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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陈月红在屋里待了几天,除了去婆婆屋里就是去二伯屋里坐坐,感觉无聊起来。她想到自己也有一两年没见兰花了。这时候兰花肯定在屋里。于是,她出了门,穿进门口交织的小巷子。她轻车熟路来到陈兰花的屋门外,此时陈兰花正蹲在马口里同有光兄妹等屋前屋后的几个后生话事。几人一见她,便笑着招呼道:“月红,回来啦?”

    “嗯,回来几天了。”陈月红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几人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他们早早外出打工,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也就变生疏了。他们一个个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听说有光在外边进了厂,他妹妹小燕也早早就不上学,也已经进厂三四年了,做制衣。小燕和她哥一样,高高瘦瘦。

    “回来几天怎么不来找我玩?”陈兰花嗔怪道。

    陈月红还是轻轻地笑着,说“不得闲。”她走到几人身边蹲着,同他们亲切地说了一阵话。

    没一会儿,陈学贵迈着八字步从外边走进来。女人莲香跟车出去下水泥了,他刚从祠堂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去晚了,没占到位置,光看没意思,所以他便溜达回来了,准备补个午觉。

    “这不是有和屋里的女子吗?”学贵朝陈月红望了一眼,一屁股坐到门口的竹凳里。

    陈月红对他点头笑了笑。

    学贵坐下之后,先说了几句别的,接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月红问到:“女子,听说你在东城打工?做的什么?工资有多少?”

    陈月红也想不到别个会问得这么细致,她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答起,“呃……。对,是在东城。做品管。”

    “那是做什么?”学贵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是验收别的厂里送来的材料,我们负责把关质量。”陈月红认真地答到。

    “哦。那一个月能有多少票子?”学贵伸长脖子问到。

    “呃,……加上加班费,一个月大概一千三四。”陈月红被拷问得身上出了汗。

    学贵马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声,“哦……!那工资也不高,我兰花虽然没读书,她现在做鞋,半年也能拿五六千回来交给我,纯收入呢!我还以为你多读了那么多书,出去能有好高工资……”

    陈月红这时候窘得没地钻,她心想:早知道不出来了。

    兰花看出她的窘迫,赶忙出声替她解围:“人家月红工作轻松。不比我们一天到晚打鞋,累死累活。”

    有光和小燕也一起帮着打哈哈:“是,上班舒服还是好。”

    学贵哈哈笑说:“舒服有什么用!出去打工不就是挣票子,还讲什么舒不舒服!你们说是不是?”说完还朝马口里的其他几个后生看了一眼。

    后生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能尴尬地笑笑。

    兰花忙起身,说“走,我们去外边玩。”,一边拉着陈月红朝外走。

    陈月红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跟蹲着的几人说了声:“我们去外边走走。”就同兰花一起离开了。其他人也先后离开了。

    陈月红和兰花手挽着手往村外走。她们过了石拦,沿着大队的那条石子路一路到了港子河。

    两人在河坝上一个隐蔽一些的地方坐下。现在正是午后,大家都在村里休息。本来就没几个人在田地忙活,这个时候更是连一个人影子也找不到。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只有天上的几朵白云在动。

    “兰花,你看,那草长得多好!”陈月红望着港子河两岸绿油油的水草发出感叹。

    陈兰花也看着那肥美的水草,说:“是长得好!而今没什么人在屋里种地,就算是种地也请的机器耕田,用不到牛。村里没几户人家有牛了,都卖了。没人来放牛,草肯定长得好。”

    陈月红怀念起小时候放牛的日子来,那时候是多无忧无虑……

    有她、兰花、华英……

    她突然想起问到:“说起,我有三四年没见华英了。不晓得她怎么样?”

    “她嫁人了。你不晓得?”兰花惊讶地看着她。

    “不晓得。没听说啊!什么时候的事?”陈月红没想到华英不声不响就嫁人了。

    “去年。听说嫁得蛮远。好像叫风城吧。我也是听一起做事的一个女子说的,她就住在华英屋旁边。我也不晓得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可能都当妈了……”

    “这么早就结婚了……”陈月红虽然觉得很突然,不过心里仍然希望华英能过上美满的生活。期望她结婚的对象能好好地对这个善良的女孩子。

    陈月红在羊山待了十天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上班。

    “怎么只请这么点假?”谭家英一边给女子装点好吃的,一边揶揄到。一家人难得在一块待几天,女子这么快又要走……

    “嗯。请不到假。”陈月红眼神躲闪地说到。她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实际请了半个月的假,是因为在屋里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询问一通工作的事才想要早点走。如果自己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有令人满意的工资,那她也不怕被人关心。

    第二天上午去新店子赶车的时候,还是立生和金生陪她一起走的。以前自己在县里读书的时候,两个弟弟都是将自己送到村口才回去,有时也陪着走去新店子。

    现在村里通往新店子的这条路已经修整成了平坦宽阔的水泥马路。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湛蓝的天空飘着一两朵柔软的云。

    姐弟三人并排走在马路上,立生和金生亲切地说着话。陈月红却没有心思听,她心里对身后的勺子岩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

    夜晚,三百公里外的风城城郊。在一间半新的平房里,陈华英正眼神空洞地蜷缩在角落。她半靠在墙角,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活像一个死人。

    刚刚她的秃头男人又对她动手了。

    她已经不记得嫁到风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挨了多少打。从来的第二个月起,只要她男人喝了点酒,或者在外边受了气,总要打她一顿发泄。原本这个秃头也是有过一个老婆的,成家没多久就被他打跑了。十里八村的人家早就知晓他的坏名声,没有谁会将自己的女儿送进火坑。他这才想到要去远地方找一个女人生孩子。

    陈华英不是没跑过。去年,在又一次挨打后,她下定决心要逃跑。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跑出去。自己的身份证被没收了,身上也没有钱,几百公里的路,怎么才能回去呢?!

    这天早上,她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秃头一早去上班了,陈华英手里捏着十五元买菜钱,不慌不忙地推开门,往热闹的集市方向去。才走出门,住隔壁的一个老女人就像猫头鹰一样,鼓着一对眼睛问:“去哪里?”

    老女人是秃头的婶婶,陈华英知道,她是监督自己的。

    陈华英像平时一样的态度,冷冷地回到:“想吃豆腐,去买点豆腐。”她朝不远处的一个豆腐摊望了望。

    老女人撅着皱巴巴的嘴说:“快点。别磨蹭半天,不然你晓得你男人的脾气……”

    陈华英没有理睬她,继续往前走。虽然她努力保持镇定,实际她的脚已经在发抖!

    她径直来到豆腐摊,跟老板要了两块钱豆腐。趁老板找钱的当口,她悄悄回头朝身后瞄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她接过零钱,拎着豆腐就往大马路跑。她慌张地上了一辆往长途车站去的公交车。

    这边,秃头的婶婶晾完被子,还没见陈华英回来,就开始紧张起来。老女人跑到侄子屋外叫了几声,又进屋查看了一遍,确定陈华英没有回来。她一拍大腿,说:“坏了。”她跑到一个公共电话那里给侄子的厂里去了一个电话,很快秃头就冲了回来。接着秃头带领一伙人分头出去找。他们找到天黑也没找到。

    这时候的陈华英正瑟瑟发抖地躲在长途车站不远处的一个拐角,看着秃头带着几个男的凶神恶煞地冲进长途车站,他们将车站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才离开。下午,当她准备坐车回家,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钱买车票。

    陈华英在车站外饥肠辘辘地待了一夜。天刚一擦亮,她走到马路对面一个卖早点的摊前,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包子,几口吃进肚子。正当她发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的时候,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让她眼前一亮。班车的车头玻璃里立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风城——芜丰。

    陈华英跑到货车旁,司机并不在车上。她蹑手蹑脚地爬进货车车厢里,缩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一个脚步声走过来,接着车子就开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芜丰城郊的一处砖厂。陈华英趁司机下车与人谈话的时机,偷摸着下了车。到了芜丰,她整个人放松了些。她走到旁边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往什马镇方向的车。

    她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景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一件件浮现出来。曾经的伙伴,她们的笑脸一张张出现在眼前。

    下了车之后,她反而惆怅起来,要怎么跟家里交代?还有,以后要怎么办?她疲累地走在新店子往羊山的路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屹立在村子中央的勺子岩,村边的老樟树,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亲切。

    当陈华英忐忑地跨进家门时,惊恐地发现秃头已经坐在屋里了。旁边还跟着他的两个叔叔。

    她吓得定在原地,秃头眼睛暼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到,“我比你还先到。”

    这时候她的继父陈高登和妈妈矮姑跑出来责备到:“死女子,哪个屋里不吵架。你这样动不动就跑回娘屋里,太不懂事了。”

    陈华英愣在原地,双脚瘫软得挪不动步子。

    矮姑走出来将女子拉进屋里坐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对女婿以及同来的两个男人说,“都不晓得你们今天要来,什么都没准备。”

    “是呢,是呢。我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肉卖?”陈高登笑着讨好着女婿说。秃头刚刚进门就递上来两瓶国公酒和一包金圣烟,他能不客气吗?

    秃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们吃点便饭就走,明天还要上班。”

    “哎呀,那么赶!不留下来住一晚?”陈高登又客气了两句。

    “不了,我们几个屋里都有事。下午就走。”秃头笑着摆手说到。

    陈高登便没有起身,扯着一脸的褶子说:“那好。我估摸着这时候也确实没得卖东西的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趁几个男人话事的时候,矮姑将女子拉进灶房,小声问到:“怎么回事?怎么就闹到要回娘屋里的份?”

    陈华英坐在灶下麻木地往灶里塞柴火,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喝酒打人。”

    矮姑听了这话,骂了几句秃头女婿不是人,又自责地说:“也怪妈,没给你好好挑捡一番,找了这么个人。”

    接着她又轻轻地说:“女子,嫁了出去就是别个屋里的人了,我和你叔也不好多管什么。往后多顺着点他……”

    陈华英听了这话,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上的柴火灰里。

    几人个怀心事坐在一起吃的一餐中饭。餐桌上,矮姑还特意劝了几回女婿吃菜。女子在别个手里,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得装作没事人,还得加倍对他好。就盼着对方能良心发现,想起自己的好,从而对女子好一些。

    吃过饭,秃头同老丈人、丈母娘简单道了个别,就要拉着陈华英回风城。本来默不作声的陈华英这时候却大哭大喊着:“我不去!我不去……”,并奋力挣脱秃头的手,往屋里跑。

    很快,她又被秃头及他的两个叔叔捉了出来,并架着往屋外走。

    听着陈华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陈高登心软了下来,他走上前对女婿几人说:“哎呀,莫这样子。好生劝解,女子会听,她是个懂事人。”

    矮姑更是心里揪痛起来,躲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

    秃头三人嘴上笑着说:“会的,会的。”,架着陈华英往外走的手却没有松开,他们架着陈华英一路到了新店子等车。在村口不时还能听见她的哭喊和咒骂声,直到她被架上班车。