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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四月底,北江的制鞋业进入了淡季。各个厂子里上半年的订单已经接近尾声,等做完这一两天就彻底放假了。

    往年这个时候,谭家英都会回老家住上一阵。在这里的开销也不小,一停工,厂子里就只提供住宿和用水。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还得自己买煤球,其他的米、油、菜等都是开支,还不如回家陪陪小孩。

    今年不同了,她没挣到钱。厂子里正是有活的时候,因为孩子爹给耽误了。昨天夜里她让陈有和先算了一个大概,只有一千二百元的毛账。除去之前支的生活费和去医院借的钱,剩到身上的就只有八百元!这点钱够干嘛?下半年两个孩子的学费一交就没了,幸好两个孩子都没病没灾的。谭家英心里也愧疚,孩子们一年到头没置办一件像样的衣服,上一次给孩子买衣服还是老弟建国看不过眼给了一百元,她这才带着孩子去什马镇买了一身衣服。平时也捡一点别人的穿,她厂子里的老板娘真是个好心人,知道她的情况还特意选了一些她小孩不怎么穿的半新衣服送给她。听说都是好贵的呢!刚好两个都能赶得上穿。

    在厂子里的人都等着老板结账的这几天,谭家英找到了一些临时活做。是一两里路远的一家厂子,同村里的香秀在里边做,给她介绍了敲边的活。不过也没做几天,只结了一百多块钱。

    夜里,谭家英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决定不回去了。这点钱是真不够用的,交了学费,怎么都得留一两百块在孩子身边吧。这样一算,她和孩子爸的车费还没着落呢!她打算留在这里找找看,说不定运气好,能找到一点事做。陈有和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让他回去养一段时间。他已经同包车佬讲定明天回村的班车,这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一整夜谭家英都没怎么睡,陈有和倒是打了一夜的呼噜。第二天一早,她们厂子里的老板娘走进宿舍里,对里边的几个男人说她娘家村里马上要割席草,要请人的,一天五十块钱。她来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去的。

    谭家英听了眼睛立马放光,走上前去说:“我去,我去。”

    矮胖老板娘连连摆手,“你吃不消的。那是男人的活,需要力气。”

    陈有和也拍了拍她,说,“你吃不消的,到时候坏了身体反而去了多的。”

    谭家英不理他,说“你不管就是了。”

    陈有和知道自己这时候没资格说话,便退到旁边去了。

    谭家英又殷切地望着老板娘,说:“我吃得消。老板娘,真的,让我去。”

    老板娘怜悯地看着谭家英说,“这个可累了,不是开玩笑的!”

    “不怕,我们在屋里也是作田的。我报一个名。”谭家英恳切地说到。

    老板娘见她这样坚持,便说好。最后桂花和宿舍里另外三个男人也报了名。

    没等几天,老板就开着他那辆小货车将五人运到了百来公里外的目的地。那个村子被一望无际的席草包围着,请工的人是老板娘的哥哥,大约五十岁,和老板娘一样的矮胖。

    第二天,他们就正式下田割草了。早晨饭点过后,请工的老板就领着他们五人往席草田里去,并一人发一把割草刀。这席草比人还高一个头,田里还是稀泥巴,踩进去就直往下陷,泥巴到半个小腿肚子那里。等割好一把席草,准备换地方时,光拔腿出来都费事。

    谭家英跟大家一起站在一人多高的席草田里,弓起背,手上卖力地割着草。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上的汗滴也随着发根往下淌。割好的席草用绳子一捆捆绑紧,扛到岸上垛好,等着小货车来拉。谭家英使出浑身的力气想上肩,还是不行,太重了,又长又大的一捆!还是旁边一起做工的搭了把手才勉强背上了背。她瘦弱的身子驼着小山一样的席草,脚下踩着粘腻的稀泥水,一点点往岸上挪去。她此时真想一下就躺地上不动了,真的太累。可是理智提醒她不行,为了一天五十元的高工资,怎么都得坚持下去。

    与此同时,回到羊山屋里的陈有和去菜市场称了三斤肥瘦相间的猪肉,做了一大碗红烧肉,给立生好好解一下馋。

    等立生吃过早饭去学堂里,他就骑上屋里那辆老式自行车,往什马镇赶去。小半年不在屋里,屋里样样东西都没有,他得到镇上去添置点家用。

    当他将屋里所需的东西买齐,骑着自行车到老桥上时,忽然想到自己的女子就在桥那边的中学读书,“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去过她学堂呢!”,他想。于是,他调转方向,朝什马镇中学骑去。

    什马中学已经下课,学生们正抱着饭盆呼啦啦往米房右侧的食堂冲去。食堂里瞬间变得拥挤起来,两个打饭的窗口排起了长龙,唯独打菜的窗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男生。陈月红也吃过一两次食堂灶上的菜,一次是水汆白豆腐,两毛钱一份;一次是五毛一份的榨菜肉丝。食堂里好像常年都是这两样菜,每次打饭出来,闻到的都是这两种味道。实际上,食堂的菜并不好吃,可以说得上是难吃。尤其是水汆豆腐,简直就是往放了一点酱油的清水里掺白豆腐,毫无滋味可言。

    打好饭后,陈月红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盆挤出食堂,穿过水泥操场,朝宿舍走去。她在自己的菜瓶子里挖出两勺子的辣子酸菜干,坐在床沿上吃了起来。美娥后脚也回来了,两人默默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又把饭盘拿到楼下的水龙头下洗干净,这才朝各自的教室走去。

    陈月红到教室刚想趴下睡午觉,同班的姚艳萍从教室外走过来,拍拍她,说;“陈月红,门口有人找你。”

    陈月红心里觉得奇怪,妈妈上个周末打电话来说不回家的。可是除了妈妈,还会有谁来学校找自己?

    她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女同学,说:“哦。”

    然后带着疑惑朝校门口走去。当她走到学校门卫处,看见校门外站了四五个卷着裤脚的庄家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人脸,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喊,“月红,月红。”

    是爸爸。

    陈月红在门卫那里拿了一张批条,来到校门外与她爸汇合。

    父女俩尴尬地说了几句话,随后陈有和提议:“反正今天是周五,要不你跟老师请一下午的假,省得你走路回去。”

    “嗯,好。”陈月红望向铁门说。随后就转身回了教室,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并向门卫的值日老师请了假,朝校外走去。

    不一会儿,父女俩就出了镇集,拐上了往羊山的石子路。

    陈月红侧身坐在后座,双手攀住自行车座下的弹簧。经过一个大坑时,陈有和身子往下一震,将陈月红攀在车座下的手压得痛起来,但是她不敢出声,不好意思说痛。

    父女俩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陈月红跟她爸还没有跟二伯亲,他们一年到头相处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又因为他和妈妈两个时常吵架,导致陈月红心里一直有点怨恨他。

    此刻看着爸爸艰难前行的后背,以及稀疏的头发,她突然觉得爸爸也老了。她想起去年清明节,爸爸回来挂纸,在屋里住了七八天。夜里,他还是照样出去玩,月红和立生睡着了,连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第二天,陈月红被烫醒,她盖的棉被烧出一个窟窿。右手也被熏黄了。当她惊慌失措顺着木楼梯下来说被子烧坏了时,她爸并没有责怪她,反而关心人有没有事。

    陈月红害怕爸爸责怪她,忙说,“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起火的。”

    陈有和用轻松的口气说到:“可能是蚊香点着的。”

    “可是我没有点蚊香。”陈月红又说。

    “是我点的,我半夜里回来听到你在楼上被蚊子咬得拍拍打打,就点了一盘蚊香放床边了。”

    “哦。”陈月红心里有点暖。

    陈月红还想到爸爸曾经教会自己一些做人的道理。那时她只有九岁的样子,村里的人都在传学广的大女子在外边做不正经工作,还有学广也同本大队的一个妇女不清不楚,那些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孩子们听多了也就添油加醋大肆讨论起来。那天陈月红正与华英、兰花,以及另外两个女孩走在去大队的那条路上,几人戚戚嚓嚓讨论着学广屋里的事,并约定以后不同细珠玩了。

    正当几人如火如荼地讨论的时候,陈有和从背后叫住她,“月红,几个人戚戚嚓嚓说什么?别个屋里的事莫乱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从此,陈月红知道,不要随意讨论别人的事。

    想到这些,陈月红觉得,爸爸也并不是一个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