立生接电话。她同立生叮嘱了几句就挂断了,还有好多的事等着她做!

    电话这头的姐弟俩回到屋里都默不作声,眼睛定定地望着黑泥巴地面。他们心里知道,经过这么一折腾,屋里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第二天上午,陈月红和陈立生两姐弟趴在屋里的长桌上静静地写作业。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喊:“有登,有登……”。

    接下来就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不大一会儿功夫,陈有登站到他们的窗下喊,:“月红,立生,来哟。”

    姐弟俩应声一齐走到屋外。只见陈有登站在婆婆的马口里同两个男人说话。他缩着脖子,微驼的肩上披着一件略显污脏的布衫。

    陈月红走上前问道,“伯伯,什么事?”。

    陈有登转过脸来,对两人说,“来了。房里的叔叔伯伯来问你们,明天的挂纸你爸爸回不回来的?”

    每年的清明节,陈有和一定会回来同大家一起挂纸。

    “不去。他回不来。我妈妈交代了,就让立生去。”陈月红对几人说。屋里婆婆的桌上还坐了有良老婆木秀和她女子青青。婆婆正陪着笑坐在桌旁听众人说话。虽然陈有登心里对有良老婆不舒服,但作为同房里的族亲,很多时候都免不了接触,这时候又不能拉下脸。

    “好,做得。反正这孩子也长成大后生了。你们看看,多结实!”。负责登记的陈尔世笑着拍了拍立生的肩膀。陈尔世是陈有和从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他现在算是过得好的那一批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屋里。他前两年包下坪山一大片山来养鸡,又同兄弟一起在坪山搞了个窑来烧砖卖。他发了财了,这不在什马镇上买了一块地起了新屋。与这些人比,算是个真正的有钱人。

    屋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也瞅了瞅立生,笑着说,“是呢,长成一个大小伙了。”。这两人姐弟俩也是见过的,有点印象。记得之前一起吃过酒席的,见过几回。

    立生“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青青躲在木秀怀里,扬起她的笑脸,稚声稚气地撒娇问尔世:“伯伯,我们女子可以去吗?还从来没有去过呢。”

    “是吧,月红?”青青转过脸,看向陈月红说。

    陈月红害羞地点点头。

    陈尔世笑着说:“想去呀?可以。现在不比我们以前,以前老规矩:女子是不能上山挂纸的。世道变了,老一辈的东西也改了。想去就去。”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陈有登将自己要出的五十元交给陈尔世,另外老弟的五十元也是他垫的。陈尔世记上两兄弟的名,随后带着几人离开了。

    第二天,天才刚亮。陈有登就在窗外喊了,“月红,立生……”

    姐弟俩在迷糊中醒来,应了一声:“哦,起来了。”之后翻身起来,拿着牙刷毛巾走到摇水井边摇水刷牙。洗漱好,两人便带上门,往婆婆屋里去。

    跟二伯接上头之后,三人一同出了门,往新小学上边的陈高世屋里去。

    一年一度的清明,是羊山村最隆重的祭祀活动。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忙活开来,男的上山祭祀,女的在屋里负责后勤保障。他们都是以一族为单位进行祭扫,同族里的人约定一起去挂纸,并商定在哪一家吃饭。一般都是选场地大的人家,这事都是轮流来的,今年在这家,明年在另一家。祭祀所用的花销由族里的人共同分摊,族里的长辈通常在清明前就算出了大致的数,由几个后生提前收了上来,少了事后再补,多的就算到明年的数里。

    今年由陈高世屋里负责饭菜的事宜。

    陈有登带着两人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子,来到陈高世的门口。

    此时门口的场地上闹哄哄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人手里倒提着一只抹了脖子的公鸭的翅膀,另一只手将鸭脖子反拧过来,将鲜红的鸭血滴在地上排列整齐的纸钱上。

    一伙四五十岁的男人在旁边七嘴八舌:

    “哪,那里,那里。还有一些没滴到。”

    “嗨呀,后生,要洒匀嘛!你看看,有的地方尽是,有的地方就没滴到。”

    被揶揄的男人佯装生气地说:“老兄,那你来。你做得好些。”

    那人也不生气,笑着说:“哎呀,你鼻子高得很,讲都讲不得了。”

    “哎,是。这个老弟的鼻子可高呢。”其他人也起哄了起来。

    陈有登带着月红和立生径直穿过这一伙人,来到马口里。马口里现在也挤满了人,一群年纪大些的男人脸朝外蹲着,抽着烟话事。烟雾朦胧中现出他们黝黑、布满沟壑的脸。这是一群一辈子与田地为伍的老农民。思想较为陈旧,讲究长幼有序。

    陈有登走到这些人面前,笑着喊到:“几个叔叔,来得这么早哇!”

    “噢,有登来了。你的娃娃就长这么大啦?”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拉着他问到。

    “不是,是我老弟有和的。他自己回不来,就让孩子来。”陈有登恭敬地回答。

    “哦,有和在外边挣钱,不回来是不?”另外一个小老头问到。

    “是呢,忙得很。”陈有登照样恭敬地回到。

    “做得。反正以后也得是他们这些后生来。不过这孩子长这么大了?是去年还是前年,在六世屋里吃酒的时候见过,跟在有和身边。那时候还这么高。”花白头发的男人将立生拉到面前比了比。

    一个抽烟斗的驼背男人叹道:“孩子是一年一个样。你看,我们都一天天老了……”

    陈有登笑着摆摆手说:“哪里,都还年轻。叔叔,那我先带他们进去了。去看看屋里娘子人,交待她几件事。”

    “好。”几个男人应了一声,继续抽他们的烟。

    姐弟俩一路紧紧跟在二伯身后,他们挤进熙熙攘攘的厅堂,厅堂里摆了七张八仙桌,最上边的桌上,一个老者正端坐在上席用一支毛笔在面前的红纸上写花数。他是负责发配这些人去买东西以及计数的人。因此威望很高,围站在旁边的男人都虚心地听从他的安排。

    在这些熙熙攘攘的男人中穿来穿去忙活的女人格外显眼。这群中年女人是负责厨房的人,她们都是本房里的,这个时候,只要屋里没什么大事,一般都会过来一起帮忙。两百多号人的饭菜可不是好糊弄的,这些女人虽然不用上山,可是一样没有停的时候,忙完上顿有下顿。

    陈有登老婆就是天一亮就来了。厨房里,有财老婆也在忙着切菜,还有五六个女人在门口的场地上忙着做肉圆、剥蚕豆。陈有登在厨房里找到在灶下烧火的老婆,从裤兜里翻出一小串钥匙给她。

    然后他带着姐弟两个在马口里站着等。月红在这里找到了青青等几个孩子,她们一起站在太阳下说话。不大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女人大着嗓门喊“吃饭”。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涌进厅堂里。一场拉扯和谦让开始了。对于谁坐上席这事,村里人可讲究,厅堂里的上席上坐应该谁坐,还有每一桌的上席位,这些都不能乱来的,有规矩,只有辈分大的才能坐上去。

    上席坐好了,大家开始吃饭。每个桌都是围满了人。虽然门口的场地上也开了桌席,但仍然不够用。大多数人都是围站在桌子旁边,从缝隙里伸筷子进去夹菜。吃了这么多次酒席,月红和立生显然很在行,不会因为没位置坐而饿肚子。他们端着饭碗,见哪里有人离开就赶紧过去夹几块子菜,再退到旁边吃。

    吃完早饭月红跟着二伯一行人往后山走去。这两百多号人分成五个小分队,每个队负责一条线路,线路上葬着的基本都是小队成员的直系祖先。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两天里将所有的祖先都走一遍。

    陈有登肩上挑一根扁担,扁担的两边各一个箩筐。一头的箩筐装满了纸钱和白色挂纸。一头装的是祭祀用的果子。还有几个人手里捏了一把镰刀。一群人浩浩荡荡朝山上行进,路边的坟上已经披上了白色的挂纸,墓碑正前方摆上了一些果子,周围的荒草也被清理过了。显然,有人比他们早得多。

    领头的人加快了脚步,后边跟着的也加紧跟上。不大一会儿,他们就从小路转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陈有登给立生介绍说,这里埋的是他的奶奶,也就是立生的太奶奶。在一片齐人高的荒草中,众人终于寻到了一个小墓碑。他们将东西放在平坦一些的地方,开始用镰刀清理周围的杂草,并修剪出一个半弧形的空地。做完这些,陈有登同他哥有财,以及几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将挂纸挂到坟头,又在坟前摆上几样果子,带着众人拜了三拜才领着大伙离开,往山的里面走。一整个上午,他们走了七八个地方,等太阳正正地挂在天空,几个长辈才带着一行人往外走。今天是个大太阳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又因为着急赶路,他们全部的人都将身上的毛衣脱了,有的搭在肩头,有的系在腰里。

    当他们走到山外边时,不远处的山上一行行的人,像巨形的蛇一样,绕着弯弯曲曲的山下去,山里回荡着说话声。

    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深深震撼着陈月红并不成熟的内心,她的心中生出了关于根、传承和责任的思考。她想:母亲不就是自己的根?没有她的呵护,哪来自己现在安定的生活!自己这个当女子的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埋怨默默付出的母亲。她并不是不愿意离开,只是心里割舍不下自己和老弟,有一份责任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