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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正当陈月红在为工作苦恼的时候,她妈在电话里告知她屋里准备搬家,让她回去一趟。

    没几天,她就请好了假,踏上了回家的班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跋涉,班车停进了芜丰县长途汽车站内。在县城里,她没有多作停留,直接买了一张往什马镇的车票。

    车子缓缓启动,出了县城之后是一片延绵百来公里的山峦。公路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肠子一样,窝在苍翠起伏的大地腹部。山峰上尽数是常年翠绿的松树。偶尔在两座大山之间的空隙里,会现出几块瘦巴巴的黄泥巴田地。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车子终于进入了什马的地界。

    “那是塘阁、那是河下,过了一蓬细竹子,就是邹坊,邹坊过去就是下店子……”

    陈月红脸抵住车窗,出神地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熟悉景物,在心里默念着。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踩在新店子通往村里的那条路时,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活了过来。温热的风带着泥土、芳草的气味,拥抱着她的周身。村口的那几棵老樟树正哗啦啦挥动它们的叶子,好像在招呼:“快来,快来……”。

    陈月红进了村口才发现,只是一年多没回来的功夫,村里已经焕然一新了。眼睛所到之处是一栋栋崭新的楼房,灰水泥的外墙,家家的二楼都做了一个吊楼,区别在于有的安了栏杆,有的没有围栏,没安的人家估计是票子紧。马口里清一色涂抹上了水泥,显得干净又整洁。

    她操小路回了原先借住的老屋。在门外就听见爸妈的说话声。

    “妈。”她喊了一声,朝屋里走去。

    “哎,回来了。我刚刚还和你爸说你怎么还没回来呢。”谭家英还是一样的瘦,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些精神。她爸陈有和倒是圆润了许多,一个肚子鼓鼓的,脸上也红润光亮。

    陈月红把背包放到桌子上,问:“立生呢?”

    “他去你二伯屋里了。”陈有和站在门边点燃一根烟说。

    说话间,立生迈着大步子跨进了门槛。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下的姐姐,“月红。”他轻快地喊了一声。

    陈月红应声回头,望见立生迈动他那两条大长腿,三两步到了跟前。立生已经长成了一个精神小伙,个头比她出去时,往上窜了不少。陈月红现在只到他的肩膀处。

    “怎么这么高了?还这么瘦。”陈月红笑着拍拍老弟的手臂。

    “是,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饭吃。”这时候谭家英也走过来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

    立生嘿嘿笑着,亲切地与爸爸妈妈姐姐说话。他现在也在县里读高中,平时寄住在县城外婆屋里,因为自己屋里平时没有人在,他也就懒得回来了,回来也没什么意思,还要自己煮饭。现在是放暑假,加上爸妈回来了,屋里才热闹一点。

    一家人说说笑笑着在旧屋里吃了一顿饭,晚上早早睡下了。

    月红和立生睡在阁楼上的各自铺上,中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走道。

    姐弟俩已经许久没有待在一起了。黑暗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话事。立生讲述着学堂里的趣事,月红则跟他说着外边的见闻。

    鹅山庙里传来敲钟声,“当……当……当……”。

    多么宁静可爱的夜晚!

    凌晨三点多,陈有和在楼下喊:“月红、立生,起床。”

    陈月红从床上起来,和老弟一道,顺着木梯下到楼下。

    楼下的房间里,叔叔伯伯都来了,正帮着将屋里的旧家私往新屋里搬。月红和立生一人扛了几条长凳跟在后边。

    村里每家每户搬新屋都选在凌晨三四点,老辈说搬家要悄悄的。这样,不好的东西就能躲掉,只留下好的。

    他们一路弯弯拐拐,穿过三条长长的巷子,来到几百米远的新屋门口。屋子起了两层,上边是平顶,还没完全封起来,计划以后手头宽裕了,再加一层。房间多点才好,以后办酒什么的,就不用操心客人留宿的事。一扇三折的漆木门上一排的玻璃小窗,进门就是厅堂。里边没什么东西,显得很空旷,新装的灯管,将白石灰墙照得更加亮堂。二楼进口就是一个小一些的客厅,左右两边两间房,在楼梯口还做了一个卫生间。村里的公共茅坑都填平了,家家的新屋里都留了卫生间。

    他们一行人不停歇地搬到天刚擦亮,兄弟几人将手里最后一趟东西放到一楼的房间。就站在厅堂里歇汗,这样的大热天,要不是亲兄弟,他们是绝不愿意去给人帮忙的。

    陈有和将后厅门打开,一阵穿堂风吹来,别提多凉爽。接着他掏出烟,给兄弟三人一人发了一支,他先给两个老兄点上,接着又按燃打火机,伸手准备给老弟有丰点上。

    “哎呀,老兄,还要你点火呀!”陈有丰皱着他那个鼻子笑着打趣道。

    “我点也一样。”陈有和用手窝着那一簇火送到老弟的嘴边。陈有丰别过一点脸,顺势将嘴上叼着的烟凑上去,猛地吸几口点着。

    “老兄点的也抽得。”有财、有登两位当老兄的此时嘿嘿笑着往外走。

    “有和,我们这就回去了。”老二有登说着到了门口。

    “好,我们也准备吃饭了。”陈有和笑意盈盈的走到门口看着兄弟几个离开。

    搬新屋是要一家人在新屋里吃一餐赶早饭的,饭菜谭家英已经准备好了,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一碟寓意团团圆圆的炒豆子、一盘煎豆腐、一碗炒青菜和一份酒炒豆芽。

    很快,谭家英已经张罗好了一切,一家四口坐在宽敞明亮的厅堂里吃饭。谭家英现在脸上喜气洋洋,盼了许多年的房子终于住上了。房子里没什么家私,空旷得连说话都有鸣音。因为手头紧,基本上没有置办家私。谭家英心里盘算:等将欠下的建房款还清了,就置办些家私。

    天亮之后,陈月红跟她妈说了一声就走出了家门。

    她先去了菜市场,菜市场现在卖的东西也是多种多样,有专门卖水果的,各种品种都有。还新开了两家卖衣服的,旁边摊子上鞋袜都有得卖。陈月红买了一抓香蕉,又买了两挂面条。这才往回走,她来到婆婆原先住的老房子那里,在老房子的对面新起了两间瓦屋,这就是婆婆现在居住的地方。

    因为老房子年久失修,好多地方都塌了,肖家从去年开始就没在那里住了。几个儿子将门口荒废了许多年的地基请人搭了两间瓦房,靠路边的一间当卧房,对面一间矮一些的简易屋子当灶房。

    肖家这时候刚起床,夜里睡得早,到了半夜呢又睡不着,快天亮的时候反而眯着了一阵。她梳洗好之后就到了灶房准备洗锅做早饭。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肖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居,平时洗衣煮饭样样吃得消,没叫几个子女操心过。只是一双眼睛越来越瞎,几乎是看不见了,去哪里都要摸着墙走。不过也不要紧,她现在也没地方去。以前还能摸着去找学友妈说说话,自从年初学友妈过世后,她再也不出门了。成天一个人坐在房门口的矮凳上,痴痴地望着天,望着地,有时也望着巷子口,好像在等什么人,可是没有人会经过这里。她就那么睁着一对混浊不清的瞎眼睛望着,有时也想:自己怎么还不死,同年龄的基本都死完了,留在这世上也没意思……

    陈月红在巷子口试探性地喊了几声:“婆婆,婆婆……”。

    见没人回应,她又走到门口,只见灶房的门是开着,婆婆正佝着背,站在灶边用一个竹制的刷子刷锅。头发仍然是用那个银簪子服服帖帖地盘在脑后。

    “婆婆,婆婆”。陈月红又大声地喊了两声。

    肖家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回过头笑着答到:“哎!娃娃,月红!”

    陈月红走进屋里,“婆婆,你现在才煮饭呢?”

    “是呢,起来得晚。娃娃,你几时回来的?”肖家脸朝孙女,舒心地笑着。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看孙女现在什么样。

    “昨天下午。婆婆,这是给你买的一点吃的,不晓得给你买什么,随便买的一点。”陈月红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婆婆面前。

    肖家摆着手说:“啊呀,不用买东西的。”,接着又说:“好好,都喜欢!”。她把东西接过,转身放到身后的案板上。

    陈月红坐到烧火凳上,笑着说:“婆婆,我给你烧火。”

    肖家连忙说,“啊呀,莫莫莫,莫弄脏你的衣裳。你快出去玩,灶房里很大的灰,我这烧的是稻草。”

    “没事,反正晚上要换衣服的。”

    肖家见孙女坚持,便没说什么了,脸上带着笑意,继续刷锅。

    很快她的饭就煮好了,饭是昨天的剩饭,只需要炒热就行。

    陈月红见婆婆吃上了饭,就提了桶子去摇水井那里摇了两桶水,添在婆婆的水缸里。水也添好了,她从兜里掏出两百元钱,递到婆婆面前,说:“婆婆,这是两百块钱,你拿着,什么时候买点东西用。”

    “不要,不要。娃娃,东西我收了,票子我是不要的,平时我也不出门,用不到。”肖家从饭桌上站起来,连连摆手,说着还将孙女的手往外推。

    “拿着嘛,先放着,到时候要用的时候也有得用。”陈月红往婆婆面前递过去。

    肖家是怎么都不要票子的,她又将孙女的票子推了过来,说“真的不要,年轻人才要多用票子,我老了,用不上。”

    陈月红见婆婆这么坚持,便没再推了,她跟婆婆说了一声:“婆婆,那我就回家了,明天再来。”

    “好,好。”肖家笑呵呵地走到门口,看着孙女离开。

    此时陈有丰戴一个草帽,正有模有样地在老兄有和的新屋楼梯过道刷白灰。一楼的厅里,他“老婆”小姚正坐在饭桌上和嫂子说话。

    陈有丰听着楼下的说话声,心里很踏实。说起自己这个“老婆”,还得多亏嫂子谭家英,要不是她的撮合,自己这个家也成不了。现在老婆也有了,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崽”。等孩子生出来,就齐整了。小姚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陈有丰上个月带着她回了羊山。刚回来啥也没有,没地住,没地吃饭。原来他是住在老母亲的阁楼上,可现在不是他一个人,总不能也住到阁楼去吧?也不能叫她同着一起吃斋吧?

    他正苦恼呢,老兄有和打电话来说住的地方找好了,有山正好有空出来的旧屋,说好了,可以给他住。这样,他才放心大胆地带着小姚回来。回来的头几天,嫂子怕他们没饭吃,便叫两人跟着他们吃了几天,直到他把灶房打整好。

    陈有丰回来也不敢闲着,前些年吊儿郎当地过了,一分钱没存到。现在肩上有了责任,心里有了盼头,他想要挣点票子,让老婆孩子过好点。于是就找到房里的大满哥,想跟着他学刮墙。孩子周岁之前肯定是不能去北江了,得在屋里陪着小姚。学会了刮墙,在屋里的两年时间就不怕没生活费,可以跟着大满到各村去找活干。大满凭这门手艺养活了三个孩子,还起了一栋两层的楼房。兴许,不久以后,自己也能有这些。

    因着这个原因,他也乐意到老兄屋里帮忙。正好老兄手头也紧,嫂子也不在意他刷得粗糙。

    陈月红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坐在自家饭桌前同妈妈说话。她仔细打量女人,细皮嫩肉,五官端正。兴许是妈妈在外打工的同事。可是她为什么讲普通话?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谭家英笑着朝她招手,“来,过来叫婶婶。”

    陈月红叫不出口,看样子她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陈月红朝女人笑了笑。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女子配我叔叔真是绰绰有余了。正当她惋惜的时候,却看见“婶婶”起身往门外走,右脚一颠一颠的。她瞬间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